《东北啼血》

第14章 宋家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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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宋家父子(上)

锦州到北京六百余公里,火车跑了十八个小时,于清晨到站。宋承治下了火车,一阵秋风迎面吹来,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宋承治提着一只皮箱,随人流走出了车站。

北京有三条铁路大动脉,即京奉铁路(北京至沈阳)、京汉铁路(北京至汉口)、京包铁路(北京至包头)。相应的也有三个火车站,即东站、西站、北站。东站位于正阳门东侧,西站在正阳门西侧,北站在西直门。

北京东站建成于一九○六年,是京奉铁路(现称北宁铁路)的始发车站。虽说已经历了二十年五年的风雨,不过与皇城动则上百年的老建筑相比,这座英国人设计的欧洲风格建筑,看起来并不显得陈旧。

由于东站、西站在正阳门两侧,正阳门一带成为北京内外交通的主要门户,也成了商贾云集、酒肆满街的繁华之地。东站是北京最大的车站,站外吵吵嚷嚷,人群拥挤,车辆如流。小贩、报童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不断叫喊。富有人家是开着汽车或赶着马车来接送人,肩挑背扛的穷人为了省两个钱,大多靠自己的两条腿步行,一般的职员、商人则拥向有轨电车或人力车。久候在站外的人力车伕,一看乘客出站,纷纷起身招搅生意。

出了车站,宋承治四下望了望,然后快步走向最近的一辆人力车,向壮实的青年车伕说:“城西金甲胡同”,然后登上车坐下。

不料车伕斜了他一眼,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不去。”

“为什么?”宋承治奇怪地问。

“不愿去。”

“怕我赖帐?”听说过一些兵痞欺负人力车伕,坐车耍赖不给钱的事,宋承治笑笑说,“放心吧,不会少了你一个钱的。”

“我不稀罕你的钱!”

宋承治愣了一下,走下车,不解地问道:“你的车不拉客?是包车?”

车伕没有理睬他,拉起车迎向一位中年妇女:“太太,要车吗?”

“岂有此理!”宋承治气得脸色一变,刚要发怒,可转又一想,“他不愿拉就算了,我何必与一个卖苦力的争吵计较呢。”

他转身走了几步,正要想叫另一辆车,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三哥,你回来了?”

宋承治闻声转头向路边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学生装、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笑着向他打招呼,原来是小弟承好。他向走过来的承好回答道:“是啊,刚下火车,想雇辆车回家,可不知怎么的,那位车伕不愿拉。”

“哦,”宋承好闪着一双黑眼珠说,“还不是因为你这身灰军装呗!”

“我这身军装怎么了,”宋承治不解地问道,“穿军装不能雇车吗?”

“嗨,这都不知道。”宋承好显出一付老成的样子说,“你们身上穿着军装,肩上扛着钢枪,但是却不打日本兵。而且见了日本兵就跑,让他们在东北杀人放火,老百姓恨死你们了。依我看呀,那位车伕或是关外来的,或是关外的亲人受了难。”

“原来是这样!”宋承治恍然道,“这就怪不得他了。”

“他没有开口骂你就算好了,”宋承好说,“好多军官给骂得抬不起头来。听二哥说,你们的军官被老百姓指着鼻子骂。说你们这些军人,吃着老百姓的,穿着老百姓的,平时还没少祸害老百姓。养条狗还能护家,日本人来了你们只会跑,听任日本人杀人放火。养你们这样的军队,还不如养条狗。一些军官给骂得没有办法,跑到你们张副司令面前哭诉。”

“唉,骂也是应该的,谁叫我们这样不争气。”宋承治黯然道,“不过这是上峰命令不准抵抗,光骂我们又有什么用!”

“谁说光骂你们,”宋承好把脸一扬,说“现在全国各地,到处都是轰轰烈烈的游行示威,要求政府奋起抗日,收复失地,难道你不知道吗?”

“知道一些。”宋承治点点头,他不愿和小弟谈论这些,便问道,“这么一大清早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不上课吗?”

“我们同学约好在前面碰头。”

“碰头!”宋承治怀疑地问,“你们搞什么名堂?”

宋承好发觉漏了嘴,忙说:“没什么,就是在一块玩呗。”

“在一块玩,不上课!”宋承治摇摇头,“你老实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你怎么象个黑狗警察似的,总要刨根问底。”

“虽然我不是警察,但我是你哥哥,”宋承治说,“我当然有权管你的事。”

“我又不是小孩,什么事情你这做哥哥的都要管吗?”

“你尚未成年,我当然要管。”宋承治拉着他的手说,“承好,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要干什么,否则我就把你带回家。”

“我们同学约好今天参加游行请愿。”宋承好看到不说不行,只好实说了。

“这不行!”宋承治连连摇头说,“你还是个中学生,不能参加政治活动,和我一起回家。”

“三哥,各行各业都有人参加,连好多女同学都参加了。”

“小妹也参加了?”

宋承好双手抄在裤袋里,默不出声。

“别人我管不着,你们不能去。”

“三哥,这是什么时候了。”宋承好用力挣脱手,大声地说,“日本兵侵占我们的国土,杀害我们的同胞,全国同胞此刻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抗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们军人手中有枪不打敌人也就罢了,总不能阻拦别人宣传团结抗日吧?”

宋承治给这一套话一呛,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说:“我们宋家世代军人,不参加政治活动。”

宋承好撇撇嘴,说:“虽然我生长在军人家庭,但我可不是军人。”

“可你总还是宋家的人。小弟,要是给爹知道了,他可不会饶过你的。”

“你回去不说不就行了。”

“岂不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所做的事堂堂正正,是抗日救国的大事于国于民都有利,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怕被人知道。”宋承好不高兴地反驳道,“爹知道了,最多挨一顿臭骂,打几下,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弟,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三哥,你想一想,同学们都约好了,我怎么能中途退出呢?以后别人会怎么看我呢?我在人前还抬得起头吗?我毕竟是个男子汉呀!”

“你才多大啊,小屁孩一个,什么男子汉呀!”

看着小弟一脸委屈的神态,宋承治想了想,觉得不便再阻拦。再说一个未成年的中学生,大概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松了口,说:“好了,好了,既然你不肯听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但你千万千万要小心,不要惹出什么祸来。”

“行了,行了,你赶快回家吧,三嫂在家盼望着你呢。”宋承好临走时又叮咛道,“三哥,回到家千万别说在这见到我。”

望着小弟的背影,宋承治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行李只有一只箱子,不如坐电车算了,可是下了电车还要走一大段路才到家。想了想,转身走向另一辆人力车,宋承治向拉车的中年车伕看了又看,然后有气无力问道:“你可愿意拉我?”

“愿意愿意,哪有不愿意的。”不知头尾的车伕忙不迭地招呼,“长官上车,要到哪里去?”

“城西金甲胡同。”

“好咧,金甲胡同。长官坐好,走了!”

宋家大院的格局较大,是座不规格的五进套四合院,分为前院、中院、后院。大门在东南角“巽”位上,大门外两座石头狮子虽历经岁月的风霜,但仍是威风凛凛在门口望着旁边那个猴子形状的避马石。铜叶子包的朱漆大门上配有虎头门环,大门对着的影壁上两个海碗大字“清幽”。

进了大门向左便是前院,前院两边,除值房外,还有客厅、书房、客房。从前院通过二门进入中院,中院的三间大房座北朝南,两边的东西廂房各四间,这是宋继贤一家的住房。三个后院是后来扩建的,分别是厨房、仓房、马棚和下人住的地方。

中院内稀稀拉拉无规则地摆有几十盆花卉,时值中秋,菊花怒放,空中飘着一缕清香。通常来说,四合院里不能种松树、柏树和杨树这一类树木,据说那是阴宅种的树木,不吉利。槐树大概不在其中,院正中这一棵老槐树,树大根深,有些年头了。据说当年这四合院就是以这棵老槐树为中心建造的,那么算起来至少有百年历史了。院子四周是青砖高墙,相衬之下,整个宅院显得森严而呆板,就是孩子们也不敢大呼小叫。当然,更没有当年清幽的意境。

宋家大院原来是一个清朝王公的外宅,只有前后两进。宋承治的爷爷当年任清军统领时,曾带兵剿匪多年。他利用手中的职权,欺上瞒下,克扣军饷,侵吞战利品,勒索钱财私放匪首,着着实实地捞了一大笔钱财。夜路走多了必然会遇上鬼,后来被人告发了,朝廷震怒,要重办他。他用钱上下打点,四处托人活动。清廷此时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无人愿意深加追究,结果重罪轻罚,削官为民,其余不究。他丢官回到京城后,便从那位衰落的王公手中买下了这座四合院,并进行了扩建。

“三少爷回来了!”伴着门房的悠长叫声,宋承治提着皮箱穿过二门走进中院。

还隔着老远,老佣人刘妈就嚷开了:“哟,是三少爷回来了!这下可好了,这些天太太和三少奶奶可真是想死你了。”

宋承治笑了笑,把皮箱交给刘妈,随口问道:“家里可好?”

“好,好,”刘妈一边走一边说,“太太昨晚打了大半夜的牌,现在还没起床,等会我去告诉她,你先回屋休息一下。三少奶奶,三少爷回来了。”

柳玉珍听到丈夫回来,忙从床上支起身子,对进屋的丈夫说道:“你可回来了,真为你担心死了。”

“我不是好好的吗?”宋承治笑着对妻子说,“军人嘛,总是要打仗的,担心又有什么用,把心放宽一些,好好保养身子。”

“你说得倒是轻松!”

“阿香,给三少爷倒茶,还用我交待吗?”刘妈对年轻的女佣叫了一声,转头对宋承治说:“三少爷,你们小俩口说一会儿话,我去禀报太太。”

“我爹不在家?”宋承治问。

“老爷到翠姨那里还没有回来。”刘妈说完便出屋报信去了。

宋承治脱下军装,换上一件玄色夹袍,转过身来看着妻子。只见她在宽松的月白软缎外衣上套着一件淡黄坎肩,肚子微微凸出,斜躺在炕上。柳玉珍在丈夫的注视下,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把几颗浅浅的雀斑都盖住了。宋承治坐在炕沿上,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肚子,问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没事。”

“你有身孕在,要注意身体。”

“承治,日本人在东北很凶吧?”

“是的,”宋承治点点头,“就象一群野兽。”

“那你们要和日本人打仗了?”

“看来终究是要打的。”

“承治,”柳玉珍低声对丈夫说,“打起仗来,我就没有办法照顾你,特别是孩子生下来后,更没法跟你了,我实在担心。你能不能想办法调到北平,象二哥一样,在司令部里做事?”

柳玉珍今年刚满二十岁,他俩结婚快两年了。宋承治在军中职务经常调动,当他回到七旅任作战参谋后,本想把小家安在沈阳,但柳玉珍怀了孕。加上东北局势紧张,家里放心不下,就把她留在了北平。现在看形势,她跟随丈夫到军中也是不可能了。宋承治理解妻子的心情,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要不然离开军队,”柳玉珍说,“跟着我爹做生意吧?”

“做生意?”宋承治吓了一跳,忙摇摇头说,“这怎么行,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

宋承治心想:“我出身于堂堂军人世家,注定是要在沙场上嘶杀,建功立业,怎么能去当店老板!”

“你瞧不起商人?”柳玉珍有点看出丈夫的心思。

“不,不,”宋承治忙打岔道,“我不是这块料,一看到帐本我就头疼。就象你二哥,他生长在你们生意人的家庭,人又聪明,他要是做生意,我看比你大哥还强。但他却对做生意没有兴趣,想当一个文学家,怕你爹阻拦,偷偷跑到南方读大学。这叫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好了,我们不谈这个。”

柳玉珍心中焦急,说:“人家都说日本人可厉害了,枪炮没长眼睛,万一你个好歹,我和孩子怎么办?”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啊呀,你怎么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哭什么?”宋承治忙安慰道,“我会注意的,打起仗来,子弹一飞过来,我就趴下,打不到我身上的,我是个老兵了。”

“你哄谁呀?你身上的伤不是子弹打的?你爹当了几十年兵,这么大的官,还不是一样被炸伤了!”

宋承治被她一驳,顿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说:“玉珍,看来你真不该嫁给我。当军人,死伤确实很难避免,谁也不敢保证。你若是嫁给一个商人,太平过日子,那就用不着担这个心了。”

柳玉珍一听,忙拉住丈夫的手,摇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

“三少爷,三少奶奶,”刘妈挑帘进屋道,“太太叫你们。”

正房里,老太太金氏身穿紫色绸缎衬绒旗袍,外套一件同色丝棉背心,捧着水烟袋,坐在雕花高背椅上。她的旁边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身穿水红缎旗袍,套着一件从外国进来的米色细羊毛背心,俊俏的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妩媚动人,这是宋家的二少奶奶黄丽凤。因她精明能干,名字带凤,而刚好也是二媳妇,被人戏称为宋府的王熙凤。

宋承治夫妻走进屋,双双叫了声:“妈,二嫂。”

老太太一边示意怀孕的儿媳坐下,一边对儿子嚷叫道:“你是怎么搞的,几个月也不回家一趟,就算你不记得有我这个当妈的,可你媳妇怀了孕,亏你放心得下!”

妈,您记错了,哪有这么久,我上次回家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宋承治分辨道,“家里有妈和二嫂,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才一个多月?”老太太扭头问道,“我怎么觉得象是很久了。”

“妈是想三弟了呗,”黄丽凤笑吟吟地说,“上次三弟回家只呆了两天。”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个做父母的不是整天为儿女们担惊受怕。”老太太说,“可是做儿女的,有几个心中想到父母?你大哥他们大半年了,也不见回来一趟。”老太太指着宋承治,象下命令一样地说:“这次干脆等你媳妇生产了以后再走。”

柳玉珍听婆婆这么一说,心里很高兴,望着丈夫。

“那恐怕不行,”宋承治摇头说,“我这次回来是办公事,过两天就要走。”

“办什么公事,”老太太问,“是不是要和日本人开仗,把沈阳城夺回来?”

宋承治摇摇头,没有说话。他知道母亲嘴碎,平时没什么事可做,整天不是打牌看戏,就是找几个人闲谈,说起来没完没了,东拉西扯,漫无边际。

老太太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又开口道:“日本人早就想霸占咱们沈阳城了,可过去一直不敢动手。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为什么日本人敢打沈阳城呢?”

“为什么?”柳玉珍睁大眼睛问。

“告诉你们,当年老祖宗努尔哈赤修建沈阳城的时候,是按周天八卦修的。一元生两翼,这一元就是沈阳太庙,两翼是钟楼和鼓楼。两翼一四象,四象就是沈阳的四塔。东塔永光寺,西塔延光寺,南塔广慈寺,北塔**寺。这四象又生八卦,八卦就是沈阳的八门。郭园象征天,城方象征地,四座角楼定四时,与八座战楼合在一起,那就是一年十二个月。再和三层明楼合在一起,那就是三十六天罡。城内井池七十二,那是地煞。这生生相息,环环相扣,是个阵式。这个阵式能抵挡十万大军,日本人哪敢动手!唉呀,自从扒掉了钟鼓两楼,两翼被拆,风水全被破坏了,日本人这才敢打沈阳,果然一打就破。”

柳玉珍焦急又认真地问:“那怎么办,能想法子修好吗?”

“傻孩子,这哪成啊,”老太太说,“日本人就是趁风水被破才占了沈阳城,他会让你修吗?”

刘妈在一旁开腔道:“这日本人也真是,你大老远跑到咱中国来干嘛,在日本没有自己的家吗?中国再好,可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呀!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柳玉珍点头赞同道:“是嘛,他们不呆在自己的家里,干嘛要跑到咱中国来欺负人!”

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讲起来没完。这种场合宋承治是插不上嘴的,只好呆坐在一旁喝茶,不时与嫂子聊上几句。过了一会,只听到佣人在门口叫了一声:“太太,老爷回来了。”

快近中午时分,一辆四轮马车驶过宽阔的大路,左一拐,进了金甲胡同。车伕老刘和往常一样,进了胡同便挥动马鞭,在空中一抖,马鞭发出清脆响声,他大喝一声“吁!”。

听到车伕老刘的喝声,门房这时依然扯开他的大嗓门向内叫道:“老爷回来了!”

马车停在大院门前,老刘把车帘子撩开,宋继贤头戴黑缎小瓜皮帽,脚登一双黑面元口布鞋从车上迈下。站稳后,习惯地拉拉身上宝兰团花缎夹袍,整整帽子,扶扶墨镜,右手柱着黑漆龙头手杖,缓步登上石阶。车后的两个护兵也跟着他一摇一晃地走进大门。老刘则拉着车,慢悠悠地绕往旁门进入后院。

宋继贤,字崇圣,五十七岁,河南商丘人。据他小时候听爷爷说,袓上本来不姓宋,是在大宋朝某个时期,袓宗立了大功,被赐姓宋。宋氏的家谱,则因战乱国亡丢失了。当然,旁人听了也就罢。这是真是假,没有人这么不识相,去刨根问底。

宋继贤是长子,年轻时随父从军,后考入天津武备学堂最后一期。毕业之后,宋继贤进入在新军,当了一名排长,后来随陆军第三镇进驻东北。一九○八年,宋继贤奉调东三省讲武堂当助教习、教习。辛亥革命后,讲武堂停办,宋继贤进入张作霖的陆军二十七师。

宋继贤虽在奉军中近二十年,主要是搞教学、当教官,当下部队带兵的时间极短,更没有机会镇守一方。作为军中“教头”,宋继贤在军事上没有显示出什么才干,没有什么战功,因此官职晋升缓慢。到张作霖当陆海军大元帅时,他还只是个训练处少将参谋长。四年前在逐州与晋军激战中,在前线观战的宋继贤意外被炮弹炸成重伤,一只眼睛被炸瞎。伤好后,正逢东北军大整编,他便退出了军队。

宋继贤虽然官运不佳,但长期教学,人缘不错。凭着父亲的财力、众多的亲戚关系和军中的人缘,宋家在东北各地购置了大量田地,还在京津开了不少商铺,家庭堪称豪富。但因父亲的教训,宋继贤为人极其低调,也不让子女跋扈张扬。

宋继贤先后娶过四房太太,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正房太太金氏是自幼订的亲,满洲汉军旗人,也是一个武将的女儿。金氏为他生下三男一女,现在整天领着儿孙、媳妇们打牌看戏。

二太太原是个色艺双全的刀马旦,宋继贤当时是一表人才的教官,两人一见钟情。二太太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因为儿女尚小,宋继贤便把她留在北京家中照管儿女,自己后来又在外面娶了一个随身。二太太生性活泼好动,因候门森严,深闺寂寞,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后来知道宋继贤另有新欢,又娶了一房,自己抽大烟抽得姿色全无,对生活感到绝望,便服大烟泡自杀了。

三太太也是个梨园弟子,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她一直跟随在宋继贤身边,因为与一位副官有了私情,一次趁宋继贤外出之际,抛下儿女双双私奔外逃。宋继贤本人倒不想怎么样,但同僚们却气愤不过,派人帮他将这对情人秘密追杀。

宋继贤当上师长后,一次因病住院,看护他的女护士刚过二十,长得娇小漂亮,读过中学,善解人意,深得宋继贤的欢心。宋继贤动用权势和金钱,终于把她弄到手。不料她趁宋继贤眼睛受伤住院时,携珠宝钱财不辞而别,与情人远走海外。宋继贤鞭长莫及,只好自认倒霉。

伤好退伍后,宋继贤吸取了教训。他找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不给什么名义,花一笔钱,买了一座小院,雇两个佣人侍候。自己常到那里小住,以娱晚年。他这是刚从那位叫翠莲的小妾那里回来。

听到门房的叫喊,宋承治迎到前院向父亲叫了声:“爹,你回来了。”

“嗯,”宋继贤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到家的。”

“上次回家没见到你?”

“有公事在身,太匆忙了。”

“我们爷俩有半年没见了。来,到书房聊一会。”宋继贤说完便柱着手杖走进书房。

书房在东面,紧靠着会客厅,迎门的东墙是一排高高的书架。书架上的书倒是很多,而且多是泛黄的线装书,但上面蒙着薄薄一层灰,看来平时也没有什么人去翻阅它。靠南墙的架子上摆有古董瓷瓶。北墙上挂着一些名人的字画,对着大院的西窗下摆着一张大书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整个书房布置得颇象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大学士的书斋,但呆在里面,却又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宋继贤进了书房,把手杖靠在墙边,坐在大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捧起水烟袋,装上烟,点上纸煤,呼拉拉地抽了起来。

跟随进来的女佣阿香把茶沏好后就退了出去。宋承治坐在父亲侧面的椅子上,望着父亲削瘦的脸庞,关切地问道:“近来身体还好吗?”

“还好,人老了,没什么大毛病就很不错了。”

“你还不到六十,怎么就说老了呢?”宋承治说,“洮辽镇守使张海鹏比你大六、七岁,可还是生龙活虎,据说仍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宋继贤笑道:“我可比不了这个老土匪,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了他。”摇摇头又说,“唉,这次伤了元气,总觉得底气不足了。”

“你受过重伤,千万要保重身体呀!”

“这次能挺过来还真不容易呀!”宋继贤感概地说,“这还是全靠年轻时习拳练武练出的好骨架,否则早就去见阎王了!”

“我现在也常常练。”

“当兵吃粮,就得要有一副好骨架。不过现在不讲究这些啰!”

“时代不同了嘛。”

“是啊,时代不同了。”宋继贤睥咦地说,“当兵吃粮的居然抽大烟,一个个象吊死鬼一样。”

“你也言过其实了。”宋承治笑道,“抽大烟从清朝年间就有,可不是现在才有的。再说当兵的没几个有钱抽大烟,就是当官的也不多嘛!我们不象云贵川几省,多是双枪兵,双枪将。”

西南云贵川几省盛产烟土,而且质量也比其它地区好。当地的统治者为了多收税,鼓励甚至强迫农民种罂粟。而种罂粟收益比种其它高,农民也多半乐于种植。种的多了,又没有人禁,价钱也就降下来了,本来是有钱人才抽的,后来谁都抽得起。在西南社会各界、上下层人士都在抽大烟。就是轿夫和脚夫这些苦力,路上休息时首先做的事情是抽烟,吃饭倒在其次。士兵自然也不例外,简直就是拿烟炮当干粮。他们除了一根钢枪,还得再加一根烟枪。发军饷时,经常是半为大洋半为烟土,没有大洋,就是光发烟土也可以。士兵不吃饭行,不抽烟不行。不抽足烟,没法打仗。仗打败了,交钢枪可以,交烟枪坚决不干。

“你不许沾上这玩意。”宋继贤正色地说,“你应该知道,这玩意一旦沾上就不容易去掉,时间一长,费钱还是小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你放心,我抽烟卷,绝不沾那东西,我知道好歹。”

“双枪兵,双枪将,听起来就恶心。这从外国进来的玩意,可把中国人害苦了。”

“唉,也怪我们中国人不自爱,怎么禁都禁不了,冒死都要抽。”

“抽大烟的也当兵吃粮,这算什么事!过去当兵吃粮,没有洋枪洋炮,靠的是自身的本领。十八般兵器,拿得起、放得下。那时候的军官,长枪短刀,马上马下,哪个没有过硬的两手?如果是个烟鬼,不要说不能升官发达,就是在队伍中混饭吃也成问题。

宋承治微微笑了笑,不以为然地想到:“老爹现在说话往往言过其实,说爷爷以前那个时代还差不多,你当兵时早就开始用洋枪洋炮了。你靠的可不是长枪短刀,马上马下的拼搏才混到今天,靠的还是洋枪洋炮。”但在嘴上却应和道:“是啊,军人嘛,那是要搏命的,没有几下是不行的。”

“现在不行啰!”宋继贤摇头感概地说道,“一代不如一代,如果当兵的放下手中那枝洋枪,恐怕连农夫也打不过了!”

“你也说得太过了吧?”宋承治笑道,“现在的军官多数还会几下子。”

“算了吧,”宋继贤一摆手,“学一些花拳绣腿,摆个架式,嘴中大声叫喊。这样给人家看了喝一声彩,很有面子似的,可根本没用。”

“军中经常要操练,不管怎么说,蛮力气总还是有几分的,不至于连农夫也打不过吧!”宋承治说,“我们现在当兵的给你说得一文不值。”

“老人看问题就是这个样,总觉得今不如昔。”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屋,“在他们的眼里,就连夜壶也都觉得是过去的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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