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传》

86 相怨一如相思苦无决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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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怨一如相思 苦无决计

养蜂夹道在北京提督府右街,胡同不长,而且很窄,这里紧挨着刑部大狱,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午时刚过,却从南口拐进一乘双人小轿,看是锡顶皂色,就知道是三品以下的官轿。轿子在养蜂夹道尽头停下,纱帘挑开,一个年轻人从轿子里钻出来。

眼前是一处静谧的衙门口,一对石狮分立左右,呲牙拧目。年轻人抬头看了看,衙门口挂着一块横匾,上写着“刑天监”三个大字。

刑天监和刑部大狱不同,刑部大狱里多是贩夫走卒,一般官员,而能关在刑天监的人则是皇亲国戚或是肱骨之臣,且犯的是重罪,都要待皇帝勾绝,换言之,这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天牢”。

傅以衔也是第一次到刑天监来,刚上了两级台阶,刑天监就开了边门,有个满脸虬须的中年人迎了出来,

“傅大人!”

傅以衔穿着赭色便服,不便行礼,只得微一作揖,

“齐大人。”

来的人正是刑天监四品主簿齐春荣,得了毓承帝的信儿,一早便在门口候着了。他和傅以衔本不熟识,但最近在京的大小官员,恐怕也没几个不知道傅以衔的。养蜂夹道平素少人走动,锡顶官轿一来,他便猜得八九分,等人从轿中出来,齐春荣看他的姿态,果真非是一般的清逸,就已笃定来人就是傅以衔。

齐春荣领着傅以衔进了刑天监,一路上,齐春荣万分殷勤,没话找话的和傅以衔寒暄,哪有一点恶名远播的“齐大胡子”的派头。傅以衔只是淡笑着应付,也不多讲什么,边走边四下环顾。

刑天监的布局很复杂,一院套着一院,各院都是不同的邢司,不同的监舍,偌大的府衙,除了值守的侍卫,再看不到半个人,也没有半点声音。通道的左右偏门各是不同的方向,倘若外人初次进来,只怕在前院转个百十圈也走不出去。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两人来到一处铁栅门前。门前有一队带刀侍卫值守,见齐春荣来了,都恭敬的行礼

“齐头儿。”

齐春荣点点头,指着栅门说

“打开吧。”

一个侍卫长从腰间分出一把钥匙,铁栅门上有一排狗头大的铜锁,其实每次上锁的不过其中两把,外人不知,开错了锁,就会牵动机关,引得铜锣声响,飞箭如梭。

侍卫长开了一把,又从齐春荣手中接过钥匙,开了另一把锁,伸手一推,厚重的铁栅门吱呀呀的开了一道缝。

有人拿过灯笼,齐春荣接了过来,吩咐道

“我要陪傅大人下去,你们好好守着,不得有半点差池。”

铁栅门进去几步就是一段甬道,逐级向下,台阶一眼望不到头,不知这甬道有多深,两边的石壁上每隔一段凿着一个灯孔,里面点的蜡烛,越往里,灯孔越少,到后来,是黑漆漆一片,只有齐春荣手中的灯笼,有些许微光。

齐春荣边走,边伸手托着傅以衔,

“傅大人,小心脚下,别碰那些灯孔。”

傅以衔心中默数,已下了百级台阶,依旧没有到头,忍不住开口,

“齐大人,这里想必是刑天监的牢中之牢了吧。”

齐春荣不无得意的笑了起来,

“不瞒大人说,这里才是真正的刑天监。这天朝大小官员能进的到此处的,只怕少之又少。”

“如此重要所在,怎的门口只一队侍卫?”

齐春荣一呲牙,

“大人看到了吗?这里叫做千步疮,犯人带着刑具,这么长的台阶,要走几千步,手脚都会磨到烂掉。更何况,这些灯孔也并非摆设呢。”

“当真是比刑部大狱要厉害。”

齐春荣听了傅以衔这话,心里受用,

“那是当然,要不然这些重犯要犯,为何要放在刑天监呢。外头人怎么说咱们,天牢!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两人说着话,也不知又走了多久,突然甬道开阔,露出一片平地。傅以衔看了看,平地又伸出去三条岔路。齐春荣捡了当中的一条,没走几步,就到了头。几个狱卒正坐在桌子后头喝酒,墙上一柱火把,桌子上也点了灯。狱卒看见齐春荣来了,都纷纷站起来。其中一个凑了过来,齐春荣皱着眉问,

“人怎么样?”

那人堆笑着说,

“还是老样子,半口气上不来,但也死不利索。”

傅以衔眉头一跳,却什么都没说。

齐春荣转过身,

“傅大人,下官陪您进去吧。”

傅以衔沉吟了一下,

“齐大人,你也知我此次来,身负皇命……”说着,拿眼睛扫了一圈周围的人,便不再往下说。

齐春荣使劲点头,

“这个下官明白,明白,只是里面……”

傅以衔轻轻笑了一下,

“齐大人,何必为难我,我也是要向皇上回话的。”

齐春荣迟疑了一下,心想,

“人都说傅以衔在皇上跟前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得罪了他只怕以后不好过。罢了,这里是刑天监,多少厉害角色到了这都趴窝,还怕他能翻什么花样。”

于是赔着笑说

“傅大人自己小心,下官就在此处候着,有什么事喊一声即可。”

傅以衔接过灯笼,后面跟着个狱卒头子,桌子后面不远,是一道木栅栏,每一根木头都有碗口粗。狱卒开了木门,放傅以衔进去后,又将木门锁住。

傅以衔走了几步,扑鼻一股刺鼻的霉味,夹着臭气。四下隐隐有滴滴答答滴水的声音,正听着,一脚正踏进一泡水涡里,原来又是台阶。这一次不长,下个十几阶已到底,墙上有一处灯孔,闪着微弱的光,傅以衔慢慢走过去,才发现这地上溢满了水,竟能没到脚踝。

灯孔旁,有一处悬案,傅以衔将灯笼架上去,为了看的清楚些,将罩着的灯纱放在一边。这灯笼里点了五只长蜡,亮光很足。傅以衔趁机打量,四壁高突,了无陈设,脚下全是污水,腥不可闻。

看了一圈,这监舍里却像是没有人一样。

“子候?”傅以衔唤了一声,不过没人答他。

他凝目细细的瞧,才发现角落里蜷着一团黑影。

“子候。”傅以衔淌着水过去,那黑影仍旧蜷着,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傅以衔在黑影跟前蹲下身,伸出手,触到的却是一截冰冷的铁链。顺着铁链向下,傅以衔觉得自己手抖的很厉害。铁链的尽头连着皮肉,皮肉滚烫,血痂凹凸,傅以衔不知自己摸的是哪里,只是慢慢的向下摸索着。

突然,“哗”的一声铁链抖动,一只热乎的手捉住傅以衔,那只手像钢钳一样。傅以衔向前扑倒,半跪在污水之中,却只是轻声又喊了一句,

“子候。”

崇待温热的鼻息喷在傅以衔脸上,手上的劲道像是要把傅以衔捏碎一样。傅以衔叫了他三声,他都听见了,傅以衔的声音隔着牢门就隐隐传了进来,崇待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他听着傅以衔的脚步声,慢慢的走了进来,踩在水里,听着他忽然一声“子候”,继而一声“子候”,每一声都要了崇待的命。

“为什么来?”

傅以衔顺着声音摸到崇待脸上,崇待侧过头避开,冷冷的问,

“为什么你要来?”

“子候,我不该来吗?子候同我相知数年,换不得我来看你一眼吗?”

“相知数年?你将待字军盔甲破解给崇奕的时候,你假扮我骗了六王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没有什么情分了。我对小山而言,不过是一个敌人。”

崇待说完,放开傅以衔的手,

“无论你来是为什么,你都走吧。”

傅以衔仍旧跪着,也不起身,过了片刻,竟听见他笑了一声,笑过又是静默,好一会儿,才说,

“我负了子候,又何止这一点半点,怎的到今天才怨我?我今天来,是为了子候的眼睛。”

“我这双眼,瞎与不瞎,已没有半点分别。”

“我便偏要医好了你,叫你也欠我一次。”

傅以衔说着膝行了一步,已凑到崇待近前。傅以衔平日里,绝少孩子气,也从不说赌气的话,

这一句“我偏要医好了你”倒叫崇待不知如何接话。正征愣间,傅以衔已到了跟前,捧了崇待的脸,用手细细摸到眼角处。崇待连忙扳开他的手,别开头不让他碰,傅以衔心里起急,

抽出手,猛然点住在崇待胸前云门和尺泽两处大囧,崇待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一窒,两臂发麻,动弹不得。

傅以衔起身,挪了烛火过来,才看清崇待的手脚被拴在四根铁链上,另一头俱是凿在石壁当中,铁链收的很短,所以人只能缩在石壁下。崇待的盔甲早被拔去,里面的素衣凌乱的贴合在身上,看得出还没有动过大刑,只是手脚,脖颈,脸上都有血痕,也不知是什么做下的。

崇待两颊深陷,双眼紧闭,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神色,傅以衔伸手,慢慢剥去他眼角堆的厚厚的浊物,翻开眼皮,借着烛火,细细察检。崇待人不能动,却能开口,

“小山,你这是何必,医好了又能如何?”

“我自有我的道理。”

崇待轻叹一声,

“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小山才肯罢手。”

傅以衔闻言,手上停顿了一下,忽然侧过头去,良久,才缓缓的说

“折磨子候原是有趣的事,一时间倒难罢手,只等到哪一日我死了,子候才得解脱吧。”

“只等到哪一日你死了……”

傅以衔说的虽轻松,崇待怎会听不出这其中的酸楚,心中立时犹如千军万马踏过一般,又是怨恨,又是心痛。

“嗯,我死了,欠子候这些总还得清了吧。”

崇待只觉得一股胀气冲到胸口,酸疼难止,

“小山若死了,欠的又哪里能还得清?”

傅以衔不再答他,崇待只觉得脸上一痛,有什么东西紧贴着皮肤,渐渐的一股凉意从眼角漫了进来,鼻间也闻到一丝清甜。困顿乏腻的眼睛,慢慢的疼痛起来,裹在眼中的石灰沫被凉意慢慢逼退,变成一股浊泪流了出来。

崇待试着眨眼,依稀能感觉到有烛火的光亮。朦胧中,傅以衔已站起身,崇待想伸手拉他,才发现自己还不能动,傅以衔挑着灯笼,慢慢走到台阶旁,盖上灯纱,才回过身,又看了崇待一眼,

“莫叫旁人知道了。”

“小山!”

傅以衔再不看他,拾级而上,听见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很快又重重的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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