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写，就是整整半个月。

每隔一个时辰，傀儡侍婢会搀扶他们起身，在周围走动一圈，入夜之后，还会安置他们入睡歇息，饮食、丹药殷勤周到。

从始至终，两人都魂游天外，任人操纵。

终于醒来时，依旧坐在阁楼书案后，手边的笔墨如旧，仿佛过去的半个月不存在一样。

秦佑安却发现，案几上的砚台，灵气稍有紊乱，似乎刚被人用灵力跌宕过，自己执笔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微微酸痛，这种感觉只有在彻夜批阅奏折后才会有。

眼前的纸张上却空无一字。

又或者，他写了很多的字，被人先一步取走了？

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动声色，任由傀儡侍女领着返回住处。

曾经的大胤仙帝，来到羽界之后，与世隔绝，万事蒙在鼓中，还要靠纨绔朋友提醒，才晓得自己被禁锢在阁楼中半月之久。

那么长的时间，两人懵然无感，细思极恐。

纨绔公子浑不在意，说胖嬷嬷并无恶意，“你们二人来自它界，不知根底，为了他们好也为了你们好，挨一次‘惑心术’挺好。”

秦紫胤皱眉:“什么是或心术？”

“一种让人在混沌状态下，说出所有心底秘密的术法，你们书案上有笔墨，就是用写的画的，胖嬷嬷拿到之后，交给管事阅览，就能确定你们没有恶意，大家安心。”

“若是有恶意，或者他们觉得有恶意呢？”

秦紫胤问得森然，纨绔公子讪讪摸了摸鼻子:“一般来说不会的，两位朋友一看就是光风霁月之人，不会做鬼蜮之事，而且你们安然从阁楼出来了，就证明你们通过了考验，否则哪还有机会坐在此地喝酒聊天？”

秦紫胤拂袖愤懑:“太过分了！岂能如此待客？！”

“人在屋檐下，习惯了就好，别说你们俩来自小鱼界那种地方，像我出身大巫部，一样被查得底朝天，其中几个倒霉蛋，心怀不轨，中了惑心术之后胡说八道，当场被掀翻了天灵盖，死相难看得很。”

“云澜一族这么霸道，那些死了人，背后家族没有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他们自己混账在先，云澜老祖没打上门去问牵连家族，已经是讲道理，兄弟，这里是羽界，大妖为天，就算你们小鱼界，七十二洲是吧，不也是世家门阀的天下？寻常百姓吃了贵人的亏，除了忍气吞声，还敢讨说法？那样的傻子，难能善终。”

“……”

“……”

两位仙帝艰难万分地接受自己沦为世道底层的难堪，胖嬷嬷那边，脚步匆匆地来到一座白玉大殿前。

殿中端坐着四名中年女子，华服高髻，气度冷肃，容貌绝艳，听到胖嬷嬷的脚步声，微微睁开了眼。

胖嬷嬷恭敬行礼，从芥袋中取出厚厚两摞书卷，递到四位中年女子面前。

四人没有开口，眼神示意胖嬷嬷可以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四人鉴定秦紫胤和秦佑安“自白书”的微妙时刻，两位仙帝都认为自己光风霁月，没甚么好隐瞒的，即便有些许小秘密，无伤大雅。

四位女子看来，并非如此。

为首之人翻阅一遍，捻开书页，挑挑拣拣出来的，全都是晦暗难明的话题，尤其是秦紫胤，书卷之中多有提及其它女子，每隔几页就会出现一两个，且都有故事发生，有些人，比如崔明月、杜浣衣之流，都给初入岐山驿的帝姬造成重大伤害。

始作俑者，还要算在秦紫胤身上，什么“紫胤公子”，分明是处处滥情的花花公子！

若是秦紫胤在此，非得气得吐血不可，他写了半月之久的书卷，那么多山水见闻，那么多游历感慨，一笔一划发自内心，四名云澜长老却断章取义，揪住细枝末节不放，盘诘他的人品，岂有此理？！

其中一名长老还道:“七十二洲的人族尚清谈，诗书讲究春秋笔法，动辄留白，无声胜有声的把戏，这两位男子出身咸阳秦氏，都做过仙帝，对这些深谙于心，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不能全信，要懂得从笔墨之外看人心，许多龌龊的念头、心思，都藏在字句之外。”

其它三位长老深以为然，把两人刚来此地，就怜香惜玉，不惜重金也要救助一个傀儡侍婢做例子，佐证他们用心不专。

“惑心术虽然高明，却不是万能，纸上写出来的这些东西，未必就是他们的全部心思，其它还有甚么，慢慢验看。”

最终的鉴定结果，是对两人严加看管，百年之内，不许迈出云澜祖地一步。

秦佑安和秦紫胤不晓得这个鉴定结果，只晓得自己在祖地的处境越发局促，越来越像囚犯了。

两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稍微一想，就明白跟惑心术时写下的东西有关。

在七十二洲的时候，杜小草没有跟他们清算过，现在来了云澜，她的那些长辈越俎代庖，替她秋后算账来了。

他们觉得是“无理取闹”，却无力反抗，趁着纨绔公子来找他们，旁敲侧击询问离开之法。

纨绔公子敷衍道:“干嘛要走？这儿包吃包住，还有丫鬟侍奉，去了外边，凭你们的本事，能活下来吗？能活得像现在这么舒坦吗？”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秦佑安说得铿锵，纨绔公子不以为然，往口中扔了一粒蚕豆花，哂笑道:“这位兄台，说大话容易，做大事难，你连祖地的大门都出不去，怎么去外边？真以为那守门老叟好打发？惹恼了他，直接让你们变成死人。”

“守门人杀过闯关的人？”

“当然！虽然不频繁，每年总得杀七八个，尤其是那些从秘地囚牢中逃出来的，杀得时候毫不留情，我有幸围观过一次，那场面……啧啧！吓得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纨绔公子斜睨秦佑安一眼，压低嗓门劝说道:“我看胖嬷嬷对你们的态度不甚好，你们还是乖巧一些吧，别闹大了自己吃亏，没看见大家见了你们都避开，也就是我没心没肺，还敢跟你们做朋友。”

“……”

送走没心没肺的纨绔，秦佑安和秦紫胤面面相觑，默了片刻，秦佑安主动询问秦紫胤，能否通过小酆都遁走？

“先离了此地，再做打算。”

秦紫胤摇头:“我试过遁入小酆都，可以进入，但无法挪移离开云澜祖地。”

从哪儿进去，从哪儿出来。

若是胖嬷嬷捣鬼，他连进都进不去。

若是能逃离，凭借小酆都在手，两人在外边勉强能自保，但胖嬷嬷敲打过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一个杂鱼身上带着小酆都这样的宝物，如同小儿持金过闹事，不知道多少人盯上他，他能逃过一回两回，逃不过无数回，一旦被捉，最好的下场也是被炼制成傀儡，通过他操控小酆都。

若是找到自行操控小酆都的办法，他连命都保不住。

至于秦佑安，什么依仗都没有，敢迈出云澜祖地一步，就不知道会落到哪里去。

两人商议了半天，决定找到杜小草，跟她说明原因，请她出面送两人返回七十二洲。

胖嬷嬷听了他们的要求，笑得像个花喜鹊，语气却冷冽:“两位公子，我们帝姬闭关了。”

“何时出关？”

“云澜族人寿命悠长，闭关百年就像打了个盹，帝姬远行千年，还涅槃了一回，伤了根基，这闭关起码要万儿八千年，才能温养妥当。”

秦佑安倒抽冷气，万儿八千年啊，他们是寻常人族，就算道行出众，寿命也很难超过三百岁，普通人百岁就是一抔黄土，他哪儿等得到万儿八千年那么久？

这么漫长的时间，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便是秦紫胤，有小酆都加持，能否苟到那时候也两说，万年的相思之苦，又如何忍耐？

妖族寿命绵长，可他们是人，是人！

两人提出重返七十二洲的要求，只是虚晃一枪，本意是要见到杜小草，他们谁都不想这么灰溜溜地回去，真的回去了，今生今世都别想再见到杜小草。

胖嬷嬷对他们提出这种要求，也是十分鄙夷，看看吧，这才几日的功夫，就藏不住狐狸尾巴了，吵着要走了，嘴上说什么对仙君生死不渝，都是哄人的！

她把这件事告知四位云澜长老，长老的态度与她无甚差别，还正经商议了一回，要不要送走两人，最终否了，这两人对仙君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可以老死此地，不能放在外头，万一他们心有不甘兴风作浪呢？

纵然他们本事有限，闹不出大浪花，就怕旁人利用他们，针对帝姬。

最稳妥的处置办法，就是把人扣下，光阴漫长，让他们日复一日老朽。

秦佑安明白这些用意之后，恨极气急，想不通杜小草那么纯真善良，怎么会有这些恶毒歹毒的族人？视人命如草芥！

秦紫胤还想到跟深一层:牵丝术！

来云澜祖地这些日子，他已经明白大妖部对七十二洲的态度，贵为仙帝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如此，没有随手杀了是给杜小草面子。

他们绝不会接受杜小草与七十二洲的人族男子有什么情爱瓜葛，闭关隔绝这种常规手段还算好的，万一杜小草不屈服，他们会不会使出跟恶毒的法子？

牵丝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情爱，施展起来也不算很难，杜小草的亲生母亲就遭受过这样的暗算。

秦佑安听了他的猜测，急得团团转，他他的设想中，杜小草八成已经遭了暗算，否则怎么会安心闭关？

她在云澜祖地长大，最她那些长辈的心性多少会有一些了解，就算不了解，知道她母亲的遭遇后也该醒悟了。

两人来到云澜祖地后，杜小草就销声匿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不止杜小草，秘境之主、白愚、吕文昭兄弟、婉娘那些人，也都不知去了哪儿。

秦佑安追问胖嬷嬷，胖嬷嬷说她只是个寻常仆婢，不晓得主人家的事。

推脱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