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成为现实，祭台上鸦雀无声。

周围依稀有娇笑声传来，咯咯悦耳，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像是夺命罗刹在狞笑。

不要说高高在上的一众耋老，便是城中的贩夫走卒，也没谁肯把生死性命交在旁人手中。

之前没有锁定目标就罢了，如今若耶显露真身，接下来肯定要面对挑衅和袭杀，只要若耶死了，万叶城依旧是耋老们的万叶城。

谁获益最大，谁就最有动机，以杜小草对战墟耋老们的了解，他们必将无所不用其极。

若耶那边，也是差不多的凶横。

两强相争，想要善了是不可能的，伏虎代表耋老团来仙草酒铺传话，希望酒铺能站在耋老那边，诛灭若耶。

杜小草不置可否，反问伏虎:“杀若耶容易，杀了她有没有后遗症呢？万叶城一座战墟，居然能诞生出缚地灵，万一她狗急跳墙，拉着一整座城跟她陪葬，怎么办？”

伏虎挠头，他只是个传信的，太高深的道理他想不透彻，杜小草也不为难他，让他回去转告大耋老:先不要轻举妄动，知己知彼才能稳赢，他们想的是活命，不是跟若耶那个疯子一起去死。

耋老团听了她的劝，暂且忍耐住了，他们人数太多，人心太散，各家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想要拧成一股绳需要时间，需要利益媾和。

杜小草这边，趁着大乱之前的安宁，专心处理各种琐事，忙得不亦乐乎，入夜之后，黑岬悄悄潜入她的房间，竖起食指让她噤声，隔绝符阵不要钱一样往外扔，把整座酒铺都罩得严严实实。

再开口时，说的必然是秘密。

杜小草猜到他要问什么，坐在窗前，看着西天一勾弦月，心情莫名。

黑岬也没急着开口说正事，先道歉:“都怨我，不该沉迷种植血棘花，忘了身边的危机。”

“一点小事罢了，我不信若耶真能吞掉一整座万叶城。”

“她当然不会吞掉一整座万叶城，她自己就是万叶城，我现在担心的是别人要来吞了她，顺便吞了我们。”

杜小草一怔，旋即回过神来，惊得掌心冒汗。

是啊，罗浮城坍塌之前，城中那些耋老就盘算着要把城池淬炼成小洞天，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如果没有秦紫胤和小酆都搅局的话。

万叶城就跟稀罕了，直接就自己诞生了缚地灵，只要制伏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万叶城变成一座可以在空间穿梭的小洞天，随身携带，方便至极。

伏耋老、大耋老这些老饕琢磨着要反噬缚地灵，一门心思都用在对付缚地灵上，关注脚下的每一步，忘了抬头看看天空，更高远的地方，有人把他们连同缚地灵若耶一起，都要捞起。

池中游鱼，距离砧板之鱼，只隔着一只手的距离。

距离罗浮城坍塌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城陷之际的诡谲场面，很多人目睹了，也逃脱了，之后拼凑消息，大抵也能猜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秦紫胤就是黄雀。

大家一直躲在万叶城，也有避风头的意味。

本来差不多能躲避过去，妖潮、蜃珠、若耶……一连串变故，让有心人把目光投向这里。

小酆都的诱惑力，远在万叶城之上。

之所以没动手，是不确定小酆都是不是他们以为的那种“小酆都”。

杜小草想透彻这些，恨不得连夜就遁走，躲到云澜祖地去，整个羽界，只有那里对她是不设防的。

黑岬给她出主意，让她说服秦紫胤，伺机收服若耶，然后像收取罗浮城一样，把万叶城也收入囊中。

“如此一来，你们的目标就更明显了，云澜祖地都不一定能保住安全，必须召唤你祖父返回，有他坐镇，才能击溃宵小鼠辈。”

云澜老祖返不返回，杜小草做不了主，收取万叶城，已经是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她轻声呼唤秦紫胤，喊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把他喊出来，周围灵力紊乱，一看就是从闭关中强行走出来的。

杜小草满脸歉疚，把眼前的 难题跟他说了一遍，问他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若耶不安好心，心思不正，咱们早就知道了，我这些天在小酆都，就是想破解空间漏洞，带着大家一起冲出万叶城。”

“怎么样，有把握成功吗？”

“成功不敢保证，但保证能给若耶带来巨大麻烦，尤其是在她跟耋老团对峙的时候，一个分心，就万劫不复。”

“……”

三人商议到黎明时分，毫无睡意，城头那边忽然响起催阵鼓。

最近这阵子，城头隔三差五就想起这种闷钝的鼓声，催促城中在册的修士去城头操练，大家都以为邪妖要大举来犯，哪晓得是为了对付若耶？

慕三也被惊醒了，没有去城头凑热闹，去了旁边的早点铺，买了十几样精致点心，招呼大家下楼用膳。

杜小草早就饿了，下楼品尝美食，目光逡巡一圈，没看到干瘦少年，问慕三人呢？

慕三撇撇嘴，“二傻子喜欢凑热闹，跑到城头充好汉去了，也不看看他那小身板，随便来一个邪妖，一拳就打得他哭爹喊娘！”

杜小草轻笑，自顾用膳。

一顿膳还没吃完，脚下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震颤，门外两侧一整排的竹楼、竹屋，哗啦啦坍塌，溅起的泥尘呛得人直皱眉。

慕三当即要冲出去，被黑岬按住:“别乱跑！”

他们用膳的房间，位于蜃珠之内，蜃珠自成小洞天，看似耸立在地面上，实则虚悬在空间之中，刚才的震动，他们只听到了声音，没有感受到那种地动山摇的眩晕。

慕三惊魂甫定，扒在门边上往外看，就看见对面的湖心上，一艘艘画舫被巨浪冲得颠簸，哗啦啦一下，一丈多高，凶险至极，随时可能翻船。

岸边远处的屋舍，不分茅屋还是府邸，都遭了或轻或重的殃害，许多穷人家搭建的茅屋，直接就夷为平地。

逃出生天的人御剑升空，想着空中起码比摇晃的地面安全，真的飞到半空，才发现灵汐也是紊乱的，道行不济根本站不稳，天空像下饺子一般，扑腾扑腾往地上摔活人，惨呼哀嚎之声此起彼伏。

慕三以为这就很惨了，直到伏虎一路小跑过来，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干瘦少年，两人前后脚冲进蜃珠，死鱼一样趴在地上喘息，累的。

“太好了！安全了！如今……整个万叶城，就你们这座……蜃珠最安全！”

伏虎舌头大卷，翻个身仰面朝天，一脸的劫后余生。

他告诉杜小草，早晨操练的时候，万叶城忽然地动，城墙因为太高大厚实，没有坍塌，在城下操练的修士却全部遭了秧，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双足陷入地底，另有三分之一原地只剩下脑袋摆在地面上。

“要不是我祖父反应快，不惜代价开启了同归符阵，最后三分之一也得完蛋！”

杜小草听到“同归符阵”，惊得瞪大眼，这个符阵可不是一般的防护符阵，它百年内只能开启一次，消耗惊人，非到陷入绝境之时，不会轻易开启。

搁在往常，肯定会有人怼伏耋老“小题大做”，如今鸦雀无声，谁都没有表示异议，危机时刻？眼下就是危机时刻啊！

三分之二的战斗力被困，剩下的三分之一还人心惶惶，对若耶的反攻还没开始，就溃不成军。

若耶一出手就展示了她的强悍和凌厉，耋老团已经分裂成两拨，一拨主张反抗到底，一拨就要躺平认输。

缚地灵怕什么，有她在前面撑着，邪妖都不可怕了。

说起来是“天下之大”，自由何其可贵，但对城中绝大多数土著来说，他们在万叶城生，在万叶城埋，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头顶上骑着一群耋老还是骑着一个缚地灵，无所谓。

有所谓的是城中的贵人、富人和外地人，外地人只是途径万叶城，办完事情就会离开，却阴差阳错被“缚”住了，如何不着急？

贵人们本来高高在上，现在忽然冒出一个若耶骑在更高处，不反抗一下怎么甘心呢？

杜小草问伏虎:“你祖父怎么想的？是继续战，还是和？”

伏虎不吭声。

此时此地，大多数人都是脚踩西瓜皮，随大溜看情形，真到了过不去的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

伏虎语气哽咽:“我不想来酒铺的，我祖父硬把我扔出来，让我滚！”

“城头太混乱，你留在伏耋老身边也帮不上忙，保住你自己的安全，不让他分心，就是帮他了。”

杜小草温言抚慰，把还没吃干的早膳端过来让伏虎和干瘦少年吃，两人饿了一早上，饥肠辘辘口不择食。

杜小草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问干瘦少年:“你运气怎么那么好，没被若耶困在泥地里？”

干瘦少年腼腆微笑:“我当时在伏虎身边，沾了他的光。”

伏虎摇头:“是我沾了你的光，我差一点就陷进去。”

两人难得都这么谦虚，杜小草也笑了，问干瘦少年:“昨天傍晚让你窖起来的三十坛佳酿，你搬进地窖里了没有？”

干瘦少年点点头:“搬了，好像还有几坛没搬完，吃晚饭我继续。”

“给后巷吕掌柜的酒水钱，三百两紫金，昨天也送过去了吧？”

“还没呢，昨天我太累了，吃完饭马上去送。”

杜小草笑得更加和煦，起身要收拾狼藉的碗筷，众人都放松着，却见她霍然出手，一个水晶罩兜头扣在干瘦少年身上，同时拿出若吾小锥，在原地飞速绘制了七八个奇诡符文——

困符！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呆住了，面面相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黑岬最先回过神，当即关紧店门，封闭了蜃珠，隔绝了一切窥视和可能的纰漏。

干瘦少年一脸懵逼，讷讷问杜小草:“怎……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嘛？”

“是啊，我昨天根本没让你搬酒去窖藏，咱们酒铺根本就没有酒窖，也没有吕掌柜，没有三百紫金——”

杜小草笑容愈发嫣然，语气却渐渐森寒，死死瞪着“干瘦少年”，“不过是早上出门一趟，脑子就这么不好使了吗？”

随着她的问话，房间里人骤然远离“干瘦少年”，聚拢到杜小草身边，呆怔如伏虎，也明白这个跟自己结伴回来的小伙计不对劲。

杜小草冷笑，指了指“干瘦少年”身上的衣衫，“这衣服刚买来两天，你爱惜得不得了，走路都怕溅上灰尘污渍，用早膳的时候就一点不顾忌，看看你的衣襟上，多少个油花，搁在平时你早就心疼得跳起来，立刻就得去井台边冲洗。”

“……”

种种反常叠加，让杜小草瞬间断定，眼前的“干瘦少年”，不是早上出门去看热闹的那个淳朴小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