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来小面馆吃阳春面的食客发现，对面那座小竹楼四周，凭空多了一大片梅树，枝干虬劲，花朵繁密，暗香袭人，很是炫目。

有食客忍不住，伸手想掐一支回家给娘子、女儿戴在头上，梅树就发了怒，虬劲树枝追着食客打，打得人家抱头鼠窜才罢休。

都说玫瑰花带刺，这梅花也带刺，动辄蜇人，惹不得。

干瘦少年乐得不行，也被梅树抽了一下子，财迷梅断了财路，还被困在城中了，脾气暴躁得很，逮住谁都想打一顿泄愤。

围城一个月，城中物价就开始飙升。

杜小草讶异，问黑岬:“大家不都有芥袋嘛？”

“帝姬说错了，是有一小撮人有芥袋，大部分人都没有，芥袋中的那些吃吃穿用，人家只要不拿出来，寻常百姓就只能挨饿受冻。”

黑岬笑容冷冽，提醒杜小草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同样精明的还有对面小面馆的掌柜，早早就囤了小山一样高的米面、酱菜和酒水，没有因为物价暴涨影响到小面馆的生意，连阳春面的售价都没有变，就是限量了，每人每天最多三碗。

一时之间，食客如云，哪怕下着倾盆大雨，依旧有人涌入店中吃面。

掌柜的还宽慰食客:“不要心急，这情形持续不了多久，最多三两个月，就清净了。”

食客苦笑:“掌柜的说说看，怎么个清净法？是邪妖打进来屠灭了咱们，还是城主府打退了邪妖，重新过上从前的好日子？”

“当然是过上从前的好日子，说不定比从前还要好一些。”

“……”

掌柜的话说得熨帖，不管真假，且让耳朵舒坦舒坦。

城中物价暴涨之前，这掌柜提醒过相熟的食客，让他们囤积一些日用，有人听信了，有人没理会，后来事情一如掌柜预料，听信了的心情舒畅，没理会的悔青了肠子。

第一次猜中了是运气，第二次又中了，格外让人刮目相看。

距离掌柜的放话出来只半个月，六爻城就变了天，原先的城主和他麾下的一众长老，被抓了三分之二，罪名是“私通邪妖”。

六爻城被一位妖祖接管，麾下的职事也都由这位妖祖的心腹亲信充任，一时之间，气象一新，百废俱兴。

金乌太子也在这些人之中，还专程来蜃楼看望了杜小草。

秦紫胤一看到他，当即就要从小酆都出来，被黑岬狠狠按了回去，自己出面接待。

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之外，双方也聊了正经事，金乌太子再三重申:六爻城必须保住，决不能落到邪妖手中，否则整个东疆都难以保住。

杜小草深以为然。

金乌太子的话锋一转，说起了云澜妖部，又问起云澜老祖何时返回？

杜小草摇头不知。

黑岬冷笑:“怎么，妖祖征召了云澜的小帝姬还不过瘾，还想要征召云澜老祖？金乌太子今日上门是要下文书?”

他语气咄咄，噎得金乌太子脸色不愉。

杜小草也回过味来，这太子登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六爻城一旦不保，云澜祖地也难保住，所以守城这件事，云澜一族要拼尽全力？

云澜虽然是个大妖部，却也只是一个大妖部，根基底蕴，远远不够填满东疆这个战坑，他们还得做好万一六爻城不保，接下来怎么办的问题。

阖族上下，包括云澜老祖，做出的选择都是避让，一旦陷入危机，就举族挪移，而不是举族死战。

送走了金乌太子，蜃楼的气氛变得沉闷。

杜小草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事实却再一次表明，她迟钝的不是一星半点。

黑岬坦白告诉她，征兆他们这些大妖部子弟前来东疆的深意，本就是想要利用他们的性命，把他们身后的妖部裹挟进战场，却低估了那些大妖部的豪横桀骜，派出来的都是不得宠的弃子，正经要紧的人物，一个都没来，纵然来了，也把气力和心思用在保命上，而不是帮着对战邪妖。

人心早已散了，怎么拼凑缝补都无用。

妖族抵达六爻城，是最后的垂死挣扎。

杜杜小草想不通的是，这根金乌妖部有什么关系？

“不外乎利益罢了。”黑岬说得漫不经心，目光在杜小草身上逡巡半响，忽然问她:“你祖父的道行修为——”

他说得意味深长，杜小草懵然不懂，看过黑岬比划的手势，震惊无语。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百妖谱》靠前的那些大妖部，就数你祖父神秘莫测，闭关几千年就出关，出关之后立刻离开羽界——”

“他是担心我，满天下寻找我——”

“寻找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寻觅适宜的证道之地，在羽界，他是没办法破开瓶颈晋级妖祖的，羽界其它那些妖祖，也不会想冒出一个能跟自己争的后辈。”

黑岬越说眉头皱得越紧，提醒杜小草务必小心，“你祖父人在外边，他们奈何不得，却能对付你，逼迫你祖父返回，他若硬着心肠不回来，你不至于会死，却要受苦，若是返回，你们祖孙俩都要倒霉！”

杜小草被说得悚然心惊，她已经不是千年前的娇憨小帝姬，经过七十二洲的那些人心鬼蜮，秒懂黑岬话中的深意。

她成了祖父破关晋级的软肋，那些人会通过对付她，牵制她的祖父。

太卑鄙了！

想透了这些，金乌太子的来意也就不难猜了，金乌与云澜，一直都不和睦，从哪一方面看，金乌部都不想云澜老祖晋级成妖祖。

在杜小草的认知中，金乌老祖的道行，跟自家老祖相比不差什么，自家祖父想要成为妖祖，金乌老祖就毫无野望？

黑岬赞同她的猜测:“想要搞明白很容易，看看金乌老祖会不会离开羽界就知道了，只要他依旧在羽界，他就绝对破不开瓶颈，成不了妖祖，这方天地，早就被封禁得密不透风，譬如过河，最早过河的那一帮人，在渡过河之后，马上毁掉浮桥，还不允许后来人再建浮桥。”

局势不利。

金翎文书已经交上去，杜小草和黑岬却没有被允许返回各自的妖部，跟他们同一批征兆的那些大妖部子弟，很多人已经回到家中，依旧被下令赶来。

这帮人陆陆续续赶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暂时没有人把这归罪与杜小草，只怪东疆战事太焦灼，害得他们没办法像从前那般走一走过场。

金乌太子再次登门，要蹭住蜃珠。

杜小草断然拒绝:“蜃珠不是我的东西，我也只是蹭住。”

“那就请主人出来，我亲自跟他说。”

“……”

杜小草气得不行，黑岬替他出头，讥诮金乌太子:“好大的脸皮，我替那主人给你说一声:不答应，滚蛋！”

金乌太子眯起眼:“你能替蜃珠的主人做主？”

“让谁住进来的主我做不了，不让谁进来的主，做得了！马上滚蛋！”

金乌太子不滚，指了指蜃楼:“征召了。”

黑岬伸出手，讨要征兆文书，金乌太子拿不出来，让麾下一名跟班返回城主府，把文书手续办齐全。

杜小草忧心忡忡，黑岬好整以暇。

僵了整整一个时辰，金乌太子还是离开了，“征召”的事没成。

没成？

杜小草想不通，只是一副文字手续，金乌太子想拿到不难啊？

“按理说不难，结果却没拿到，说明中间有为难的地方，城中那位妖祖，没胆子对秦紫胤下黑手。”黑岬洋洋得意，这紫胤公子，总能让人惊喜。

上一次是箬衣剑，这一次又是什么？

另一边，金乌太子的心情也很纠结，他真心里的想法，是带着杜小草一起离开六爻城，这座城池危机四伏，即便最终不会坍塌陷落，却需要无数大妖小妖的性命祭奠。

他不想莫名其妙沦为城头墙下一具枯骨，但他无可奈何，这趟前来蜃楼，就是被妖祖的心腹下属阴阳怪气，不得不来。

他一改之前对杜小草的和善，装出咄咄逼人的模样，勉强稳住了妖祖那一边，接下来会如何，很难说。

天色渐晚，他不想再回城主府，目光落到沿途的客栈上，扈从曾经来过六爻城，对本地的风土人情一清二楚，说了几家大名鼎鼎客栈名字，保证奢靡舒适，缺点就是熟人会很多，喧嚷嘈杂不得清净。

金乌太子果断摇头:“找一家清静些的。”

“那就只有白雀客栈了，闹中取静，屋舍半新不旧，还宽敞，入住的客人各自有一个小院，从前算是六爻城数一数二的客栈，没落了几百年，还不肯降低价钱，肯入住的客人寥寥无几，生意惨淡，掌柜的还倨傲——”

“就这一家吧。”

扈从把接下来的话咽回去，领着金乌太子穿街过巷，抵达一处明显破落了的客栈门外。

正是招徕生意的好光景，客栈沿街的正门紧闭着，只开了不靠街面临水的小角门，这么撵客的做派，放眼六爻城独一家。

金乌太子正合心意，无视客栈掌柜一脸灿烂的笑容，给了他一锭紫金充作房钱。

掌柜觉得住客是冤大头，住客觉得正合心意，恰是如此。

进入房间坐定，沏了两盏茶摆在临窗的案几上，一只巴掌大的小红鸟浮现，大咧咧地埋怨:“你的傻病又犯了？花那么多钱住这么个小破地儿？那掌柜虽然长得还行，又不是美人，你还惦记上了？”

小红鸟一口气唠叨完，低下小脑袋，长而尖细的鸟喙插入茶盏里喝水，原来多出来的那一盏茶，是给她预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