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上无端被证“小人”，也不分辨，从袖中取出一根白玉长笛，映着粼粼水面吹奏，曲声悠远缥缈，瞬间压下了湖心花船上诸多杂音。

笙箫箜篌皆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沉浸在笛声的节奏中，杜小草没想到竹上的音律造诣如此之高，不自觉地也沉浸其中。

一曲毕，杂念全消，心神澄澈，连灵识都仿佛茁壮了许多。

方才的曲子，明白有奥妙，可惜杜小草道行太低无法品忖，甚至没有立刻意识到竹上在帮自己淬炼灵识，乐颠颠地看着前方的花船和行人，问竹上一些道祖圈特有的传说。

“身为道祖，勘破天地至理，应该特别通透平和，怎么我知道的这几位道路，都卑劣拙劣，各种小人心机？”

“大道三千，所谓的道祖不过是摸着其中一条小道理的脉络而已，好比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有人懂得伺弄花草，有人精于稼穑，有人擅长渔猎，但懂得这些的人，距离德高望重的君子圣人，差着十万八千里，因为一叶障目，还要以己之长凌人之短，以为自己掌握的那一丁半点拙技，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偏这么点微末本事，有强过了满街的乞丐，志得意满，飞扬跋扈，还指望他们兼顾众生？”

竹上的比喻深入浅出，逗笑了杜小草，“堂堂道祖，到你口中就成了贩夫走卒，道祖之上的那些高人呢，你见过嘛？”

“见是肯定见过，却说不上什么话，道祖看寻常修士是蝼蚁乞丐，他们看我们这些道祖也差不多，所以道祖们也都憋着一口气，想要更进一步，成为道君，我那师尊，若是真的还活着，应该已经是道君了，我用推衍之法卜算他的下落，天机被蒙蔽了，从前他是办不到的。”

杜小草闻弦歌知雅意，明白他是笃定自己的师尊还活着，“你师尊那多年弟子都没了，肯定会伤心，你这么多年有没有收弟子？让他看看一大群朝气蓬勃前途无量的徒孙也好。”

竹上苦笑摇头:“曾经收过三个弟子，资质也是顶顶好的，就是脑袋不转弯，卡在瓶颈里闯不出去，寿元耗尽化为飞灰。”

杜小草想不通，资质顶顶好的俊彦，又有竹上这么个高人师尊，修行之路应该一帆风顺直奔青云，怎么会卡在瓶颈里卡到死？

一个算例外，两个算倒霉，三个都是这样就很离奇。

竹上给出的理由跟离奇:“他们之所以会卡到死，恰好是因为有我这么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师尊，打从他们被我收徒，每日所见所闻，全都是旁人对我的阿谀，我每每出手，都能让强敌灰飞烟灭，一次两次无数次下来，他们就变得极度迷信而不自信，觉得师尊这么厉害，他们穷其一生也不能赶上，也没必要赶上，能学得七八成本事，就足以笑傲群雄，真要惹出了大事，就传讯我这个师尊帮忙，道祖嘛，要口齿有口齿，要道行有道行，什么道理都能跟人家掰扯明白，何必他们自己拼命努力？”

杜小草闻言，秒懂竹上的无奈，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底下也很难再长出大树，只有栉风沐雨才能屹立山巅，长成参天大树。

竹上一则给弟子的庇护太多，二则给徒弟的阴影也太大，让三个弟子都觉得他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干脆躺平了。

竹上回想往事，郁闷无奈，说他三个弟子接连陨落后，成了道祖圈的笑柄和话柄，都引以为戒，收徒不再重视温良驯服，反而挑选桀骜难驯之辈，此辈不走寻常路，心性也五花八门，见到师尊强大无匹，千方百计也要超过了去，好处很多，坏处也多，最突出的就是心性品性败坏，又有厉害的师尊护着，横行无忌，为祸四方，偏又道行一路暴涨，常人压制不住，敢怒不敢言。

“葛天的风流弟子，我那酒友的白毛弟子，都是这样的货色，缺点明明白白，优点也明明白白，端看如何取舍，”竹上拍了拍笑靥嚣张的杜小草，推着她离开拱桥，沿着石板路缓缓闲逛。

杜小草对道祖圈最新收徒标准不以为然，因噎废食是不对的，挑选弟子首先看重的除了资质，就是心性，心性甚至要拍在资质之前才能走得长远。

她一个后辈都能看破的道理，那些道祖都是老狐狸，没道理想不明白，一大堆品性不佳桀骜不驯的弟子，也许某天还要欺师灭祖呢，养在身边是给自己招祸吗？

凭直觉就有猫腻。

竹上附和了她的看法:“都是试验品，为下一拨再收弟子积攒经验罢了，一个个看似很宠徒弟，背地里各种手段操控，确保他们不会脱离掌控，我不想做这样的事，干脆不收徒，坐看他们最后如何收场，师父如父，哪个当父亲的会把养蛊的手段用在儿女身上？”

“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嘛？”

“有啊，我一个仇家就想出了两全之法，收徒的时候还是看心性看资质，心性在资质之前，入门之后放养糙养，以大带小，气氛融洽，大道之上能走多远是多远，不强求，不责辱，不揠苗助长，顺其自然，让一众子弟沉浸其中体验生老病死的无常。”

杜小草不信:“怎么可能办到？他们的师尊是道祖，山门壮阔，八面威风，他们行走在外只要报上师门名号，就能吓得旁人跪地求饶，哪怕刚进师门的时候心性纯挚，日久天长也会变得跋扈。”

“所以啊，那人干脆就弃了山门，化凡入世，在小洞天挑选一片山头盖几间茅屋竹舍，自给自足，往来的都是凡夫俗子，自己又表现的如寻常老农，一身粗衫满脸皲皱，半分高人气度都没有，日常举止也浑浑噩噩，那些弟子看在眼中，都拿他当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品性好依旧尊师重道，心底却是不以为然的。”

杜小草大笑:“好主意，一下子把之前的两大弊端都化解了，既不用活在道祖的阴影下，也不用活在道祖的虚幻中，凭本事打拼，寻常资质的平淡一世，生死有命，心性卓然的不自觉就踏上大道，走得更远。”

“还不止呢，他还暗**手压制最得意弟子的修为，让那弟子以为自己愚钝得很，根基打得十二分牢固，才给破开瓶颈，我曾经想办法接近过那弟子，一看就是道祖的苗子，恨不得给他掳走了。”

“千万别，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将来也会碰上可心意的弟子……”

杜小草话说到一半，忽然噎住，斜睨竹上:“前辈一路跟着我们，不会是看上了我们中的谁，想收入门下做弟子吧？”

“没有，你们的资质心性都跟我的道法不符，拜入我门下没什么前途。”

竹上一口否认，脸色却微微涨红，水波粼粼下看得不甚清晰，杜小草也没有在意，依旧有说有笑地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