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眼睛眨巴眨巴，点点头。自己二叔突然这么激动，难不成他也看过这本小说？

“我刚过来，地区里就开了个会。会上市长就促进农村发展做批示时，就拿“涌泉”这部小说举了个例子，还要各个县级干部都看看，说这部小说很有生活。当时就有人说这个作者好像就是咱们地区的，叫什么高加林。我当时还以为是读音相同而已，没想到居然真是你！”

“你这个小娃娃可真了不起啊！我以为那个写小说的高加林至少有四五十岁，怎么都没有想到你身上！哎呀，不得了，真的不得了！咱们高家祖祖辈辈文化程度都不高，你达的是文盲，我也是参加部队，才学了些文化，没想到居然出了你这样一个文曲星，大作家！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高加林被二叔这一顿夸奖弄得不好意思。

高加林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小觑了自己这篇小说的威力！

《当代》杂志虽然比不上《人民文学》那么有权威，但它建立初衷就是为了反应当代最新最尖锐的问题，所以每一篇文章都会引起轰动，引发热议。像伤痕小说，前两年《当代》杂志还会刊登，这两年已经过了热点，不刊登了。只有像高加林这部小说，紧扣现实，直击这个时代最核心的农村问题，才是他们最需要的。

联产责任承包制已经实施好几年了，有的地方确实富裕起来，有的地方却进展不大。到底是政策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整个社会都在思索。而高加林的《涌泉》横空出世，矛头直指那些阻挠改革，阻挠变化的守旧派，并且极有前瞻性地提出知识青年充分利用科技，依靠自身奋斗，解决问题的路子。

这些内容对于后世的高加林来说，都是些稀疏平常的东西，甚至有些陈腔滥调，但对于现在处于改革初期的探索者来说，不异于一声惊雷，一道闪电，让迷茫中的人看清了前方的道路。

高加林所在的县城还是太偏僻了，这股由《涌泉》引发的风暴是从上而下刮下来的，现在时间还短，还没有刮到这里。所以高加林也没察觉变化。实际上已经有无数的信件在路上，即将淹没《当代》杂志社的邮箱。

高玉德当兵走了几十年的弟弟回来了！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娃娃，纷纷丢下正在吃饭的碗，向高玉德家的破窑洞涌来了。

高家村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人群熙熙攘攘，大呼大叫，纷纷跑来看“大干部”。村子里乱纷纷的，比谁家娶媳妇还红火。

高玉德家的窑里已经挤满了人。更多的人都涌在院子里和土畔上，轮流挤到门口，好奇地看他们村这个在外面最大的人物。

加林妈在旁边窑里做饭。好多婆姨都在帮助她。有的拉风箱，有的切菜，有的擀面。遇到这样的事，所有的邻居都乐意帮忙。

高加林和刘巧珍则负责发糖，二叔带回来许多糖，家里人也吃不完，不如发给看热闹的小孩。

对于刘巧珍这个即将嫁入到高家的媳妇，高玉智也是很欣赏，漂亮大气，配得上自己这个侄子。而且高加林成了大作家还执意娶这样的农村女子，这也让高玉智很欣赏，说明自己的侄子不忘本，是个踏实的孩子。

高玉德、高玉智两弟兄被一群年纪大的人包围在家里面。

高玉智很有亲和力，他笑容满面，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们。这些人都已年过半百，又亲切又拘束地接过他双手敬上的纸烟。

当德顺老汉和另外一些长辈进来的时候，高玉智还亲自上前，把他们一个个搀扶着坐在炕上，问他们的身体怎么样？一点儿趾高气昂的气势都没有。

这些老人也放开了，从炕上溜下来，在高玉智身上摸一摸，或者拍一拍，张开没牙的嘴嚷嚷着。

“啊，好身体……”

“听说你身上挂了不少彩？”

“有一阵子，你渺无音信，还传说你牺牲了呢！”

“就听说你现在把官做大了！”

“你们高家真是祖上冒青烟了！刚出个文曲星高加林，又来了个福禄星！”

……

高玉智笑呵呵地回答他们的问话。高玉德老汉坐在他旁边，一边笑，一边用手抹眼泪。

陪同高玉智回村的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出去解了个手，就再挤不进高玉德家的院里了。

马占胜一眼看见了高加林，连忙把他拉着出来了。

“我的好加林呀，你这是干嘛呢！你的书我看了，差点把我吓死！你老哥我也是一把年纪了，你非要弄死我才甘心吗？”

高加林佯装不知情，“马局长，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就是一个普通农民，怎么能弄死你这样的大领导呢？”

“你普通农民？！”马占胜急了，“加林啊，你不要再给我这儿演戏了。你那本儿什么《涌泉》，里边那个反派教育局干事，就是照着我写的，就差把名字改成马占胜三个字！我现在终于明白你那次给我说的话了，是的，我错了，惹谁都不能惹你们这些拿笔杆子的！汉武帝阉了司马迁，逞一时之快，自己被司马迁写到史记里，各种脏水泼了一头，千古骂名呀！现在我马占胜也是千古骂名了！”

“不至于吧！”高加林笑着说：“我那是小说！虚拟的，没有真实人物对应！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行！老哥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马占胜算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你高加林走到哪儿，谁问起都说这句话，我老马这二百斤就交给你了！”

“我肯定到处都这么说！不管是我二叔，还是县长，还是市长问，谁问都是这句话！”高加林拍着胸脯保证，“我就有一点小事需要你马哥给使使劲儿！”

“没问题，只要你开口，我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办！”马占胜听到这里，顿时来了精神。

“我叔也是有原则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我也不会走歪门邪道的那一套。我的要求很简单，我现在小说发表了，资历也够了，应该能够加入地区作协了。我就想请你帮帮忙，让这流程走快一点！”

高加林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现在虽然名声在外，但身份仍然是高家村大队的社员，干什么事儿非常不方便。就连各种票证也没有合适的渠道去领。他要是不求任何人帮忙，自然也能加入地区作协，甚至可以加入省作协。但是这个流程是极为缓慢的，短了半年，长了得一年两载。高加林可没时间等，太受罪了。

“哎呦，就这点儿事啊！就办这点事就行了？”马占胜有些不解，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托关系找人在地区作协那里递上几句话而已，作协里大部分成员都不是什么高官，给他递话也费不了多大人情。高加林本身各方面都够格，作协也是完全按照流程办事，任谁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高加林点点头，“就这点儿事！马哥，我也不是什么二愣子。过去的事也对我没有什么伤害。自古冤家易解不易结，我就算出了这个高家村，这个县城，我爸我妈我老婆我丈人丈母娘还在这里待着，没事干惹你们干嘛？你说对不对？”说到这里，递给马占胜一根香烟。

马占胜点点头，照高加林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

“不过，马哥，当初年轻气不平，已经写到书里了，现在也不可能改了。所以万一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说这个跟你没关系，但有人如果抓住这个不撒手，硬说你也类似，那我就没办法了。”

高加林到了最后，又给马占胜打了预防针。

马占胜倒是挺有自信，“这你放心。只要你不出声，县城里面没有人会故意弄我，我老马人缘好得很。再说弄我就得弄高明楼，高明楼现在可是你大姨子的公公，你们都是亲戚，弄来弄去不就又弄到你身上了。”

“好吧，算你们厉害，”高加林心里嘀咕着，他倒是忘了这一层，自己现在和高明楼也算是亲戚了。这倒是怎么一回事儿啊？难怪高明楼现在什么都不怕。

有人说陕西地方邪，说到谁谁就来。果然，刚说到高明楼，在高加林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高明楼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高明楼笑着说：“加林，你还不回家招呼你二达去？你爸你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他说完转过身，热情地和马占胜握起了手。。

握完手，然后继续给高加林说：“你去给你爸说，你家地方太小，坐不开，你叔父头一顿饭在你们家吃，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了，就在我们家吃。咱们两家也是亲戚，我家已经准备上了。玉智几十年闹革命不回家，说什么也得在我家里吃一顿饭！”

高明楼一边说，一边让高加林回家忙去，他便拉着马占胜到他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