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意识时，林彬极力想看清身在何处，却发现眼睛上蒙着层灰色阴翳。

天花板有些模糊，壁挂空调的叶子板带着残影，吹来的风凉飕飕的。

这一幕很熟悉，是自己经常做的梦。

梦中的场景是曾在云华市的家，那时爸爸没被枪毙、妈妈也没再嫁人，自己还在上学...

和以前一样，耳边传来妈妈的声音，隔着木门嗡嗡作响。

“林云志！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找陈永乐借钱怎么了？他欠你的！”

“明天就是交择校费的最后一天，林云志！你是不是要让彬彬去念普高！”

林彬翻身下床，微微叹口气。

他不喜欢这个梦，因为在梦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林彬走到门边，准备把门拉开。

和以前一样，门开了，噩梦就醒了。

冰冷的圆柱门把手一拧即开，客厅的光有些刺眼，沙发上坐着的人虚幻又真实。

微卷的大波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轻抿着的烈焰红唇。

是妈妈？！她什么时候这么时髦？

哦，家还在云华时，柳珍女士确实是这样打扮的。

那么餐桌边上坐着的肯定是爸爸了。

蓝衬衫黑西裤，一丝不苟的分头，宽厚的下巴，微凸的肚腩。

嗬过去了十八年，还以为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没想到，爸爸的样子依然清晰地存留在脑海里。

看见儿子醒了，林云志挺直身子：“彬彬，别担心。爸爸会想办法让你上一中的。”

本不想说话的柳珍气得一拍茶几：“林云志！你有什么办法？是卖车还是卖房！来得及吗？”

“我找朋友借可以吧，三万块又不是什么大钱。”说完，林云志起身准备出门。

丈夫敷衍的态度更让柳珍生气：“你找谁借？你那些狐朋狗友谁肯借你！”

“你别管了，我会去一中交钱。”林云志换好皮鞋，边说边推开家门。

梦中的场景第一次有了变化，林彬来不及细想，朝正要离去的爸爸喊道：“爸，你去哪？”

这是林彬在梦里第一次说话，声音清晰明亮，似曾相识，与自己现在低哑的嗓音有明显区别。

林云志没回答，甩上门走了出去。

柳珍还在生气，抱着手没理儿子。

林彬心中闪过千思万绪，他推开门朝正等电梯的爸爸问道：“爸，你去哪？”

林云志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进电梯。

林彬追过去拦住电梯门，盯着爸爸的眼睛：“爸，你去哪？我和你一起。”

也许是被儿子的态度触动，林云志没吭声，后退一步让开位置。

电梯缓缓下降，失重感涌上心尖，林彬突然跳出个念头。

这不是梦！我重生了？

念头飞速在大脑生根，转瞬间将前尘往事勾起。

今天是2005年6月29号，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穿着正装的爸爸。

3个月后，报纸上将登出爸爸被捕的照片，灰头土脸，难以辨认。

半年后，在爸爸行刑前见他的最后一面，身形消瘦，天渊之别。

一切都是因为即将发生的事，平日里常教导儿子走正道的林云志，伙同他人绑架了百薇服饰的老板陈永乐。

拿到240万现金后，他们残忍地将陈永乐活埋，却不知陈永乐家属察觉到不对劲选择了报警。

在被警察围捕的过程中，林云志的同伙用自制枪具打死一名警察。

虽然同伙被当场击毙，但林云志逃了出去，直到3个月后在琼州落网。

这个被称做的大案，是林彬人生的转折点，他从此变成了杀人犯的儿子。

走出电梯，林彬跟着爸爸坐进帕萨特，这辆车才买2个月，和家里现在住的房子一样，都是贷款买的。

车、房首付来源于爸爸在百薇服饰上班时的收入，还贷来源也是这份收入。

而爸爸上个月从百薇服饰辞职，目前还没有找到新工作。

“爸，你恨陈伯伯吗？他承诺给你股份，却没有兑现。你最恨骗你的人了，是吗？”

正准备发动汽车的林云志大手一抖，车钥匙滑孔而出。

“你妈告诉你的？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

林彬知道，爸爸不想聊这件事。因为在他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理解不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利益会扭曲情感。

是呵，如果不是前世看过案件的新闻报道，自己也不会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用鲜血来洗刷。

爸爸和陈永乐是小学、初中同学，儿时便是好友。之后爸爸务农，陈永乐考上大学，两人之间的友情并没有因为距离和身份淡漠。

也正是因为这份友情提升了爸爸的见识，他才不甘于做个农民，选择离开老家在外打拼。

上世纪末，陈永乐从国营工厂下海开了家服装厂，诚邀创业又失败的爸爸加入。

五年时间，他们把百薇服饰极速做大，营收过亿，利润数千万。

顺风顺水之下，陈永乐有了更大的雄心，计划将百薇服饰做成上市公司。

想上市首先要成为股份公司，本来按之前的约定，爸爸可以获得20%的股份。

谁知去年陈永乐趁爸爸在外省经营连锁店时，迅速完成公司改制，分股的事成为空口无凭。

爸爸一气之下辞去百薇服饰副总经理的职务，踏上了作死的道路。

帕萨特打着火开出地下车库，车在小区门口略停了停，才慢悠悠拐上马路。

新车的味道很重，熏得林彬头脑昏沉，其实他很想告诉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前世午夜梦回，他寻思过阻止父亲作死的办法，可事到临头，他又觉得有些事或许真是命中注定。

夺人生计如杀人父母，男人间的仇恨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

相逢一笑泯恩仇，终究只是传说。

“爸，如果中考我多考8分，或者填的是二中的志愿就好了，那样就不用交择校费了。”

林云志这会正琢磨找谁借钱，听出儿子情绪不佳，忙笑着安慰：“彬彬，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上了高中一定要好好念书，要是高考差8分，那可补不回来了。”

“爸，我会好好念书的...”林彬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挤出笑容：“爸，我们回家吧，其实我去念普高也蛮好的，普高一样可以考上大学。”

“那怎么行？说了我有办法。”林云志掰开扶手箱，摸出十块钱递给儿子：“你在前面下，去网吧玩会再回家，省得听你妈唠叨。”

林彬没接钱，换了个说辞：“爸，要不把车卖了吧，反正...反正你现在也没上班，不用开车...”

林云志烦躁地训斥：“说了我有办法，听不懂是吧！”

飞云网吧的招牌已然可见，林彬见爸爸脸色不善，怕他硬要把自己拽下车，只能将事情摊开。

“爸，你不会是打算绑架陈伯伯吧？”

“什么？绑架？”林云志一愣，眼睛里渐渐绽放出亮光：“小孩子不要乱说话，爸爸怎么会去做犯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