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人也喜欢你》

1. S01E01–四月–入园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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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家,笑一下~不用那么严肃了,现在可以稍微活泼一点——”

“现在的表情很好哦,再保持一下——”

“三、二、一,起司——!”

随着咔嚓一声,青年身前厚重的大部头相机发出耀眼的白光,昭和45年的春天就此定格,留存在了黑白的胶卷之中。

“已经可以了,大家辛苦了——”

等青年清越的声音传出黑色的帷幕,被父母压在手下才勉强保持稳重的小不点们皆是松了口气,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再也绷不住严肃的表情,换来了身边家长的轻声笑骂。

收到摄像师的手势示意后,一直等在旁边的“工作人员”们快步上前去,脸上挂着亲和而得体的微笑:“辛苦了。”

一瞬间,整个礼堂的空气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嘈杂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哪里哪里,老师们才是辛苦了,真是麻烦你们了……”

“您客气了,职责所在……接下来的流程,这边请……”

“真是帮大忙了,狩野老师。”穿着深色正装的中年男性松了松领带,原本紧缩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

“哪里……我的水平也就这样了,园长不嫌弃我拍的次就好。”青年摄影师摸了摸鼻子,显露出一种被外行人过度称赞以至于有些难为情的表情。

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这么谦虚吗?

中年男性忍不住摇了摇头:“哪怕是我这种外行人也看得出来,狩野老师的水平绝对是这个。”

狩野看着他竖起的大拇指,干笑了几声:他可没拍过什么活人……

为了快点转移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他下意识地轻拍了下身前的大部头相机,话题却又不自觉地绕了回去:“说起来,虽然照相馆的那位旦那临时有事,但是相机保养的确实很好啊。”

中年男性沉默着打量了片刻后,轻咳一声:“嗯……这就是所谓专业人士的判断吧?真是了不起,我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狩野稚:……

青年摸了摸开始发烫的耳根,一言不发地埋下头,开始敬业地拆卸起了三脚架。

随着照相机和三脚架拆分开来,青年的怀里却只剩下了保养良好的相机。再三试图取回无果后,脸皮薄过头的青年教师低垂着头,抱着相机跟在了园长身后走出了礼堂。

虽然明白该赶紧放好东西,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家长会,狩野的步子却越走越慢,最后停留在了园内那棵年龄比建筑还要长久的樱花树下。

他仰头看着樱花重重叠叠盛开的树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冷的表面,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花瓣丝绸般柔软的质感。

青年笑着眯起一只眼睛,目光穿过镜头,注视着一片灰色的天空。

而在黑白的取景框之外,是一片彩色的春天。

今天是昭和45年春,裕芽幼稚园新生的入园式。

在入园式当天,涌入的人流无一例外都穿着深色正装,哪怕是磕磕绊绊地被牵着的小不点们也是一样。一身黑色的小外套搭配黑色短裤、黑色小皮鞋,看上去严肃又正经。

而为了迎接一年一度的入园式,不仅是那颗樱花树攒足了劲,踩着时节开的灿烂,幼稚园本身也做足了布置。

白色泛黄的陈旧墙面赶在春假时重新漆了一次,现在白的像是上等的宣纸画卷,连猫咪窜过围墙留下的数朵重重叠叠的梅花都清晰的足以进入警局的案卷,为损坏公共财产留下可爱的一笔。

雪白的墙面哪怕有了墨花的点缀,搭配着大面积的沙土色,看上去也许仍然略显单调,但目光上移,立刻就能看见幼稚园的门前挂满了绿色铺底,点缀着各色花朵的花环。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富有活力,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幼稚园的门口摆着写了粉笔字的黑板立牌,字体幼稚可爱,笔锋圆润,白字外又用粉色勾勒了一圈边框,旁边不仅画满了粉色、蓝色、黄色的彩带条,立牌上也同样挂满了花环。

在这个四月的清晨里,仍然带着些许凉意的春风卷着早樱的粉白色花瓣,一路将春天的讯号带到了礼堂中。

抱着既然已经迟到了,与其慌慌张张不如坦然面对的心态,黑发女性的语气显得不紧不慢:“你感觉这里的环境怎么样,犬井?”

“那个怎么样都好啦,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好像迟到了诶,沙耶……”小孩子抬头看了看逐渐攀升上高点的朝阳,“没关系吗?”

九条沙耶闻言,夸奖似的摸了摸他的头,说出的话却叫人很难全然当成夸奖收下:“你居然会考虑这些了,真难得。”

她穿着在同龄女性中少见的西式正装,下衣搭配的不是紧身短裙而是西式长裤,看上去干净利落,给原本柔美的面貌平添了一份洒脱。

“没关系的啦。”女性弯着眼睛耸了耸肩,“流程我都记得呢,我们现在最多是错过了拍合照的时间而已。反正你也不想拍照,刚刚好不是吗?”

男孩子撇着嘴,盯着神态自然的女性看了会后,忍不住叹一口气。

他看上去满脸稚气,脸颊上的婴儿肥都还没有褪去,说话的声音更是软声软气:“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不想拍照的人不是我,是沙耶才对吧?”

“不要害怕啦,沙耶,我现在在保护着你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九条沙耶甚至觉得幻视到了不存在的大尾巴晃啊晃,“照相是没法带走沙耶一部分的灵魂的!”

那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九条沙耶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揭穿他,只是毫不客气地揉乱了他原本顺滑地垂在肩上的半长发:“……那真是多谢你了。不过我再申明一次。”

“我、完、全、不、害、怕。”

两个人顶着副园长无言的凝视偷偷摸摸地进入礼堂时,就像九条沙耶说的那样,集体合照刚刚结束不久,下一个流程还没有开始。

犬井户缔捧着那朵被风吹的晕头转向,最后挂在他发丝上紧急迫降的樱花,但还没等他拿给沙耶看,早已等候多时的幼稚园老师便快步走了过来。

“日安……初次见面,我是宫本爱知子。”她翻阅着手里的花名册,眉头轻皱,唇角也抿的直直的,浸满了隐晦的不满,“请问是九条小姐吗?”

话是这么问的,她的语气却相当笃定。

九条沙耶眨眨眼,视线下意识地随着教师的笔尖看去,定格在花名册上那两个字迹俊隽美的“迟到”上。

一整页的红圈后,只有那两个力透纸背的“迟到”,当然足够显眼。

“……是的,我是九条……”

还没等九条沙耶干笑着编出迟到的理由,那位面容看起来温柔亲和的教师便利落地合上了本子。

她看着被沉闷声响打断话的九条沙耶,微微弯了弯眉眼,仍然是全套的敬语,听上去却不见什么客气的意思:“好的,很高兴认识您。恕我失礼了,不过接下来的时间稍微有点紧,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吗?新生的家长会目前正在向日葵班的教室召开……”

对于人类幼崽来说,幼稚园是学习如何与同龄人相处的第一步,也是融入社会的第一步。而对于人类社会来说,这也是让新生代学会与同龄人、与其他人相处,学会服从的第一课。

不过对于天真可爱的小朋友来说,第一课从来都不是上给他们的,而是上给他们同样年轻的家长的。

“你好呀。”在犬井户缔歪着头看九条沙耶跟着宫本老师离开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温柔的问好,“还记得我吗,犬井同学?”

虽然她的脚步轻缓,但无论是随着动作带起的风还是气味,都让犬井户缔完全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但是……这是谁?声音有点耳熟,可是没什么印象。

犬井户缔看向她,圆滚滚的猫眼里是显然可见的困惑和下意识的心虚。

气味在不会撒谎的同时,无疑是最棒的记忆载体。在面前微笑着的老师影像逐渐被勾勒清晰的同时,那段让人难为情的往事也逐渐浮上水面。

犬井户缔几乎是下意识地瞪大眼睛:“你是那个非要说我迷路了的家伙!”

“真失礼。”老师失笑,“男孩子不可以对女孩子说这么失礼的话哦,要绅士一点才行。”

“……西园寺也是女孩子?”犬井户缔皱着脸,“明明闻起来和沙耶差不多大……”

“要叫西园寺老师——这种事是不论年龄的。”西园寺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说辞,“好了,没礼貌的男孩,现在该我带你去你的位置了。”

她站起身,对着犬井户缔伸出了手。

犬井户缔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踮起脚尖,把那朵樱花放在了西园寺的手心里。

被他眼巴巴地看着的西园寺:……

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里的落花:“谢谢……?啊、真漂亮……完整的落下来的五瓣樱花很少见的,更何况是品相这么好的哦。”

“这么说起来的话……犬井同学,有关五瓣樱花的那个魔法,你知道吗?”她换了只手虚虚地捧着那朵花,另一只手牵过犬井户缔,温柔地拉着他往礼堂里面走去,“这可是只在天神町流传的区域限定故事哦——”

这里是流传着无数怪谈,在科学大行其道的时代里仍然笃信着不思议传说的天神町。而倘若说的更地理一些,天神町,是长野县東御市下辖的某个名不见经传、身处群山环抱的偏远小镇。

日本曾经有无数这样的小镇,都在不可避免的城市化进程中逐渐走向了没落,地处偏远的天神町自然也无法例外。

这里远离交通要道,与群马县接壤的同时,却没有与之对应的公路,要向东径直穿过县边境线上的森林才能抵达群马;明明是有“农业之国”美玉誉的长野县的一部分,却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耕地面积又相当稀少,耕种业无法形成气候。

旧式的建筑仍然留存在街道上,而城镇的规划布局又不容改建,本身也不足以亮眼到成为旅游景点的前提下,经济一路衰落下去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了。

不过,和一匹马都没有却名为“群马”的群马县不同,名为“天神”町的这个地方,确实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神。

永远香火袅袅的寺庙,人潮整年都络绎不绝的神社;街边、小道旁的地藏佛数量能与街边的电灯持平,佛前的供奉更是从来没有断过。闭着眼的诸位佛陀,几乎养活了整个镇子的流浪猫狗。

而与此同时,被饲养的还有各路野良神。每家每户都信仰着八百万神明,定期参拜神社不提,住宅里那些小小的神龛,也永远被人投射着虔诚的信仰与祈愿。

“……也就是说,抓住五瓣樱花的人,可以许一个愿吗?”犬井户缔坐在被西园寺圈好的位置,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随口说道,“我不喜欢那样。”

“嗯?”西园寺愣了一下,“是指什么?”

“许愿。”犬井户缔抬头看了她一眼,稚声稚气地回答,“我从来不许愿。”

“为什么?”西园寺好奇地蹲下身,“犬井同学生日的时候,也不许愿吗?”

犬井户缔歪着头想了想:“唔……我不过生日,不过,不可以许愿是姐姐告诉我的。”

“随便许愿的家伙,最后都会被自己的愿望吃掉。”他看着西园寺老师,格外认真地强调了一句,表情严肃又正经,搭配上过分稚气的脸蛋却只让人觉得可爱,“所以不要再说那种危险的话,也不要再做那种危险的事。”

……这个对小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深沉了一点……还是说,只是不想满足小孩子愿望的过分家长故意编的?

西园寺眨眨眼睛,把自己那些不太合适的猜测压下,自然地笑起来:“好的,老师会小心许愿的~“

“不过,就算不许愿也没有关系。其实只要被这朵樱花选中,就会遇到好事哦!”她巧妙地更换了话术。

“好事?”小孩子不解地歪了歪头。

“比如说呢……”西园寺点了点他的脸颊,悄咪咪的把那朵樱花放在了他的头上,“犬井同学今天会遇到很多同龄人,里面说不定就有你未来最好的朋友哦!”

一阵沉默后,被她特意带到了班级的角落,以方便掩饰迟到的犬井户缔低下头,一点也看不出激动和期待:“不会有朋友的啦……大家都会害怕我的。”

小孩子甩了甩头,刻意留长的单边刘海跟着晃了晃,露出底下那双异色的眼眸,“毕竟我是大妖怪嘛。”

金色的那只眼睛色泽瑰丽,像是烈火烧化后的金水,锐利而具有难言的压迫力;紫色的那只眼睛更为奇诡,丝毫没有情感可言,无机质得像颗透彻的玻璃球。

年轻老师有些不满地揉乱了小孩子的发型,在他谴责的目光里,理直气壮地叉腰说:“说什么呢,大妖怪也是会有朋友的哦!”

在拍完了合照后,礼堂里便只剩下了新生们。无论放心还是忧心,各位家长都松开了手,跟着老师离开前往教室参加第一次的家长会,由幼稚园的园长、任班老师轮流讲解,了解园内的学习安排。

留在礼堂的小朋友们,则开始被迫学着适应起和父母分离的感觉。

三岁,看似是无法无天的年龄段,实际上一旦脱离了熟悉的区域,不管平常多调皮,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短暂的适应期,变得谨慎而胆怯起来——可以称之为生物的天性也说不定。

无法流畅的表达自己的想法,怕生、胆怯都是非常正常的,在这种情况下胆大的孩子反而不多见。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礼堂里都一片沉默,肢体语言和眼色成了彼此交流的最佳途径。

而一群黑色的小团子或盘腿或正坐在地上,从宽大的衣袖、裤腿里伸出白嫩而圆滚滚的四肢,系着丝带的帽子大多歪歪扭扭的顶在头上,本人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实在是过于可爱,看的旁边的两位老师都从眼角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宫本老师,你觉得今年会有小朋友哭吗?”西园寺虚掩着唇,以一副悄悄话的姿态向右位发问,满眼都是揶揄之色。

“今年的话……应该不会吧?”宫本眨眨眼睛,也虚掩着唇低声笑了起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哭着要回去找妈妈的话,一般来说就不会了。”

“不要有小坏蛋开那个坏头就好。”西园寺弯起眼睛,“不然的话可就一片混乱了……”

两个悄声咬耳朵的老师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皱起脸,揉了揉耳朵。

不管是幼稚园小班还是大班,本质上都是只会跟着头羊行动的羊崽。在家里的时候,领头羊是父母或者兄姐,在幼稚园的时候,领头羊是带班老师,或者——班里声音最大的那个学生。

因此,一旦有人哭着想回家,最后一定会演变成一整个班级的嚎啕大哭,那种哭嚎的声音和心慌慌的感觉,一旦体会了一次,保准留下终身难忘的体验。

在老师们鼓励的目光里,捱过最初尴尬的沉默后,几乎每个小家伙的脸上都显露出了好奇和跃跃欲试的神色。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天性的差异了。

性格内向的大多表现拘谨,基本都规矩地坐着,只有眼睛不停地四处打量,灵活的不得了;性格外向就调皮多了,在两位老师哭笑不得的注视下,甚至有小朋友偷偷站起来,想从礼堂的门口跑走回家,最后又被守在外面的副园长挨个抓回来。

诸伏景光自觉也是性格内敛、安静被动的那一类,因此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只有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礼堂里的人或事。

被西园寺牵着偷偷从后方入场,试图无缝融入进班级的犬井户缔,他当然也看见了。

那个姗姗来迟的黑发的孩子,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海绵垫上。他完全不参与旁边的交流——连一点眼神交流都没有——目光盯着眼前的海绵垫一动不动,手指牢牢地抓着自己的脚腕。

出于一种天赋般的才能,诸伏景光很轻易地便做出了判断:那家伙正因为身处人堆里,而紧张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更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头上那朵顶在斜上方的樱花。

原本从发丝的间隙里看见的侧脸就已经足够漂亮,再加上那朵点缀似的樱花的话,整个人更像是什么做工精美的女儿节娃娃了。

不过那种精致的易碎感,随着犬井户缔抬起眼睛来,很快就被他的神态冲散的无影无踪。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眼睛来,不断地耸着鼻子嗅闻,神态温顺而难掩好奇的模样,更像是什么小动物。

因为从这份神态里透露出的既视感,诸伏景光接连看了他好几眼,为自己的无端臆测感到歉意的同时又忍不住发散着思维。

——真的好像小狗啊。

而且还是那种耳朵还没立起来的幼犬,光是第一眼就叫人感觉性格温顺的好孩子。

“给——犬井同学,这个是你的,其他同学的之前已经发过了。要好好保管,以后每天都要带着来幼稚园哦。”西园寺侧压着裙角蹲下,对着犬井户缔递出一块亮黄色的亚克力名牌,“还是说,要老师现在帮你戴上吗?”

裕芽幼稚园是三年制的公立幼稚园,分为向日葵班(一年小班)、郁金香班(二年中班)和樱花班(三年大班)。

姓名牌的形状自然也与班级名字有关。

作为新入园、即将成为向日葵班一份子的新生来说,收到的胸牌便是左边向日葵形状,右边整体呈长方形。除了边角圆润,可以有效防止小朋友划伤自己之外,上面的名字也不是简单的贴上去的那种印刷贴,而是可以摸到凹陷的刻字。

被称作犬井的孩子先是低头嗅了嗅,才乖乖地摊开了两只手的手掌。

“西园寺,这个是什么?”犬井户缔好奇地嗅着,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咬一口试试看的冲动,“做什么用的?”

“嗯……怎么说呢……”西园寺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住下巴思索了片刻,“这是通往大人世界的钥匙哦!”

“……?”

被他过于茫然的表情逗笑,西园寺轻咳了几声:“等犬井同学收到三张这个,就可以变成小学生啦!”

“然后,再收到六张,再收到三张,再收到三张,犬井同学就可以被称为是成年人了~”

犬井户缔跟着她的思路认真地算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沙耶教给他的数数法不足以应付十位数以上的加法,掰着手指,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懵:“……那是多少张?”

旁边偷听的诸伏景光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西园寺老师的意思。

以名牌作为记录时间标志物,一张等于一年,西园寺老师指的其实就是高中毕业而已。

刚刚入学幼稚园的小孩子掰着手指想了一会,深沉地叹了口气。

好远啊。

“……你什么时候可以学会轻一点,臭小鬼?”

年轻的黑发女性半蹲着搂住犬井,勉强算是稳定接住了这颗像是发射一样向自己飞来的“小炮弹”,没有被他一头撞倒在地上。

犬井没有理会她的抱怨,只是一边闷头往女性怀里钻的同时,一边掩着嘴小声地打了几个喷嚏,连眼眶都微微红了起来。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动作,最多是将头微微偏了偏,徒劳地试图避开气味源——黑发女性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口的位置。

是刚刚沾染上的花型香水味,她要贴近布料使劲嗅才能嗅到一点,不过对嗅觉格外敏锐的小孩子来说,似乎已经是足够让他感觉到不适应的浓度了。

“……抱歉抱歉,刚刚那里人有点多,难免会沾到一点。”她直起身来,干脆把沾到香气的西装外套脱下搭在臂弯上。

九条沙耶俯身抱起了那团有点发焉的小家伙,让他坐在自己另一只手的臂弯处后,她轻轻颠了颠怀里的这份重量:“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年轻过头的监护人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把犬井的手掌握住捏了捏,又顺势抚摸了几下那头顺滑的半长发,一手作梳,理了理打结的地方,姿态娴熟极了。

四月开学时的第一次家长会已经散场了,此时礼堂门口满是这样的组合,两人在其中根本不算突出。

犬井耸了耸鼻子,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搂着女性的脖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方向,确保自己时刻处在下风口的位置:“……沙耶身上沾上了好多人的味道。”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嫌弃之色,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

被唤作沙耶的女性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地颠了颠怀里的幼崽,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些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这就算是人多了?你忘了之前坐地铁的时候了?”

虽然犬井天生嘴角自然上翘,总是不自觉露出猫一般的纯良的微笑,但平常而言,他更乐意露出带着点嫌弃的神态——

这样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不好相处的猫了。

他带着些不满鼓了鼓脸,空气把白嫩的脸颊顶出两个对称小包来,又随着开口说话而漏气消散:“东京地铁,我再也不会去了。”

“话可别说的那么满。”女性亲呢地凑近他,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声音从犬井看不见的头顶传来,“而且,你不要光盯着不好的地方看,也看看好的地方嘛……东京可比这里出门方便多了哦。”

回想起高峰期间东京地下铁车厢里的气味,犬井打了个相当明显的哆嗦,连带着发尾上翘的长发一起抖了抖。

他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無理)——”

“……你在看什么,景光?”穿着西式正装的女性弯下腰来,伸手好奇地在幼子眼前晃了晃。

诸伏景光抱住她的手,像是小树懒一样,拽着她的手臂把妈妈拉低了一点。

自觉背后议论别人有些失礼,因此他只是贴着妈妈的耳朵耳语,音量被有意识地压得很低,就连打量都是用的余光:“妈妈有没有觉得那孩子很眼熟?”

“嗯?”她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像是窃窃私语一样用气音回答道,“没有哦,妈妈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呢。”

诸伏景光拧起眉毛:“真的……?一次都没见过吗?”

“当然是真的。”妈妈眨眨眼睛,“说起来,他们就是之前拍照迟到的那家人吧?”

年轻的妈妈摸了摸脸,出于同为母亲的心态,替还只能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九条沙耶感到一阵惋惜。

“好可惜啊。错过了这次,也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机会补拍……说起来,景光为什么会突然在意这个?”深知自家幼子颜控的本性,她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那孩子长的很可爱吗?”

诸伏景光一言不发地扭开头,伸手推开妈妈越凑越近、写满了趣味和好奇的脸,只有耳尖不知道是因为羞窘还是生气,慢慢地红了起来。

那明明是个男孩子,不该用可爱来形容的。

他心想。

但是……

“……很可爱。”诸伏景光垂头看着脚尖,最后还是这么小声地回答了一句。

只是,单纯论外貌的话,其实并不像小狗,那孩子看上去更像是小猫也说不定——果然是看错了吧。

撇开被毫无防备的丢进东京地下铁那次,犬井户缔第二次决定要讨厌沙耶一整天的时候,是入园式两天后、正式上学的第一天。

幼稚园除了家长接送,本身还提供巴士接送,早上上门接,下午送回家,最大程度的保障小朋友的通学安全。虽然需要支付一定的费用,但相较于自己来回接送,仍然节省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还能让小朋友们更加合群,是不少家长的首选项。

九条沙耶也是这么想的。

出于第一次当家长,第一次送小孩子去上学,种种第一次叠加的奇妙心理,还不到七点,她便紧张地拉开了窗帘,把蜷缩在床角里睡得天昏地暗的某人揪了起来。

“……沙耶,刚刚是什么声音?”犬井户缔半眯着眼睛,半梦半醒间声音显得绵软而轻飘飘,“一直砰砰地在响……”

就算他睡在二楼最靠里的房间,木质的建筑也根本起不到什么隔音效果,一整个早上,他几乎都在被楼下传来的声音间歇性惊醒。

九条沙耶站在衣柜前,一手抱着刚摘下来的围裙,一手翻找着之前塞进去的幼稚园制服,表情纠结中带着些许暴躁。

“是你的早饭和便当。”明明是迎着晨光,她的脸却沉没在大片阴影里,表情相当低气压,看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事先说好,你要是有什么意见,最好憋在心里别让我听见——”

她“砰”的一声合上衣柜门,惊的犬井户缔连打了一半的哈欠都憋了回去,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空气中的香气究竟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突然要开始做饭了?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眼神仍然无法聚焦,头脑却已经昏昏沉沉地转动了起来。

九条沙耶可不是时下那种贤惠女性,别说是日常料理了,偌大的九条宅里,连卫生都是两人平摊的……

丝毫不知道犬井户缔心里的困惑,九条沙耶头也不回,扬手把衣服向身后丢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之前和你说的事,趁着还没去幼稚园,再复述一遍给我听。”

半长发的孩子像是小狗一样甩了甩头,晃动的黑发几乎都要甩出残影,才抵抗住困意,打起精神回答道:“是指不可以和别人说沙耶的工作吗?”

对倒是很对,可是……

九条沙耶盯着他一点点套衣服的磨叽模样,又看见他举起衣服,迷迷糊糊地对着袖口试着探头的动作,感觉到自己的脑仁又开始了一阵阵的抽痛。

……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学会自己穿衣服?算了,不能急于一时,要慢慢来,要循序善诱……

深感前路艰辛的九条沙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前走几步,单腿膝盖压上床,低头看向犬井户缔。

她没好气地帮着拉下衣服,而犬井户缔则乖乖地从上衣里探出头来,生疏地拉着袖口,试图让里外两层叠在一起的衣袖变得平整起来。

“笨手笨脚的。”

“……才没有吧。”犬井户缔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一句,随即又有些不自信地拉了拉衣领,“真的很笨手笨脚吗……?”

倘若回想起他灵活的姿态,点头未免有些不够诚实;但想到平日里因为他而加剧更换的非消耗品……

九条沙耶沉重地点了点头。

“唔……好吧,我笨手笨脚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刚刚还很抗拒这个评价的犬井户缔向后一躺,带着还没套好的衣服重新陷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他蹬了蹬细嫩的小腿,又暗示性地蹭了蹭,把睡衣短裤蹭的歪歪扭扭,满脸期待地看向九条沙耶,“沙耶~沙耶~帮我换衣服!”

嘴角边还留着可疑水痕的家伙看起来完全不满足于半自助式的换衣流程,就差在床上打滚,胡搅蛮缠以期让九条沙耶点头了:“你以前还会帮我换的!”

九条沙耶:……

“没门。”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提住大型猫的后领,把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声音冷酷无情,“最后再给你两分钟换衣服,换不好的话今天就这么去幼稚园。到时候觉得丢脸了,也别跑来找我撒娇。”

犬井户缔看她,慢慢瞪圆了那双金色的猫眼:“沙耶、好过分——”

在把便当盒、挎包、安全帽一起塞给犬井后,和善的监护人便不顾他晃晃悠悠的蹬腿,提着犬井户缔的后衣领——就像拎着幼猫的后颈皮一样,微笑着把他交接给了随车的老师。

“抱歉,久等了。”九条沙耶面不改色地微微笑着,“这孩子之前有些疏于管教,今后麻烦老师多注意一下了。”

青年教师看着她身上不容拒绝的气场,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哪、哪里,九条老师言重了……”

这样的嘱托狩野稚今天没听到十次也有八次了,但是面前这位今年最年轻的家长,明明是温柔地笑着,声音也轻缓,那种压迫感却完全无法忽视。

“请多多关照,狩野老师。”

青年教师干笑着咽了口唾沫,堪称是僵硬地点点头:“我这边才是,请多多关照,九条老师。”

九条沙耶沉默了一下,才尴尬地纠正了莫名紧张的青年教师:“那个……叫我九条就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小孩子:“犬井,你也是,快点跟老师打个招呼。”

“……不要。”小孩子眨着眼睛和青年教师对视了一眼,表情嫌弃,“我不喜欢他……唔唔!”

虽然这么说显得稍微有点不礼貌,但是狩野稚完全没有生气,也没觉得被冒犯。不如说他在小小的吃了一惊后,反而有些可怜说话过于直率的小孩子。

……被狠狠地制裁了呢。

看着九条沙耶微笑着捂住犬井户缔的嘴,恶狠狠地揉着他的脸,青年教师惨不忍睹地移开了视线。

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说起来,虽然在出发前就考虑到今天是第一天巴士接送,预留了充足的时候,但现在的时间好像也有些过晚了。

秉持着职业道德和守时的基本原则,狩野稚暗暗给自己打了会气,才在九条沙耶教训犬井户缔的间隙中开口插话道:“那个,九条小姐……”

他看着九条沙耶望过来的视线,声音不受控制的越来越轻:“……快、快要到时间了……如果方便的话……”

送走了第一天去幼稚园的家伙后,接下来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书房很久没整理了,最近好不容易有了点新头绪;地下室的东西也需要检查看看,不知道有没有要修复的;刚刚才催着犬井匆忙解决了早餐,碗筷也还堆在流理台上……

思维活跃地转动着,她的脚却像生根了一样无法动弹。

九条沙耶站在门口,指尖在大腿上高频率地打着不成调的拍子,难以遏制住自己心里的担忧。

从把犬井户缔抱回家来之后,她还从来没有让他离开过自己,更别提是放在视线没法看见的地方一整天了。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不知道是不会开窗,还是光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捂着耳朵缩在座位上发抖了,直到巴士模糊的影像在街角消失,九条沙耶也没能看见他探出头来。

黑发女性抱着手臂,深呼吸冷静了片刻,才终于动了动发麻的脚,走向屋内。

……没关系,这是迟早要习惯的事情。

不管是对于犬井还是对她来说,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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