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璎站在朱雀大街上, 见长街两边悬着的花灯在夜风拂过时如星河般涌动，一时看得出了神。

“阿璎，过来些。”一道介于青年和少年的男声响起, 让她回过神来。“仔细别挤到你。”

顾璎点点头，手中攥紧了他的衣袖。

两人退到了一旁人少些的地方。

“不知我姐姐和祝家哥哥去哪儿了——”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 可她身量不足，却只能看到攒动的人群。

今日正值七夕, 听说朱雀大街上有灯会，顾瑜和祝清带着顾璎来看灯。

恰好同一日, 陆崇得空，说要找她来兑现那顿京中最有名酒楼的大餐, 她索性叫上了陆崇一同前往。

她不愿意打搅姐姐和准姐夫, 有意拉着陆崇落后几步，然而人太多, 很快就冲散了。

“无妨, 我们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在望月楼见, 他们会直接过去的。”陆崇一面安慰她，一面警惕的注视着四周。

此时街上游人如织, 本朝民风开放, 不少青年男女在这一日出来看灯, 如有独行的人反而格外惹眼。

“阿崇哥哥, 那边的灯笼好漂亮。”顾璎兴致勃勃的指着街角的一处摊位，拉着陆崇过去看。

陆崇微笑着应下, 护着她走过去。

果然随着他们行动, 有人也远远跟着他们走了过来。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陆崇只作视而不见，他带着顾璎在摊位上去挑选灯笼，摊主看两人衣着华贵, 格外热情的给他们介绍。

“哥哥，我要这个兔子灯。”在外人面前，顾璎没叫他的名字，只扮做兄妹。

陆崇跟在她身边，她负责挑，他拿着铜板付钱。

她平日里多是在将军府中，很少来外面玩，一时间五花八门的摊位看得她眼花缭乱，兴奋的牵着陆崇在各个摊位前逛，收获颇丰。

“阿崇，我们约你出来看灯你说有事，莫非是有佳人相伴？”一道戏谑的男声响起，陆崇被人拍了肩膀，眉梢不由一跳。

他转过身，面对来人有些无奈的开口：“别胡说八道。”

来人正是沈越和他的未婚妻薛芙，沈越目光中充满好奇的探寻，薛芙拉了拉他的衣袖，先向陆崇问好。

很快沈越口中的“佳人”从陆崇的身侧走了出来，两人惊讶的发现，竟是个小姑娘，还是他们的熟人。

正是褚大将军的外甥女。

“沈大哥，薛姐姐。”顾璎笑眯眯的跟他们打招呼，神色自然的从陆崇手中拿走两枚铜板，再从摊位上拎回一盏金鱼灯。

此时陆崇手中提着两盏憨态可掬的灯笼、还提着吃食，与这街上陪着心爱女子出来游玩的男子并无不同。

沈越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薛姐姐，等会儿我们跟姐姐在望月楼吃饭，你和沈大哥也一起来吧？”顾璎热情的邀请薛芙，还把刚才买到的糖果分给她。

薛芙是家中独女，看着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自然喜欢，才想答应，却被沈越拉了下衣袖。

“阿璎妹妹，我们还有别的安排，今日就先不去了。”沈越温声道：“你们玩得开心。”

在离开前，沈越朝着陆崇眨了眨眼，又轻又快的道：“不用太感谢我。”

他知道陆崇此番要跟随换防的事，一别经年，待他回来小姑娘已经长大，若是再定了亲嫁人，陆崇都没地儿哭去。

陆崇知道他误会了，只是今夜自己有事要验证，眼刀甩过去，示意他快走。

果然跟沈越薛芙分开后，一直跟着他们的人才重新现身。

自从来到朱雀大街，他试过许多方法，也派人搅乱那些人的视线，可那些人总能精准的找到他们。

“阿璎，累了吧，咱们去茶楼坐坐？”陆崇腾出右手来牵着她，两人去了不远处福运茶楼。

两人进去后，加银子挑了雅间坐下。

“这里的糕点很有名，我已经点好让人送来。”陆崇说着，目光落到她身上，轻声提醒道：“阿璎，你的项圈有些松动，不如摘下来我帮你收着罢。”

顾璎低头去看。

自己身上的这个璎珞项圈是庄妃送给她的，原本她不想收下，可庄妃说希望她能戴在身上，让陆崇时时见到，或许能缓和他们的母子关系。

庄妃说得声泪俱下，顾璎有些心软。不过她还是先问过了陆崇，听他说不介意，这才戴了出来。

她没什么犹豫就解了下来，交给陆崇拿着。

“阿崇哥哥，可是它有什么问题？”递到陆崇手中前，顾璎压低声音道。

无论他瞒得再好，小姑娘还是看出了端倪。

陆崇没解释，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很快外面响起脚步声。

来人是店小二打扮的人，送来了茶水和糕点就识趣的退下。陆崇拿银针验毒后，一面对她说“阿璎吃罢”，一面摆了摆手。

这周围有人在。

顾璎警惕起来，看到陆崇在纸上写下了提示。

她按暗自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头。

“阿崇哥哥你也吃呀。”她挤出笑容来，声音轻快的道：“这里的茶水也格外甘甜——”

随着陆崇含笑应了声好，突然房间内传来一身闷响，像极了有人倒地的声音。旋即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阿崇哥哥——”

听到动静，隔壁雅间的人正趴在墙上仔细分辨，猜到已经事成，两人没有恋战，动作利落的准备从后窗翻出去。

然而楼下已经有护卫将茶楼团团围住。

雕花木门被推开。

看到来人，两人愕然睁圆了眼。

本该毒发的陆崇，竟好端端的站在门前。他面色极冷，手中提着一条璎珞项圈，两人心中一慌，手中藏着的蝴蝶挣脱束缚，朝着项圈的方向飞去。

他们暗道不妙，正要准备自尽时，却被暗处飞身而来的护卫们挟制住，求死不能。

“带回去。”陆崇冷冷说完，将项圈交给随行护卫，自己转身回了隔壁。

“阿璎，没事了。”他摸了摸顾璎的头，牵着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到楼下。

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顾瑜已经在车上等她。

“阿崇哥哥，你脸色好难看。”顾璎有些担心的望着他，小声道：“你回去让太医好生替你瞧瞧——”

陆崇微笑着颔首，扶着她上了马车。

然而车帘落下的一瞬，陆崇险些没站住，被匆匆赶来的沈越扶住了手臂。

“阿崇，发生什么事了？”沈越焦急的询问。

陆崇才要开口，喉头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竟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还好，方才在阿璎面前忍住了。

他心中一松，竟失去了意识。

等到陆崇再次醒来时，天子正坐在他身边。

“父皇？”他疲倦的睁开了眼，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等他定了定神，看到天子关切的目光，这才意识到是真的。

他挣扎着要起身，天子扶住了他。

“先别动，朕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天子话音未落，便有太医进来给陆崇诊脉，听说他情况暂且稳定，这才放下心来。

“父皇，儿臣并没有用任何饮食。”陆崇虽是身上疼得厉害，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焦急的问道：“当时阿璎也在，不知她可安好？”

他尚且自顾不暇，还挂念着那个小姑娘。

天子在心中叹了口气，温声道：“阿璎无碍，你会中毒是另有缘故。”

听说阿璎平安，陆崇不由松了口气。

这时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并不在皇子所，这里是天子的福宁殿。

“阿崇，委屈你了。”天子放缓了声音，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道：“你先不要多想，养好身体。”

“一切有父皇在。”

陆崇怔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

将军府。

顾璎回家后迟迟没等到陆崇的消息，心里焦急万分，天一亮就去正院找许氏，想让舅母带她进宫。

“阿璎，十二皇子有皇上庇护，他很安全。”褚邵昨夜被急招进宫议事，对宫里的情况一清二楚。“等过些日子，舅舅带你进宫。”

舅舅是不会骗自己的。

虽然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也猜到此事牵涉宫中秘辛，自己不能让舅舅难做，只得忍耐了下来。

十日后，顾璎从舅母口中得到了消息。

四皇子陆峻意图谋反作乱，同时唆使庄妃杀害十二皇子陆崇。然而庄妃的罪状还不止这一条，她还背负另一条人命。

就在十六年前，她杀母夺子，谋害了陆崇的生母、也是她的表妹苏氏。

得知这个真相后，顾璎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央求舅母带她进宫。

“别急，皇上派人接你了，马车正等你。”许氏吩咐丫鬟帮她梳妆更衣，亲自将她送到了大门前，看着她上了马车。

柔福宫。

陆崇虽大病初愈、身子尚且虚弱，可面对庄氏时，仍是挺直了脊背，目光冰冷的望着她。

“虽说我不是你的生母，算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姨母——”庄氏形容狼狈憔悴，手上和脸上都留下了用过刑具的痕迹。

“别以为我会向你祈求原谅，我也并不后悔。”

“若不杀你，当年的事情曝光，你一定会置我于死地。”

“怎么，不想杀了我为你那可怜的生母报仇？”

庄氏字字句句都在刺激他，而陆崇却没有任何动作。

“说完了？”陆崇淡淡开口道：“你无非激我杀了你，就此解脱。”

庄氏浑身一颤，眼中这才透出一丝惧色。

“若让你轻松的死去，简直太便宜你了。”陆崇冷峻的侧脸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天子的影子，庄氏心头蓦地一慌。

“阿璎跟你素日无仇，你竟想借她之手来杀我——”陆崇眸光一寸寸冷下来去，若真的被庄氏得逞，小姑娘该有多愧疚。

庄氏才想为自己辩解，忽然头痛欲裂，恍惚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怨恨的望着她。

“不、不是我害了你。”她拼命的摇头，往墙角瑟缩过去。“苏婵，你是自己身子不好，血崩而死——”

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竟生生吓晕了过去。

陆崇垂下眸子，轻轻拍了下手中的沾染的香料。

他要庄氏在日日夜夜的恐惧中，被折磨崩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殿下，阿璎姑娘到了。”看着自家主子凌厉阴冷的眼神，服侍他数年的梁正芳也不由心头一颤，连忙上前通传。

听到她的名字，陆崇面色换了不少，目光中也添了一丝柔色。

他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匆匆赶回了福宁殿。

小姑娘没在殿中等他，正站在门口焦急的张望。

那道身影，像是冲破层层阴霾，撕裂他灰暗人生的一道光。

陆崇大步流星的走上去，小姑娘也朝着他跑了过来。

他拥抱住了他的日光。

***

送走了小姑娘，已经是日暮西山之时。

待陆崇准备回房时，听到内侍来通传，说是天子请他过去。

“阿崇，不必行礼。”他进去后，天子立刻停下了笔，神色温和的道：“你大病初愈，要好好休养。”

陆崇轻声应是。

天子看着他仍保持着沉稳平和的神色，想起他经历过的种种，不免添了些心疼。

“阿崇，过去的事，父皇亏欠了你们母子。”他缓声道：“你若有什么心愿，尽管提出来。”

陆崇闻言起身，他先是谢了恩，方才从容道：“父皇，儿臣想去边关历练。”

天子早就有过许多猜测，甚至连求娶阿璎都想到了，万万没料到陆崇还是要走。他目露复杂之色，淡声道：“你不后悔？”

陆崇恭声应是，神色很坚定。

若只在朝中跟他的兄弟们勾心斗角，倒不如去外面历练，自己握住立身之本。眼下朝中势必会对他议论纷纷，他想暂且远离这是非中，直到他拥有足够的能力。

天子淡淡的望着他。

陆崇对自己是有怨的罢，当年把他送给了庄氏，隐瞒了他生母的死讯，这么多年冷落了他——

而且，他不信任自己。

天子沉默良久，答应了他的选择。

“小姑娘一日日长大，你这一走，就不怕她喜欢上别人，在你回来前就变了心？”天子挑了挑眉，最后提醒他。

若说这京中他最在乎谁，唯有阿璎了罢。

“阿璎不是儿臣的附属品，她有自己的人生。”陆崇显然是考虑过，故此从容不迫的应对道：“儿臣希望她成为儿臣的妻子，不是别无选择，而是她见识过这世间繁华，仍会选择儿臣。”

他提到小姑娘时，身上才添了少年人该有的意气风发。

天子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

城门上，顾璎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目送换防军队开拔。

陆崇临行前，将自己的猫托付给了顾璎，说是让她帮忙照顾一段时日，等到他回京后，再送还给他。

她没告诉陆崇自己今日来送行，正当她默默目送队伍远去时，为首的队伍中，身着玄色披风的少年突然回过头。

虽是离得极远，可那道目光遥遥望过来，她用力的挥了挥手。

“阿崇哥哥，你要早点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