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今年快八十岁，白发苍苍步履蹒跚，记性也不太好，常常刚放下碗筷就问我几点开饭，但有一件事她却耿耿于怀，嘴里常常絮叨一句话“英子，妈对不起你！都是妈害了你！”

第一次听她说这话时我心碎一地，泪如泉涌，后来她说的多了，我倒慢慢不再纠结，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再纠结也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但每每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只是这梦的代价太大让我葬送了自己的青春与理想……

我出生在山东一个贫困的小山村，记忆中那里的父老乡亲夏天雨水稀少时，会选一个德高望重的男老人带着全村男女老少，烧香祷告求神求雨，冬天天冷得出不了门，他们就会聚在一起升起一盆木炭火，一边取暖一边听一个木头盒子里传出来的各种戏曲，妈妈说那叫磨片机，只要放上唱片就能听戏曲，妈妈最喜欢的是黄梅戏《天仙配》，以至于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学着她的样子哼上几句，那是我们那里最高级的东西，村里没几家有唱片机的，而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有那玩意的，因此有人送父亲外号陈大有。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工师傅，在靠手艺吃饭的七十年代，他先后收了几十个徒弟，因此我从一出生就有了一大帮师兄，我是个从小就出了名的乖乖女，父亲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首先我上学不准留级，其次我上学的时候不准与任何一个男生说话，然后就是除了上学的时间我不准离开父母的视线。就这样我被圈养在家和学校，除了学习我什么都不会做，父母也不希望我做，地里的农活有妈妈和师兄们全部包揽，家里的洗洗刷刷则由姥姥和奶奶，我虽然生在农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妈妈不识字却给我起了个带“秀”字的名字，她在戏曲里知道有学问的人都称秀才，言外之意她希望女儿多读书读好书，成为一个有学问的秀才，爸爸做的一手好木工活，周围嫁女儿娶媳妇都请他去做家具，方圆几十里没有不认识他的，也没有不知道他有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儿的，一九九二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师范学院，成为村里唯一一个中专生，也是第一个进城读书的人，但爸爸听说中专毕业了，还要回镇上教书之后硬是拖关系把我弄进了财校，学会计专业，爸爸说好不容易离开农村就不要再回来，他想让我做个体面的城里人，说农转非之后我就是一个有铁饭碗吃国库粮的城里人了，把户口从老家迁到学校那几天，妈妈高兴的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还特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远在东北吉林的舅舅，我当时只有十六周岁对这一切都似懂非懂，一切都听从他们的摆布，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好，但不管怎样父母说啥就是啥，我除了服从就是顺从，完全没有其他意识。

就这样我进了财校，在当时农民的孩子读财校那可是个比登天都难的事，不管你分数有多高都要交很大一笔钱，好像当时只允许城镇户口的人报考，父亲为了我能上这个学校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动用了他积攒了多年的人脉才把我塞进城里人的行业。我那时也没感觉到喜忧，只是父母安排好了就去，从小到大凡事都这样。

进了学校我才发现自己与同学们格格不入，我入校的那天穿着红褂子绿裤子绣花鞋，全身上下都是妈妈一针一线缝的，虽然针脚精细，但与同学们的体恤裙子相比简直就是土的掉渣，根本没有可比性，他们一个个都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我，目光中满是鄙夷，我也因此被拒之千里，在小学和初中我已经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对于他们的漠视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把自己的心包裹得更紧了，除了早上做课间操的时间我与他们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交流，但课间操时间为了队形的需要他们偶尔会给我打声招呼，可他们一个个从不称呼我的名字，有的直接喊我“哎！穿红褂子那位！”还有的开口就问“乡下来的吧？哪里的？”

那口气和目光让我打心眼里烦透了他们，硬是昂着头不搭理，装作没听见，这时我会听见他们小声嘀咕“又臭又硬！”。

“去你妈的！”我会在心里骂，但表面上装作没事人一样。

可这里和初中小学真的不一样，在小学和初中男生和女生几乎都不说话，同桌都画三八线，可这里课下你会看到操场上，花坛旁，柳树下到处都是出双入对的身影，他们有说有笑嬉戏打闹，甚至都不避讳老师的眼睛 ，实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百思不解，于是在和妈妈通电话时一时没忍住说漏了嘴，本以为妈妈会责骂我一顿，妈料电话线那端的妈妈却笑了“你们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谈婚论嫁很正常的事，有机会你也找一个带回来给我看看，但记住了只要是找了你死也得跟着他，不管他是猫还是狗！所以你要擦亮眼睛！……”妈妈的话让我有点懵圈，不知道什么意思。

但我却很让妈妈失望，两年的财校生涯不但我没交到男朋友，连女同学能玩到一起的也屈指可数，更可怜的是我连一封信都没收到。但我却收获了好多豆腐块一样的文章，它们或发表在校报上或刊登在杂志上，我在别人谈情说爱的时候喜欢上了舞文弄墨，硬是让一个个毫无缘分的文字悄悄结合，看着它们活跃在纸上，我比任何时候都高兴，我开始偷偷地用文字喂养我的青春。

十八岁那年我迎来了去国企实习的机会，同学黄清华是班里出了名的班花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建议我去买身像样的衣服再去上班，于是我们结伴去了服装批发市场，那时候资金有限，我们也只能逛逛这种地方，我兜里的一百五十块钱还是黄清华借给我的。

没想到逛街途中我们遇到了她初中同学的校友，俩个人不是很熟，但谈起同学他们却有很多共同话题，就这样三个人说说笑笑围着批发市场转悠了一整天，她同学的校友高我们两级，早就辍学闯荡社会多年，他打小跟着母亲在菜市场卖菜，练就了能说会道的好口才，人也生的俊俏像个小女孩，所以不是那么讨厌，那人好像很喜欢黄清华，毕竟没有人不喜欢漂亮女孩子的，我也不例外，可黄清华对他根本不来电，就这样她总是躲着他，三个人走路，她总是让我夹在中间，无所谓大家都知道在男女这件事上我就是个绝缘体，男生对我从来不来电。

但那次逛街衣服没买成，却彻底地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我十八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周 ，我趁工休的时间回家看望父母。一大早父亲就开着手扶拖拉机在村口的公路旁等我，母亲也跟了来，像接凯旋归来的功臣，他们脖子都伸僵了 才等到我坐的那班客车，一见面我就发现他们俩个那天背挺得特别直，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好多。这是有高兴的事啊！

“爸妈！什么高兴的事？让你们这么开心”我前脚刚迈下车门就忍不住问。

“嗯这不是性子挺急的吗？怎么能瞒得住”妈妈眉头轻拧，自言自语。语气里流露出疑惑。

“到底什么事”我挠挠头皮，一头雾水。

父亲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闺女！你十八周岁了，按我们农村人的说法就是十九岁了！你已经长大了，什么事该告诉家里人的就告诉家里人，别瞒着！我们也不是不懂理的父母。”

“爸，您说啥呢？我当然知道告诉你！可我有什么事呢？”

“还抻着呢？我们都听说了！”妈妈笑的合不拢嘴。那笑容别有深意。

“听，听说啥了？”我吓了一大跳。

“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都被你从小管傻了！你就是从小对她要求太严了，弄到正事上都不敢跟我们说了！都怪你！”妈妈开始责备爸爸。

“没事！咱闺女多好！妥妥的女秀才，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说不说的差不了！”父亲一脸的得意。

我被夸的晕了头，一时间有点飘，倒真忘了再继续追问。

手扶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像我的心情一样波澜起伏，从城里归来虽然没有荣归故里的无限荣光心情却也有点小激动，这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虚荣心在作怪。

一路上爸爸妈妈逢人便停下车来打招呼，见谁都不忘说一句“我闺女从城里回来了！我们去接她回家！”好像她闺女是多么大的领导，城里是多么神圣的殿堂，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眼中的太阳。

可回到家妈妈一把把我拉到屋里，关上了门，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妈妈要惩罚我一顿，小的时候犯了错误，妈妈就是这样关上门拉进屋里打一顿，而且还不准哭出声来。

“妈，你怎么了？”我有点纳闷。

“哎呀！我们都听说了，你还装个什么劲！又没人要嫌你！这么大闺女了不是正常吗？”妈妈一撇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千万不能胡来！你知道你爸那个臭脾气！他可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到底什么事？您这么神经兮兮的我都快要急疯了 ，一见面您就叨叨，这到家了还卖关子 ，真是要命！”我忍不住跺脚。

“死丫头！敢跟你妈这样说话？还真是脾气见长！难怪在外面谈男朋友了也不回家说一声！”

“男，男朋友？什么男朋友”我立刻涨红了脸，心咚咚跳的厉害！好像自己真得犯了事。

“看！脸红了吧？还敢嘴硬！”

“妈！没影的事！”

“你可拉倒吧！隔壁你大娘家的老三去城里买衣服都看见了，而且你和人家还有说有笑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都十九岁了，妈二十二岁就生了你！所以这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听说那孩子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个城里人，快带回来让你妈妈看看吧！”

“妈，这哪跟哪呀？你这不是胡闹吗？人家那是我同学的校友，我跟他都没见几次面，怎么可能……”当时的我腼腆的连说出“恋爱”两个字都觉得脸红而又难以启齿，面对着妈妈突如其来的举动真得惊慌失措。

但妈妈那天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口咬定我在外面是恋爱了，并且说了好多关于恋爱的事，她说只要是恋爱了和男孩子牵过手了就必须嫁给他，否则的话她和爸爸可丢不起这个人，她和爸爸也算是附近有头有脸的人，不能因为这个事翻车，让他们一辈子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当时特别生气，心想有什么大不了得，不就是谈个恋爱吗？我说没谈你偏不信，你说有就有吧！不就是要见见人吗？我打电话让你见见不就完事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于是我没好气地说“妈，你就是没完没了了是吧？确定要见他本人吗？”

“当然要见喽！我们不见见人怎么行？你现在就给你同学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一趟我看看！只要是别少胳膊少腿的是个全乎人就行，你自己在外面作了，我们能怎么办？”

我一听这话噌一下子火就上来了，我还偏不信了，打就打谁怕谁于是我一赌气把电话打给了黄清华。

“清华 ，你还记得你那个校友吗？”

“哪个”

“就是上次和我们一起逛街的那个！”

“你说他呀？我都快让他烦死了，他家里刚装了电话，有空就往我们家打电话，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怎么了呢？你找他做什么？”

“唉！快别提了，上次逛街被我们邻居看见了，结果邻居告诉了我妈妈，我妈一口咬定我在外面恋，恋爱了！非要让我把人带给她看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索性让她看看呗，反正看看他也不会少块肉，我也乐得个耳根清净！”

“妈呀！你妈真是人才！什么情况啊？姐，这是逼着你相亲啊！得了，我正让他烦得难受，干脆一杆子把他捣你那里去，我也图个清净，还能帮你解围，这家伙要听到有这等好事，还不一阵风似地就飞过去了，他会骑摩托车，可比你做汽车快多了！你等着，我这就去通知去！”

就这样那个我还叫不上名来的男孩，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们村里。

我们村子不大，我家就住在村后的大路上，说是大路实际上就是一条铺着青石板比羊场小道宽不了多少的石头路，仅够一辆手扶拖拉机进出，这样的路上平时根本见不到一辆摩托车。

可那天一辆崭新的光阳125，红艳艳的闪着耀眼的光芒，车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白净小伙，帅帅地停在我家的篱笆门外，那阵势不亚于现在的奔驰奥迪，那还了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有事没事的往我家里挤，不知道是看摩托车还是看小伙子，反正当时那个小伙子被看红了脸，搓着手窘在那儿。

当时的我见了男生就脸红，我也扭捏的难受，拿把椅子让他坐在院子里。

“哎呀！这丫头真不懂事！这么尊贵的客人怎么能让他坐院子里呢？”妈妈一阵喳呼。

“啊？”我和男孩面面相觑。

“叫我来干啥？我还以为我找不到地方呢？结果很好找”男孩很不自然地跟我说，声音压得很低。

“不是我，是我妈找你！”我一紧张居然说漏了嘴。

“你，妈”男孩差点惊掉了下巴。

正好我妈从他旁边走过去，她听到“妈”字立马红了脸“叫妈，还早了点，你们还没订婚呢？订了婚再改口也不迟”。

“啊？”男孩的脸腾地红了。

隔壁快嘴三婶忙抢过了话茬“早什么早！孩子都到你家了，他愿意叫你就应着！反正早晚的事！”

“啊”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