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感觉是池水刺骨的寒冷。浴池很深，几乎淹到了我的肩膀，被三个人的体重掀起的波浪汹涌地拍打到我的脸上，呛进了我的喉咙，模糊了本就昏暗的视野。

戴着棒球帽的身影停留在了更衣室与浴室中间，它神色玩味地看着我们。

“来啊！你！”史蒂夫喊道，他声音中有某种冷静的愤怒，令我不寒而栗，“有胆你就进来。”

“哦，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你杀了我一次，还想杀我第二次吗？”那东西用托尼的声音问道，开始缓缓走过来，它的面容隐在水蒸气中，若隐若现，“那天你朝我的脑袋开了几枪来着？还是说，当时泪水模糊了你的双眼，你看不清，也记不得了？”

史蒂夫把我推向迪恩。迪恩立刻抱住我往一旁退去。

“真是多愁善感。”它继续说道，“不过想来要杀死自己心爱的人，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还真是痛苦呢。”

“下来啊。”史蒂夫不为所动地朝它招手，神态语气说不出的挑衅，“你说话很多，但做得很少。这可不像托尼。”

那东西咧嘴一笑，哂道：“就算我下去了，你又能做什么？你那把枪，不会只是个玩具吧？”它忽地张开双臂，喊道：“来吧，朝我开枪吧，我就是个活靶子。”

“我当时没有开枪。”史蒂夫说，“现在也不会。”

说完，他嘲弄般用食指勾着枪晃了晃，然后缓缓松开了勾着枪的手指。那把枪从史蒂夫的指间滑落，朝水池中坠去。

那一刹，我仿佛感到某种冰冷的无形存在——如果邪恶果真存在，一定就在这里。当史蒂夫丢下自己的枪，以挑衅的疯狂眼神瞧着那个伪装成他最好朋友的怪物时，邪恶力量也在暗处抬头。

周围原本便在水蒸气中逐渐冰冷的空气仿佛又下降了十度。

迪恩倒抽了一口冷气。

前方，如同慢镜头一般，下坠的枪开始沉入水中，先是枪头，然后没过枪身。水花不是很大，我记得当时不知为何竟然想到：这如果是跳水比赛，得分一定不会太低。

然后，蓦地，一声诡异的尖啸，在枪完全进入水中之前划破薄如纸张的寂静。

上一刹那，“托尼”还在浴室门口，下一刹那，它忽然便已扑到史蒂夫的身前。我震惊地大喊了一声，只听到“哗啦”一声，史蒂夫的上半身在怪物侵袭之下短暂的后仰，然后他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擒抱住那怪物，拧身将它按入了水中。

“砰！”

那把原本该掉入水中的枪不知怎的回到了史蒂夫手中，击发的声音因为潮湿而几不可闻，但枪并没哑火，爆裂般的枪响混合着痛苦的嚎叫。

我那一声大叫才刚落幕，怪物便被史蒂夫按入水中激荡出的波浪才刚扑到位于浴池边缘的我和迪恩身前。

很快那怪物再次从水中露头，深色的卷发沾了水而紧紧贴着头皮，嘴巴大张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它看上去仍是托尼的样子，只是突然狰狞了许多，邪恶了许多。

“受难是福！”它尖叫道，鲜血从额头汩汩流下，但很快便被池水稀释成粉色，“来吧，来吧！杀了我啊，史蒂夫，瞧你做不做得到，杀死心爱的人两次。这都是命中注定……”

话音未落，史蒂夫再次发狠将它按回了水中。

我紧紧抓着迪恩的手臂，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这如同慢放的古怪场景。而黑暗不知何时染上了血的颜色，浴室内竟仿佛亮起了红光。

倏忽间，怪物又一次挣脱出水面，这一次，它湿漉漉的脸庞扭曲到了一起，还来不及说上一个字就又被史蒂夫按了回去。

下一次出水的时候，它那张托尼的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般若鬼面，赤红如血。

“砰”的一声巨响，澡堂里本在喷水的水管突然齐齐炸裂，一时间水花四溅，被无名鬼火染成红色的蒸汽汩汩流动。

史蒂夫喊了一声：“离开浴池！”然后迪恩便拖着我离开了水中，我们一起跳到湿漉漉、冷冰冰的澡堂地面上。

般若鬼面又是一声尖啸，这次竟挣脱史蒂夫的牵掣，一飞冲天，旋身如同大鸟一般跃上了半空。它脱去伪装，不再是棒球帽休闲装，而是一身长裙，随着旋转如同大丽花般张开。

突然之间，那张鬼面朝我这边转来，我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用日语说道：“是你！”

“看这儿！”史蒂夫大喝了一声，不待女鬼回头便连开数枪，直到将子弹统统打光，然后猛地朝它掷出弹夹空掉的武器。

与此同时，迪恩一把捂住我的嘴，拖着我躲到了澡堂众多立着的矮墙之一后面，墙上的一排喷头全在滋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然而史蒂夫就站在两墙中间的空地上，般若鬼面倏地朝他飞去，一把抓住他朝一堵墙上摔了过去，发出骇人的砰砰声。

“嘘。”迪恩压制住我的挣扎，凑近我耳朵悄声说，“在原地别动。”

接着，他松开我，从我手里抽走武器，然后绕过矮墙，敏捷地躲到了对面。就在这时，般若鬼面再次朝我们原来所在的方位转过身去，缓缓扫视着，显然是在搜寻我和迪恩。

我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口鼻，紧紧贴着矮墙，藏在水流下面。

史蒂夫挣扎着从一地碎石块中爬了起来，踉跄了一下。他弯下腰，两只手抓住一块比他肩膀还宽的石块，然后猛地朝般若鬼面扔了过去。

石块发出“呼”的一声，然后“砰”的砸在般若鬼面的后脑勺上。但它浓密、纠结的湿发仿佛吸收了攻击一般，甚至连遭到攻击的反应都没有，只是缓缓朝史蒂夫飘过去——货真价实地飘，摇摆的裙裾离地至少一百二十公分。这一幕本该荒唐可笑，但看了却让人想把拳头塞进嘴巴里阻止尖叫。

“嘿！你！丑八怪，说的就是你！”迪恩不知何时已溜到了另一头，离我很远，正当般若鬼面接近史蒂夫的时候，他蓦地跳出来，大喊道，“有本事冲我来啊，你这狗娘养的！”

般若鬼面蓦地回头，赤红的脸上有狰狞的獠牙，头顶有弯曲向上的尖角。

“不是你。”它的声音细细的，但却十分清晰，说得仍是日语，“不是你杀了那女孩。”

迪恩毫不犹豫地快速开枪，每一枪都射中了鬼面的头部。然后他用力抛出那把打空枪，枪筒竟直直插入般若鬼面的一只眼睛里。

般若鬼面凄厉地喊了一声，但听起来震惊多过痛苦。

“你！你会死于心爱之人！”般若鬼面厉声叫着冲向迪恩，猛地将他掀翻到墙上。

“你们都会死。”般若鬼面继续说道，语气缓和下来。然后它转过身，飘飘摇摇向史蒂夫直直而去。

史蒂夫默默摆出战斗的姿势，不过般若鬼面甚至没有直接碰到他，只是倏地甩出衣袖，无形的气流就把他摔了出去。

他轰然砸破了一堵墙，刚好跌到了我躲着的那条过道里。

我用力捂着嘴，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般若鬼面继续向史蒂夫飘过去，然后停下，转头朝我看了过来。

“你。”它若有所思地说，“你会遗忘。”

说着，它朝我飘飘摇摇过来了。眼角余光中，我看到史蒂夫再次爬了起来。我的手在背后摸索着，疯狂地想要找到什么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但我唯一的枪刚才也被迪恩拿走了，我……

马克笔，就在我的口袋里。

我把笔紧紧握在手里，在水雾中眯着眼睛，缓缓站直身体。矮墙只到人的肩膀，我往旁边走了两步，直视鬼面。

“我才不会忘记什么呢。”我说道，声音一开始有些干，不过说了两句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倒是你，除了神神道道、装神弄鬼之外还能记住什么？”

般若鬼面喃喃用日语说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话音未落，它忽然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我屏住呼吸，想要挥动握着马克笔的胳膊，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如同冰冻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般若鬼面紧贴着我，我已看不到面具的模样，而是直直盯着面具后的眼睛。其中一只刚才被迪恩掷出的□□捅过，此刻血肉模糊。另一只也是血红的，在眼眶中骨碌骨碌直转。

“乐乐！”史蒂夫叫道。然后鬼面的头忽然被强行向后扳去，紧接着，禁锢我的冰冷寒气随之不见。

我扬起手中的笔朝它那只尚好的眼睛狠狠捅了过去，带着突如其来的莫名恨意。般若鬼面厉声惨叫，似乎比刚才第一只眼睛受创时要凄惨痛苦得多。

“迪恩！”史蒂夫喊了一声，从背后将般若鬼面用力压在地上，胳膊上结实的肌肉鼓了起来。

我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就看到迪恩抄起一块石板冲了过来，照着鬼面的后脑勺用力砸了上去。

一下、一下、再一下。

“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好像碎掉了。

迪恩喘息着停下来，弯着腰打量着鬼面的后脑勺，但浓密的头发把什么都挡住了。

“死了？”他问。

史蒂夫说：“鬼能死吗？我还以为你说过物理方法杀不死这种东西。”

“谁晓得呢。”迪恩松开石板，伸手揉了揉肩膀，脸色有点扭曲，“我真恨死这种会飘来飘去还能意念移物的玩意儿了。”

史蒂夫抓住般若鬼面的肩膀，把它翻了过来。果然，它的面具已经碎开了，成了一块一块的。史蒂夫伸手把那些碎块拨开，露出面具下的脸。

“呃……”我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感受，眨了眨眼睛，我问另外两个人，“这是我的脸，对不对？”

那是我的脸，上面还有两个流血的窟窿，看着真是怎一个渗人了得。

迪恩若无其事地说：“伪装罢了。”他用脚踢了踢那东西的肩膀，“看来是真的死透了？”

“我们去看看外面的屏障有没有消除吧。”史蒂夫站了起来，朝我伸过手，“走了，乐乐。”

我上前去，紧紧抓住史蒂夫的手，一起朝澡堂外走去。

“出去了我一定得来上一杯。”迪恩跟在后面，“冰镇啤酒，这鬼地方不会连冰镇啤酒都没有吧？要是有汉堡就……”他的声音忽地噎住，拉成尖锐的气音。

我和史蒂夫回过头，来不及反应就被激射而来的头发紧紧缠住脖子提了起来。

“是时候结束一切了。”那死不了的东西用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道，“我好累啊。”

头发收紧了，我在半空踢蹬着，两手乱抓，可就是使不出力气。

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了，然后是萨姆的大喝声。他喊了什么，但我却没能听清。我只知道，他的声音一落地，缠在我们脖子上的头发就松开了。

那双目俱瞎、现下正顶着我的脸的东西，也“砰”的一声，如同一缕青烟般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