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冬背着人,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这个没有边际的白色空间。

这个空间的设定非常奇怪，很多方面简直是偏离物质规律，虽然柯冬已经归纳出不少条件, 但正因为无法解析下去，所以才叫她纳闷——就算这是意识空间, 受控于创造者的思维能力，也足够匪夷所思。

在这里, 柯冬好歹还是普通人的身体素质，没受到什么影响，阿黛尔本身就孱弱至极, 再戴上“太空综合症”的负面状态，就显得极为惨淡。

“界晕效应”把她与外界隔开，阻绝了外界伤害触及到她, 让她看上去固若金汤、像是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撼动。

但事实是，排除精神强大的外象之后, 她的身躯何其孱弱而病态，比普通人都远远不如，而且那些持续的伤害并没有彻底消泯, 反而被某种力量收集、压制并且直接施放在她精神中。

创造这个空间的存在并不想彻底击垮她。

否则不会就着她能承受的临界点缓慢的施加伤害, 而非一口气强压下来。

她现在这种看上去“滞后”的综合征反应就是因此而生,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在捞起她之后“盗火者号”与柯夏对她所做的一切试探, 造成的伤害最终都会通过这个空间释放在她身上。

永远处在临界点的压抑, 不知道何时会终结的痛苦, 叫人看不到丝毫希望，若说这是场拉长战线的折磨亦不为过。

可是谁会做这样的事呢？

或者说，柯冬完全无法想象, 谁能做到这般举措！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亲身经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般存在，完全超越了她理解的范围——要知道柯冬也有作为研究者的骄傲，虽然越是研究能力者与精神力越是觉得自己知之甚少，露出水面的一角冰山底下仍有浩瀚坚实亘古不化的坚冰，闪烁的星子之外仍有广袤无垠没有边际的宇宙，但她到底也是站在人类生命科学研究的顶端。

对于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事物，柯冬也不会感到自我卑微浅薄就是了。

当然比起退缩，她更燃起的热火应是求知与探究欲。

她简直满门心思都在探求答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方向。”背上的人动动手指，勉强指了路。

艰难的吐字，气若游丝，道出一句话就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道。

整副柔弱无骨的身躯就趴在柯冬的身上，血肉瘦削绵软，骨骼都仿佛中空一般，轻飘飘没有重量。

她的美丽更多源于那股难以遮掩的生命力，即便这幅虚弱得好像马上要死掉一样的模样，也从骨子里都透着一股无法藏匿的生机，否则就这样青白僵硬如同尸体般的外貌，也难迎合人的正常审美。

她的五官轮廓其实很深邃，每一道弧度都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而成的杰作，但落在她身上并没有太大的攻击性，反而因为那种深刻的易碎感而觉出几分忧郁沉谧的底子。

柯夏曾吐槽她是平胸——其实也不太确切，人整个身躯都贴着她，柯冬自然能够感觉到她胸前的起伏——不过确实有些发育不良就是了……至少就身材方面来比较，柯冬本人就是能从山峰上俯视她的存在。

她怎么能是“暴君”蕾拉？

柯冬又多了几分肯定，她与蕾拉的出入如此之大啊！

不过柯冬对她的兴趣已经大到可以枉顾别的一切，包括身份。

在阿黛尔再度修正方向之后，柯冬很有兴致地研究了半天，还是看不出那白茫茫一片之中有什么不同，不免问道：“你怎么辨认出来的？”

背上的人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就在柯冬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听到那喃喃得就像是梦呓般的声音：“直觉。”

这就说不通了。

或者讲，这个空间真的有尽头吗？

将她困在这的那位，真的给她创造了出路吗？

柯冬走得很慢，不是路难走，而是背上这人之后，这人身上也有一部分负面状态加诸在她这里，她也感受到了寒冷的凝滞、缺氧的生涩、失重与失压的错乱，不过相对于阿黛尔承受的强度，她这种就要削弱太多了。

阿黛尔是真的被折磨得够呛。

她知道精神力不是万能的，但那毕竟是她救命的稻草，是她大胆冒险的底气；她知道依靠自己的能力来维系与白狮军团的联结，其实处在很危险的境地，这种畸形脆弱的联结一旦断裂，很容易对双方都造成毁灭性的反噬，但事情已经这么造成了，她也不可能断开这种联结，更不可能消化掉这种极不平等的联系。

或许她并不比蕾拉弱……可她绝对没有蕾拉强大。

阿黛尔原本就打定了主意得过且过，她毕竟年轻，她的精神力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再加上她的奇特天赋，或许未来会有更大的的契机、以打破这种僵局也说不定。

可是她遇到了一个混蛋。

顶着她姐姐的外貌不肯变换样子的梅乐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个可怖的超维生物仅仅是觉得她过分弱小了，就给她创造了这么一个死局——天知道那家伙所满意的程度会是怎样的高度！

本就不是一个维度的生物，相对于“梅乐丝”的漫长生命跨度，她也只是宇宙中一粒渺小的尘埃而已，名为“利非坦”的物种可能仅仅一次呼吸，就会完全毁灭她这个维度的宇宙，她确实弱小得可怜，但“梅乐丝”的标准本来就是一种令人绝望的事实。

阿黛尔已经不知道在这个空间待了多久。

人在捱痛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慢一点，她又没有时间的参照物，没有疯都是因为她自我意识强大。

——柯冬的降临绝对出乎她的意料。

阿黛尔觉得，大概也出乎梅乐丝的意料，那家伙到底还是要遵循这个宇宙的规则，总不至于连线性流动的时间另一端都看得一清二楚吧！

无论如何，有出去的希望，叫阿黛尔很快重燃了信心。

这个空间不是说没有出路，她探索那么久确实也搞到一些法门，只是她孱弱的身躯拖累了她的脚步……柯冬的到来，哪怕只是给她做代步工具都算得上帮助良多。

……

在柯冬背上缓了一口气，阿黛尔总算不像烂泥一样只能摆烂了。

于是自然而然将注意力放在工具人身上。

两人各抱心思，对彼此都存在诸多困惑，但并未冒然询问，就算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流，也只将话题落在周围。

“……它是活的、它有呼吸。”阿黛尔断断续续地解释，“呼吸的间隙……就有道路。”

柯冬难免惊奇，这句话蕴藏的信息量大到恐怖：“你把称呼它的词汇再说一遍？……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你把它称作‘暗物质’？”

人类的通用语向来一致，并非因“群星联邦”的成立而统一，就算不同的星域有一些特殊方言是独立的，也不包括这种特殊的专用名词——所以她这么多此一举地多讲一句话，其实是在表现自己的讶异。

“没错，就是这样。”阿黛尔肯定。

柯冬脑子转得飞快，她够不着人类智慧的巅峰，但是也定然站在某处绝顶，结合自己已获知的信息，马上就想明白对方的意思。

所以这个意识空间竟然是“暗物质”填充而成的存在？

那漫布了大半个宇宙却难以被观测、无法被掌控——仅仅只像是物质的补充而存在的东西，被精神意识反馈之后，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吗？

“还好吧，”阿黛尔缓慢地说，“它本身并没有攻击性……”

宇宙中本来就填充着大量的暗物质，那跟梅乐丝星被毁掉之后散布开的代谢物还不同，梅乐丝的代谢物已经被激活过，极具污染性，属于宇宙的顽疾，必须得拔除的病灶。

柯冬说：“我感受不到。”

她说起这点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自卑，只是也会为无法亲身感受而觉得遗憾：“真想感受一下啊。”

她敢肯定阿黛尔眼中的世界与她的决然不同，她很好奇她所见到的。

能力者所见的世界她看过无数个，但这个人所见的一定是最瑰丽最玄奇的哪一种。

阿黛尔思考能力有限，她现在大半的意识都还陷在折磨之中，唯一剩下的一点思维只能将就着用，没法转弯，于是循着她的思路想了想：“这里精神力被隔绝了……但就算在现实，也很难感觉到它……”

她自己那是特殊情况。

柯冬语气平和，并不忌讳：“我本来就无法够到那个层次，我的精神内核是移植的，比较特殊。”

阿黛尔马上又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她的下巴搁在柯冬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移植内核……很难做啊……要符合的条件太苛刻了……”

她语气中有感慨的成分，柯冬不免挑眉：“你还遇到过别的人造能力者？”

“嗯……我的大侄子……”阿黛尔低低道，“同血缘、同频，还有寄主的意识海条件……精神力的相融太具偶然性了……还不如换脑子……”

单独移植内核觉醒的几率就跟奇迹没什么区别，如果她这时候很清醒的话，马上就会意识到柯冬的特殊性，但她现在脑子不清不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在这里，柯冬当然不能读心，但“读心”除了是一种天赋之外，也是一种技巧。

对方的语言、动作乃至表情都是技巧的基本内容。

柯冬本来就在猜测她的真实身份，这一番了解下来，更确信她的不同寻常。

且不论她在梅乐丝星所做的一切——关于这一点，柯冬还是愿意相信“盗火者”与柯夏判断的——就看她话里话外透露出的信息，就可窥不少端倪。

“想要不同的精神力相融也不是没有方法……”柯冬一兴奋就话多，又是讲到自己的得意课题，难免多讲。

而阿黛尔很久没有答话。

柯冬并不奇怪，因为她的脚步也沉了两分。

就她感受到的压力来说，背上这人承受得程度更可怕。

她的气息微弱得更甚，冰冷得更像是尸体，生理性的眼泪落下来都是碎冰。

待她终于缓过一点，睁开眼看了眼：“停……”

她要过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指了方向，柯冬继续前行。

“她没耐心了……”背上的人喃喃自语。

这个用词不太对，柯冬立刻问道：“谁？”

阿黛尔越痛越委屈，正在心里抱怨梅乐丝个混蛋顶着蕾拉的面貌折磨她，叫她都不能很自然地想起姐姐，迷迷糊糊地说：“……姐姐。”

柯冬刚才就在琢磨她说的“大侄子”，这会儿听到“姐姐”就是一愣。

她的脑袋里飞快掠过一些思绪，但她并没有抓住。

柯冬不动声色地问：“你有姐姐？”

当然有了！

蕾拉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大概就是因为她是阿黛尔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所以梅乐丝提取了她对于蕾拉的记忆，否则怎么能塑造出那么生动的形貌——但她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混蛋……”阿黛尔喃喃地骂道。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了，这回是委屈的。

她浑身发抖，身体好像被冻成了冰块，但是血液却在沸腾，冰在烧，要不是有外人在，她就算意识丧失都有形象方面的顾虑，这会儿就得痛到满地打滚。

梅乐丝没耐心了，这片意识空间翻卷的暗物质都源自于她的力量，她已经发现了柯冬的存在，这会儿估计就等着她破局。

怎能叫她小看！

疼到触底反弹，阿黛尔的意志反倒强烈起来。

她的手指死死抓住柯冬的肩，竭尽全力撑起半身：“放我下来。”

“……你退后。”

她甚至不能自主站立，离开柯冬的身体就只能勉强弯着腰坐着。

可是霎时间空间的变故叫柯冬都肉眼可见，相较于那些翻滚无边的白雾，那孤零零蜷缩的身影就像是一团沉压压的乌云，从体量上完全不能相比，但就像是墨入水中，被稀释的只能是墨，而不会是水——柯冬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白雾被撕裂，各种间隙如同道路般四通八达。

随同压抑感的加深，原本无垠的边际陡然就清晰可见起来。

空间在缩小！

空间的边壁在以她为中心不断缩小！

咫尺之间相隔了一个天涯，柯冬被排斥出去的瞬间，看到一道额外的身影随同空间边壁出现。

她穿着白色的军礼服，青金穗链悬挂于胸，金褐色的头发，深邃而冷漠的颜容。

她弯腰抱起地上的人，两人一般无二的五官轮廓，只是一者成熟，一者稍显稚嫩。

这就是“姐姐”？！

柯冬被她看了一眼，就像陷进一片泥沼，陡然回到现实的时间点时，都不能很快反应过来。

手臂如她所料地被能量风暴绞碎——但这一停顿，差点叫她的半边身躯都给粉碎。

还是能量风暴的威力实则已经削弱，才没有造成更大的创伤！

柯冬依据本能离开中心，走到了立方体的边缘，却并没有直接处理自己的伤势，而是沉着脑袋陷入思索。

“你在干什么？！”柯夏几乎尖叫着扑过来。

柯冬回神，看到这个妹妹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颜貌，犹豫不已：难不成是……双重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