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尼亚敏锐地意识到, 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

赫南专门闯入尤莱亚的居所——以前似乎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不然尤莱亚也不会放心地把她留在这里——来影响她的睡眠, 总不至于是让她看热闹的。

去阳台？

阳台上会有什么糟糕的东西吗？

她的本能就是抗拒，毕竟晚上了，她躺床上了，就要睡着了，这时候强行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去阳台上看一个不知道什么情况的事物，她当然不乐意。

但是大脑却意外地兴奋。

即便清楚的不得了, 赫南对她充满了恶意。

她本来还躺在培养皿中的时候，只是作为一个威胁尤莱亚的工具，可以被任意处置，但当祂意外地发现，降生之后的她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消遣，而且她不是管理者，无需在意更多的牵涉, 她就顺利上升到了玩具的位置。

明知如此仍顺从, 大概还是好奇心作祟。

这算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缺点。

维拉尼亚起床，端端正正穿好鞋子站起来, 贴心的亚当已经给她调亮灯光并且开好门。

雅恩塔最日理万机的智脑会给她做这些小事, 一直是令某些管理员都费解的情况。

但她没有觉得不对劲，亚当也没觉得不对劲。

她站到了阳台上。

作为除中枢之外, 最高的建筑之一，这里的视野极好，可以看到大半个雅恩塔。

夜晚的中心城市并不沉寂。

它仍在按规律运转，它仍包容着无数鲜活的生命。

但是连灯光都是安静、干净且秩序的。

她歪了歪头，觉得不解。

赫南想让她看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产生之后的下一秒, 一团巨大的火光在视野中爆开。

能让视野短暂失明的刺目白光，层层叠叠地加在一起，雷霆直贯般的巨大割裂在某一个点朝着四面八方冲击，然后是轰然倒下的一大片建筑。

随着能让耳朵失聪的巨大声音响起的，还是仍未停息的爆裂，它在原地不断炸开，炸开，冲天的火焰就在飞腾的烟雾中冉冉升起。

天空中被激发出一大片菱形结构的半透明防护罩，它介于半虚半实之间，就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一般将雅恩塔罩在其中。

而此刻，它正在不停地闪烁着，就像是承受不住那爆炸从内部释放的恐怖伟力，先是被捅穿、撕裂，现出裂痕，随后那痕迹便如同玻璃开裂一般，迅速扩散。

一块块开裂的菱形处在崩解的边缘，而那些火光在菱形碎散之前，已经攀援着那些裂纹倏忽燎原而至。

朝着所有方向燃烧过去。

又随着碎散的防护罩坠落，或熄灭，或燃烧。

尤莱亚的住处在雅恩塔二环，真要说起来，这里离中枢都不是很远。

但是火焰甚至蔓延到了这里。

她看着火光倏忽而来，然后在不远处就失去了扩散的力量，随风消失。

她的银白色长发都在灼热狂乱的风中飞舞，距离极近的火光在她的绯色眼瞳中跳跃，也像是在为它浸润更鲜丽的色泽。

亚当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来自至高者的留言：烟花好看吗？”

亚当又说：“来自至高者的留言：你的兄长得加班了。”

维拉尼亚的心脏依然在不受控制地蹦跳，眼前的场景本能地让她的生理感到不适，即使是她贫瘠的想象力，都能想象到，这场灾难的波及范围之广乃至于伤亡有多惨重。

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等她再睁开眼睛，发现亚当已经打开了阳台外的防护罩。

世界仍在燃烧，但除了爆炸的源头，所有零散的火焰并没有落到实处，大部分建筑的材质都是防火的，如果不是爆炸从内部攻破，它很难燃烧。

于是那些火就像是空中绽出的花，一片片漂浮着，游散着——如果忽略了浓烟，忽略了那些仿佛云层般晦暗的余烬的话。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糟糕的背景正像是火花的土壤，两者相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美感。

不要说话，不要惊慌，不要如赫南的意。

所以她就在阳台上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耷拉着拖鞋又慢步踱回房间，上床，打开被子，钻了进去。

亚当说：“也许睡前喝一杯热可可会更舒服，维拉。”

她能想象到这个时候的亚当应当已经忙疯了，光是被牵连以至于破损的防护罩就会占据它绝大多数算力，更别提西北区域发生的惨剧——所有工作都需要展开。

但它仍能分出一点注意，提醒她喝点东西，缓解高度紧张的精神压力。

而那位至高者，比起愉快地欣赏这场意料之中的“烟花”，大概祂会更想欣赏她的反应。

“不需要了，谢谢。”她说。

她要闭上眼睛前，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直觉就在疯狂地提醒她，而她接住了这种暗示，于是她在某种存在即将发声之前先开了口。

“我知道那是报复。”她平静地说，“作为尤莱亚屠杀了三万‘残次品’的报复。”

“我是尤莱亚据此得到的‘奖赏’，但如果你不是想要收回‘奖赏’的话，就请安静，赫南。”

她闭上眼睛：“我想睡觉了。”

她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因为意识很快就陷入黑暗。

可是维拉尼亚没能入睡多久，这回打扰她的是尤莱亚。

没赶着去加班反而冲回家的尤莱亚直接将她连着薄被从床上抱起来，带着她一起出门。

不久之后，瞭望塔会议厅，维拉尼亚一脸呆滞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神色凝重的管理官们匆匆赶至。

没人对她也在场表示疑惑，顶多就是看了两眼。

维拉尼亚还裹着被子，头发蓬乱，表情空白，木然地看着所有人。

“人到齐了，”莫奈加主持会议，“除了梅丽莎与内尼特。”

爆炸发生在西北区交界，那是北区管理者梅丽莎与西区管理者内尼特职权范围的交叉地点，所以两人都赶去了。

一切的汇报、争论、统计、推诿……她都没听清楚，因为她又睡着了。

尤莱亚确实要加班，但他选择带上维拉尼亚一起加班。

……

“先驱者号”降临在这个星球之时，舰船上有将近十万的工作人员，包括科学家、军队与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

一个世纪之后，完全的旧时代的血脉几乎死亡殆尽。

根据协议，随着最后一位权限民的死去，也就意味着赫南对星球的完全接掌。

祂很快开始了自己的探索。

在祂重新规划星球秩序，创造管理者，乃至于建立伊甸，运用基因工程编辑“新人类”之后，“先驱者号”移民的自然后代们就已经处在被排挤被消亡的边缘。

在面临只有接受改造与死亡两种选择的前提下，不愿意接受赫南秩序的人开始了大规模的逃亡。

脱离城池安全的范围之后，很多人死在荒野，死在虫口，死于饥渴，死于寒热……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旧民就在荒漠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秩序。

他们以“先驱者”作为自己城市的名字，自称是自由民，他们与虫兽争抢水源、食物与生存空间，他们野蛮、堕落、自由繁衍，以自己的身躯与意志作为反抗赫南的唯一筹码。

他们也接纳城市的逃亡者。

城市民对荒漠的情绪一直很复杂。

他们恐惧荒漠，又担心自己也会基因崩溃，必须逃亡，能坦然接受“肃清”命运的人少之又少，更多基因崩溃的“残次品”，拼命逃离追捕与清缴，只为了活下去。

维拉尼亚没有经历过洗脑，也不曾受缚于赫南的秩序，所以在她了解到“先驱者城”之后，她脑中自然浮现出的念头就是——赫南需要一个“对照样本”。

不然为什么自由民会有武器？

为什么自由民如此具备凝聚力？

为什么赫南始终不毁去那座在祂看来极度脆弱与可笑的城市？

当年“先驱者号”上所有的对星级能量炮与重型武器都在赫南的手上，更别提数不尽的稀有资源，而且两个世纪以来，祂自我发展到什么地步，谁都想象不到……对祂来说，要消灭一些反抗者，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啊。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无论是城市还是荒漠，无论是秩序民，还是自由民，都是祂的实验品。

所有人好像都有一种认知，赫南无法对人类出手。

祂无法亲手杀死任何一个人。

只能由人类亲手杀死人类。

所有人对此坚定不移。

但维拉尼亚却持怀疑的态度。

就像所有人都说赫南讨厌“图书馆”，可她依然在里面看到了自由出入的赫南一样。

很多认知，究竟确实是真实，还是祂让人以为那是真实？

就像她现在的怀疑，究竟她意外看破了这一切，还是赫南让她以为自己是清醒者？

所以她不言不语，不参与不干预，逆来顺受，悄无声息。

本来，这种对抗局势某种微妙的平衡中过了很多年，而这一次秩序民的总长尤莱亚遵从赫南的命令，肃清了三万作为“残次品”的自由民——这种规模的屠杀，显然打破了平衡。

以至于招致了自由民的疯狂反抗与报复。

但维拉尼亚觉得，这只是祂的实验已经进入了新的进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