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平安》

红尘再相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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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门口走去,远远看见门口搭建的简易棚子下,很多人围了一个圈正认真地听着,而他们中间正站着一个人,因为背对着她,她只能远远地看见一道背影,阳光照射在那道身影上,微微晃眼。

她眯了眯眼,继续向那道背影走去,只走了几步,脚步却忽然停住了。

一瞬间,如时光倒转江河逆流,太多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她不是不想他,只是逼着自己把所有的想念都压在心底,因为一旦开始想念,那便是洪水决堤无休无止。

金色的阳光下,那人转过身来,微微低头讲话,露出完美无瑕的侧脸。

然后似有所觉,他的视线漫过众人遥遥地向她看来。

隔着尘世经年,隔着红尘万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在这沉默的一眼中道尽了。

沈岁岁并没有等到宣讲结束,病人太多,她很快又去忙碌了,等到忙完手上所有的病人后,她去查房,恰好看到陆念安和护士娜塔也在。

他正低头认真地和病人讲话,神情很专注,头发剃得很短,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漂亮的侧脸线条,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这样的他,心窝处开始一坠一坠地揪着疼。

她向他走去,恰逢此时他也转头向她望来。

“阿衍,”她轻轻唤他。

他笑,眼睛里有闪亮的光。

娜塔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还想给你们介绍的,原来你们已经认识,是朋友?”

陆念安看着沈岁岁的眼神很深,那里藏着所有起伏的,激烈的情绪,他自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那一刻,无需言语,也无需解释。

她亦伸出手回应,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回到营地时,两人碰到了正从外面回来的莫凡。

“Lucas,”沈岁岁笑着打招呼。

莫凡却在看到陆念安的一瞬间,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就这样红了眼眶。

“是你,当时是你救了我,后来他们都说你当时在那里牺牲了……原来没有,”因为情绪太激动,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可沈岁岁还是听明白了,原来那个曾经救过莫凡的人是陆念安。

可对陆念安来说,当时的一切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只觉得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男生有些莫名其妙。

莫凡激动地还想说什么,又突然看到了他们交握的手,欣喜道:“岁岁,他是你的男朋友?”

沈岁岁被他问得不好意思,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念安看她已经很疲惫,没让她继续跟莫凡说下去,匆匆道了别,牵着她上楼。

两人都已经累到极限,可交握的手却怎么也不想放开。

她在他身后悄悄地仰望他,想起莫凡说的话。

原来,他们追随仰望的是同一个人。

而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值得让人仰望……

沈岁岁洗好澡,回房间对着电风扇吹头发,突然咚咚咚不轻不重的三声敲门。

门打开,赫然是陆念安,他刚洗完澡浑身上下散发着清爽的气息,微微垂着眸看她。

“来跟你道声晚安,”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移不开。

她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度,很烫,她的脸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泛红,只能低下头飞快地说:“要不进来吧。”

陆念安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微微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今天太晚了,早点休息吧,乖,”一如当年哄她时的语气。

可她哪还是当初的那个小姑娘。

一瞬间,心底有些发酸,一想到两人才刚见面都没说上几句话呢,又满心不舍:“可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她有些撒娇地抱怨着。

她看了看走廊,生怕人来人往的被人瞧见,七手八脚地攀上他的胳膊,干脆拽着他进了自己房间。

女生的宿舍和男生的一样,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椅。

一关上门关上窗,空气就突然显得炙热而沉闷起来。老旧的电风扇呼啦呼啦摇着头,吹出风来。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脸上红彤彤的,眼睛里的光混合着喜悦和羞怯。

很生动,很美。

陆念安原本真得只是想再来看她一眼,道声晚安的,可此时心念一动,被岁月和思念拉扯的心里忽地就破了一个大口,有些东西再也藏不住。

他猛地拉住她,一把把她拉到身前,一只手覆在她的脑后,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吻很轻却也很重,隔着漫漫岁月,他小心地触碰她,一点点试探着她的存在,可那相望不相亲的思念却那样重,沉甸甸的,似乎是要统统宣泄在这样的一个吻中。

慢慢的,沈岁岁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慢慢地放开彼此。

沈岁岁伸出手慢慢地捧住他的脸,仔细的一点点的凝视着他。

“在美国,好吗?”她问。

“都好,”两个字道尽了千言万语。

她笑,其实根本不必问这句话,这些年她关注他就如同他一直也在关注她。她知道他研究了什么课题,又获得了什么奖,也知道那些他销声匿迹的日子应该是身体不好在休养。而他也知道她毕业规培,在医院工作几年之后,又去了香港通过MSF的专业培训成为一名合格的无国界医生,他知道她这些年断断续续跑了一些地方,最后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

只是沈岁岁不知道的是,陆念安曾经从美国回来过,那一次病重得特别厉害,他以为挺不过来了,不顾反对挣扎着在手术前回国,却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重逢的人会再重逢。

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沈岁岁不想他太过劳累,只能依依不舍地催他快点回去睡觉。

陆念安笑着轻啄了一下她的额头,“傻姑娘。”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慢慢地回味过来,她摸着自己的额头,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陆念安回到房间,梅森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你回来就是为了那女医生?”

陆念安没理他,径直打开门走了进去,梅森跟在后面。

“她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同意你来这里?”梅森连声质问。

“不知道,”陆念安顺手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几个药瓶,各倒了一片药在手心,也不喝水就这样干咽了下去。

他弓着背缓缓地靠在床头,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音说:“别告诉她。”

梅森气得瞪着眼看他,最后才说:“那你得每天向我报告你的身体状况。”

陆念安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闭上眼睛:“梅森,我要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梅森看他实在疲倦得厉害的样子,知道没办法再谈了,只能转身离开。

开门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很轻带着丝暗哑:“梅森,谢谢你。”

梅森握着门把的手一顿,想回头再骂他几句,最后却只是默默摇摇头走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因为隔音不好,能听见隔壁房间,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和轻微的说话声,他安静地听着。

心绪却越飘越远,多少年了,他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这片土地。

那段曾困住他的过往,他曾经以为再也走不出来。

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比天高,觉得人定胜天的少年。

可是当他踏上这片记忆中的土地,当他呼吸到这熟悉炙热的风,当他看到淳朴的乐观的坚韧的一张张脸时,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又再次沸腾,心中最初的情怀再一次激烈地鼓动。

这些年,他看着沈岁岁成长,却仿佛在目睹着曾经的自己,心血骨肉一点点重新生长,灵魂被一点点缝补重塑。

直到最后,他能够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坦然的,释怀的,却比过去更透彻而有力量。

第二日,大伙儿坐在一块吃早餐。

沈岁岁下楼的时候,陆念安已经坐在那儿了,日光下,他的眉眼更加清晰,短短的头发衬托得他的脸线条分明,整个人虽然瘦削,却很精神,好看得过分。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帅哥,她记得是叫梅森,是个心内科医生,陆念安的好友,看到她很热情地朝她挥挥手。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其他人纷纷投来注目礼。

陆念安含笑看着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藏着温柔无限。

她也不扭捏了,干脆小跑几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穆罕穆德递上她的早餐,她就着咖啡啃了一口饼子,梅森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中文:“你好,久仰久仰,总算见到本人了。”

……

沈岁岁有些蒙圈,回了声你好,又转头去看陆念安,她之前不认识他吧,怎么一开口就是久仰久仰?

陆念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梅森,那小子立马闭上嘴,自动往旁边挪了两个座位。

她噗嗤一下笑出来。

明眸皓齿,笑容灿烂,在这间灰扑扑陈旧的房子里,在各色人种混杂的空间里,像一朵色彩夺目的花,不娇柔,不软弱,顽强而生机勃勃地绽放着。

沈岁岁不知道陆念安在想什么,见他碗里的食物都没怎么动,觉得这些食物可能不合他口味,就自动自发地把碗里的水果倒到他盘子里。“多吃点吧,不然等会忙起来吃不消。”

“我也是医生,能照顾好自己,”他看了眼自己的盘子,又把自己盘子里的水果全都给了她,看她喜欢吃酸奶,还顺带把自己的那碗酸奶放到了她面前。

……

她也不是猪啊,哪能吃那么多。

和她一个团队的妇产科医生艾玛朝她投来羡慕的眼神,“Olivia,好福气啊,Eason很不错。”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有人还跟着起哄。

沈岁岁在众人目光的围剿下,有点羞涩,心里却像灌满了蜜糖甜得不行。

就在这时,莫凡匆匆跑下楼,径直跑到陆念安身边,张口就问:“陆教授,我能问问你关于你最新发表的那篇论文吗?”显然他昨晚回房间之后做了不少功课。

陆念安点头,并不拒绝眼前这个男生。

在场中人很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医生,听到莫凡向陆念安请教的问题,渐渐回过神来。

眼前这个清瘦、平静而低调的男人,居然就是连着在全球最著名的医疗期刊上发表论文的\”Professor Lu \”。

他已经站在学术殿堂的金字塔尖,本来应该坐在实验室,或者站在镁光灯下,享受荣誉和掌声。

而此刻,他却穿着最普通不过的MSF白色制服,坐在这个陈旧简陋食堂里,外面是风雨飘摇战火纷飞的土地,而他正微微侧着脸和男生小声讨论着,神情专注而认真。

艾玛偷偷地问沈岁岁:“陆教授是为你而来的吗?”

沈岁岁静了几秒,才笑着回答:“ 是,也不是。”

没有人知道那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可不管走了多远,还是会回来。呼唤他回来的,不仅是她,还有他自己深埋在心底的,为这片土地而流淌的热血和情怀。

吃完早饭,车子又把他们一伙人拉去医院,开始新的忙碌的一天。

昨天晚上自由军又在空中投了几颗炮弹,一些无辜的平民被炸伤。

有一个男人躺在担架上被送进来,他家被炸毁,家里的六个孩子和他的妻子都死于爆炸中。他身上有多处碎片伤,最严重的腿部虽然被简单包扎过,却还在不断流血。

沈岁岁看到那个男人时,心脏仿佛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那个男人直愣愣地睁着眼睛,没有悲伤地大哭,也没有流半滴眼泪,那是一双死水般麻木的双眼,没有神采,没有希望,没有感情。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伤痛和绝望。

男人被推进手术室,她开始给他上止血带,评估伤口,手一点点抚过他的伤处,判断具体受伤的位置。

“给他输血,”她吩咐助手娜塔。

麻醉师此时已经完成了麻药注射。

她开始手术,灵活的手指探查着男人的伤口,发现他的大腿里还嵌着一块坚硬的金属物,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坚硬的物体取出来。

那是一个表面光滑的圆柱形物体,可当手术室里其他人看到她手上的东西时,都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娜塔喊了声:“我去找人帮忙,”飞快地冲了出去。

沈岁岁虽然没见过这玩意儿,但也第一时间猜到了那是什么,www.youxs.org。

麻醉师一边喊着:“不要动!”一边往后慢慢地退去,一直退到门边上,惊恐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沈岁岁强自镇定,可手还是微微地颤抖起来,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滚落,每一秒都被恐惧拉伸得无比漫长。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冲到门外或者是打开窗扔出去?

几秒的死寂之后,门突然被撞开,陆念安飞速地冲进来,他的手中还拎着一桶水。

“别怕,”他看着她,黑眸沉且静。

她一下子冷静下来。

“手给我,”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她能感受到从他手上传来的力量,她被他牵引着,很慢很慢,一点一点地下降直到炸弹沉入桶底。

冰冷的水没过她的手臂,他的手在水下代替她,轻轻地握住了那枚随时有可能引爆的炸弹。

只这一会儿功夫,沈岁岁已经大汗淋漓,她很着急却不敢乱动,只能用眼神控诉着,手倔强地不肯离开桶里。

“相信我,我有处理这个的经验,”他定定地看着她,语气轻描淡写。

她和他对视,短暂的一秒后,听话地抽回手,看着他飞快地将水桶带离手术室。

那枚简易的炸弹并没有引爆,可她知道幸运并不会永远降临。

下午的时候,送来一个八岁大的小女孩,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再加上卷卷的头发,活脱脱一个小洋娃娃。

只不过小姑娘是因为自杀未遂而被送来的,沈岁岁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陆念安正在和小姑娘讲话。

她站得不远,刚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感觉好一点了吗?”陆念安问。

小女孩沉默地点点头。

“有哪里不舒服要跟医生说,好吗?”

小女孩还是沉默。

“你这样……你爸爸妈妈会很担心的,”陆念安俯下身,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

“可是……我们随时都会死的,担心有什么用呢?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的,”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和年龄不符的忧伤。

她的妈妈坐在一边默默垂泪,而她的爸爸搂着妻子,满目悲戚。

陆念安沉默了一瞬,他的眼中有怜惜也有痛意:“你的爸爸妈妈还陪在你身边。”

小女孩眨眨眼问:“那明天呢,我和我的爸爸妈妈,我们还会有明天吗?”

短暂的沉默后,陆念安只是说:“好好治疗,等你出院的时候,叔叔送你一个礼物。”

再多的语言也是苍白无力的,于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而言,他们做的再多也只是旁观者,这种痛终不能切身体会。

晚上,沈岁岁回到营地,因着白天一系列的事,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知不觉中就去了顶楼。

这个时候,天色已渐黑,远处的云层从金色橘色逐渐过渡到粉紫再到深蓝,像一副色彩浓郁的油画。

风吹来不再是白天的炙热,夹杂着一丝清凉。

她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回头看,陆念安正微微笑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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