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上）

“符十一”这个太过随便的名字,是他进入孤儿院后，自己当着院长的面起的。

当时符十一不满五岁，院长问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他是记得的，但他摇头说不记得了，让院长帮忙想个新名字。

院长便说：“姓氏就跟咱们院里其他孩子一样,都姓符，读音和幸福的福一样,不过不是同一个字。以前的院长觉得幸福的福看着有点土气,就想起个读音一样但看上去更特别一点的,所以是竹字头那个符……算了,你都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呢,应该也不认字,跟你说了是哪个字也没意义。”

接着,院长便犯了难：“姓氏倒是好说,可最关键的名……”

符十一想起刚才看到过,今天是十一号,就干脆说：“我就叫十一吧,写起来还简单。”

院长觉得这好像有些太敷衍了：“不急，我再想想……咦，孩子，你知道十一怎么写,你认识字的啊？”

符十一点头：“认识一点。我就想叫十一，可以吗？”

院长正在填写符十一的资料，一时间实在想不到起什么名，又见符十一坚定，再回忆了下院里的孩子没有重名的,也就不再纠结：“行，那就先叫十一，以后想到了寓意更好的名字，咱们再改。”

符十一却没打算再改名。他想，他得记着进孤儿院的这一天，记着他接受自己已经被家人抛弃这个事实的这天。

其实，即使是很久以后、长大成人的符十一，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初他的母亲会抛弃他。

——符十一进孤儿院时还不到五岁，在当时他的记忆当中，对母亲的印象是最深的，其次还记得一点父亲去世了的情况。

他记得母亲总是陪着他，一会儿看不到他就要急哭，母亲会教他看书识字，给他讲故事，对他很温柔。

父亲去世后，好像没过多久，他和母亲就搬家了，而且搬去了和从前很不一样的地方。新家所在的地方，不论是外面的人还是电视里说的话，他最初都是一点都听不懂的。

——小时候的符十一不明白，也没人跟他说，所以只觉得是搬家，长大后才意识到这家的确搬得很远，他和母亲是去了国外。

之后，在年幼的符十一的记忆中，他好像和母亲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过了很久，他都能够说当地那种陌生的语言了。可是母亲突然让他跟着一个陌生叔叔上船。

船舱狭小又时不时泛有奇怪的脏臭味，海浪带动船身晃动，符十一觉得自己在那个难受的地方待了很久，才终于浑浑噩噩被带出了船舱、踩到了平坦坚硬的地表上。

当时，符十一恍惚的怀疑，难道妈妈是把他卖掉了吗？这个把他从妈妈身边带走的、看上去邋里邋遢的陌生叔叔，现在是要把他送去买他的人那里吗？

可是妈妈为什么要卖掉他？家里没有钱了吗？还是妈妈只是单纯不喜欢他了？

可能是不喜欢了吧……符十一那时候觉得，因为他记得，在被

陌生叔叔带走之前一段时间，妈妈对他就不那么亲热了。

然而，符十一跟着陌生叔叔走啊走，走得原本就头昏脑涨意识不清的大脑更加痛苦，四肢也无力得实在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走在后面的陌生叔叔突然推了他一把，说：“到了。”

那一推对当时状态下的符十一而言，堪称踩在悬崖边被人推了一把，他马上就倒了下去。

然而一路同行的陌生叔叔没有搀扶他，而是似有若无的嘀咕了句：“还挺省事。”

再然后，符十一就没有听到声音了。他头晕眼花的趴在地面上，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恢复了一点力气，能够坐起来看看附近。

把他带到这里来的陌生叔叔已经不见人影……难道不是要把他卖了吗？可这里又是哪里？符十一很恍惚。

他又定睛看了看旁边的大铁门，发现门边有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几l个字。他认识一点字，但身体不适眼前昏花，看不清楚。

又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符十一努力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以前看过的故事书里说，遇到问题要找警察叔叔……符十一摇摇晃晃往前走，想要找可以打电话的地方，然后找警察叔叔。

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但其实并没有多远，又突然一头栽倒。

幸好运气不错，他正好遇到了一个大学年纪的过路女孩，女孩扶住了他，又惊讶发现：“哎呀，你这是发烧了吗，脸都烧红了！”

女孩把生病的符十一送去了距离不远的诊所，等到符十一醒了，便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他爸妈呢？

不再高烧的符十一清醒了很多，虽然他才不到五岁，但不缺聪慧。

他想，既然不是被卖，那他应该就是单纯被抛弃了吧。而且，他的妈妈好像把他抛弃回了他们从前住的地方，因为这里说的话是他以前能听懂的那种语言。

“姐姐，我遇到你之前，还经过了一扇大铁门，你知道那是哪里吗？”符十一问救助他的女孩。

女孩担忧道：“不会是附近那家孤儿院吧……小朋友，你今天是和谁一起出的门啊？现在已经晚上了，你爸爸妈妈看不见你该着急了，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或者你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家里其他人的住处，电话号码？”

女孩问一项，符十一便摇一下头。

见状，女孩更担忧了：“那，姐姐帮你报警好不好？”

符十一很犹豫。他本来是想要找警察帮忙的，但是待会儿见到了之后要怎么说呢，说他被妈妈抛弃了，被托付给一个看上去不像是好人的陌生叔叔，带回了这里，然后丢到了孤儿院门口吗？

“不用了，姐姐。”小小的符十一想要“捍卫”自己的尊严。

他不想做一个被妈妈抛弃的小孩。

女孩看出了他的窘迫，又想到附近那家孤儿院，心里还是觉得不妥，便坚持报了警。

警察很快来到了诊所。

正好一男一女两个

警察，看着都很亲和，温声细语问符十一的情况。

但符十一心里别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警察叔叔阿姨，就说自己困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说困了，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两个警察只好让他先睡觉，然后让局里看看有没有报小孩失踪的。

拖到了第二天早上，符十一决定了——他这个情况的小孩，最后反正都是会送到孤儿院的，与其告诉警察叔叔阿姨说他是刚被抛弃的，不如直接去孤儿院。

他也不想让警察帮忙送他回妈妈身边，既然妈妈不要他了，那他就自己生活！

于是，符十一告诉警察，他是附近那家孤儿院的小孩，昨天是生病了还想出来玩，才不小心摔倒在路上的。

警察原本便有所推测，闻言就说送他回孤儿院。孤儿院离得不远，路上符十一很紧张，但到了孤儿院门口后，他觉得自己运气真不错！

孤儿院大铁门上的小侧门开着，而且里面的院子里有其他已经起床的小孩在玩耍。符十一就直接走了进去，还跟离得近的几l个小孩打招呼，很自然融入进去一起玩。

小孩子嘛，认识不认识的都能玩在一起，符十一又态度自然，所以大多小孩都没问他是谁。

唯一一个年纪大一点、意识到符十一是生面孔的孩子，倒是开了口，说：“咦，你看上去好虚弱哦，你就是昨天那个刚来的生病小孩吧？你病好啦？”

符十一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顺势点头：“嗯。”

见状，警察便没再疑虑。他们想，这个孩子应该是昨天刚来孤儿院，不适应，所以才往外跑，兴许还是想要去找以前的家人，但生着病也没跑出几l步。这孩子昨晚不肯跟他们说话，大概也是不想回孤儿院。

至于孩子丢了，孤儿院却没有报警……看这家孤儿院的情况，人手不足所以没有注意到也挺正常的。

于是，两个警察跟符十一告别，离开前又叮嘱门房看好出入情况。门房倒是一头雾水，有点没弄明白两个警察带来一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但门房以为院里是知道的，就没多说。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孤儿院里才发现多了符十一这个孩子。

院长心软，院里便又多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很快，符十一进孤儿院的前一天，那个病倒在孤儿院门前被带进来的另一个孩子也病好出现了。

这时候，之前把符十一当另一个孩子的其他小孩就懵了，好不容易才理清楚，符十一和比他前一天进院里的符拾是两个人！

符拾这个名字，是院长在“符十一”的基础上起的，毕竟两个孩子差不多时间进院里、改名字，如果名字风格相差太大，怕其他人觉得是院长对符十一不上心，从而欺负符十一。

但是直接叫符十也不太好，干脆就用了既是大写也是同音的“拾”字。

那之后没过多久，孤儿院里上上下下就发现了，虽然符十一和符拾名字听上去很亲近，但两个人性格相差很大，也玩不到一起。

十一动静皆宜，既可以和院里其他孩子迅速打成一片，也可以安静看图书角被捐赠来的旧书，而且看得很认真，不像其他很多孩子那样随便翻翻。

而符拾特别胆怯，总是游离在其他小孩之外，回答问题也是懦懦的。到孤儿院的第四个月，符拾才和刚来的一个小孩交上朋友。

符十一和符拾基本不怎么一块儿玩——那时候倒也没什么特别原因，虽然只是一家破破烂烂的孤儿院，但孩子们和自己玩得来的小伙伴一起玩，自然而然就聚成了一团，也不怎么会注意到没主动来一块儿玩的其他小孩。

符十一对符拾的印象原本并不深刻，直到长命锁事件发生——

符十一有个长命锁，是他妈妈把他托付给陌生叔叔、送他离开之前，特意给他戴上的。符十一有些难过又有些埋怨记恨妈妈不要他了，但妈妈给的长命锁，符十一还是没舍得摘下来，藏在衣领下一直戴着。

直到某天睡觉前，符十一发现长命锁不见了，不知道是掉在孤儿院里什么地方了。他在熄灯之后偷偷溜出宿舍，在白天待过的地方寻找，但直到被孤儿院里的阿姨发现、扭送回宿舍，他也没有找到长命锁。

第二天天亮了，符十一继续寻找。

然后，他在符拾的脖子上看到了他的长命锁。

符十一当即跑过去把长命锁抓到了手里，符拾被他扯得吃痛叫了一声，坐在符拾旁边、最新进孤儿院的符朝伸手打符十一：“你干嘛！”

符十一抓着长命锁不放：“这是我的东西！你在哪里捡到的！还给我！”

符拾茫然又怯怯的说：“可……可是这是阿朝昨天晚上送给我的……他说是他的……”

符十一猛然看向符朝，符朝心虚了一下，但又理直气壮说：“对啊，我送给小拾的！我的东西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你……你凭什么说是你的东西？我看是你喜欢所以想要抢吧！”

“这就是我的长命锁！昨天不见了，原来是被你捡到占为己有了！”符十一紧紧抓着长命锁，“这个底下还有个逢字呢！就是我的！”

符朝听不懂“占为己有”这样的成语，也不认识“逢”字，但他坚持说：“这就是我的！怎么，你能有长命锁，我就不能有了？长命锁都是你的了？这下面有字，你现在都看到了，当然知道是什么字！我还知道有数字呢！”

三个人拉扯争执，引来了其他小孩和院里大人的围观。

符十一记得那天自己和符朝吵了很多句，谁来劝架都不行，吵的过程中符十一还紧紧抓着长命锁不肯放，符朝是不是打他一下，符十一就躲，一躲就会连带着长命锁扯到符拾的脖子。

然后，符拾突然就哭了起来，大哭特哭。

一边哭一边想要摘长命锁，抽噎说：“阿朝，十一，你们不要吵架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十一想要这个锁，就给十一吧……十一，你松一松手好不好，你抓得太紧了，我脖子好疼，我也拿不下来这个锁，我把它给你……”

“是还给我！这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符十一说，“还有，你不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刚才明明有别人帮我证明了，看到过我戴这个长命锁！”

符十一强硬的不肯妥协，哪怕只是一个用词。

符朝继续狡辩和动手推攘符十一，符拾则仍然在大哭不止，边哭边道歉。周围其他小孩和大人见状，不禁有些同情符拾，觉得就算是符朝捡到了符十一的东西没有归还，也不是符拾的错啊，符十一对他也太凶了……

这时候，符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符十一恶狠狠的说：“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你刚进孤儿院的时候就说谎了！别人把你当成了小拾，你还和别人交朋友！害得小拾交不到朋友！”

符朝这么没有道理的话，但因为其中的确有事实，即“符十一刚到孤儿院时被有的人当做了符拾，符十一当时没有澄清”，所以……似乎一下子，符朝的所有话都变得有道理起来。

睡在符十一临床的两个小孩，刚刚还帮符十一说话，说看见过符十一摘、戴这个长命锁，但现在他们又说：“是啊，十一刚来就说过谎……说谎的都是坏孩子！符拾好可怜啊，哭得都打嗝了……”

他们也不肯承认刚才帮符十一作证的话了。

符十一抓着长命锁不肯松手，符拾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特别可怜，孤儿院里的大人索性折中，说这个长命锁就他们俩一人一半吧！

符十一还是不肯，但长命锁已经被大人拿了过去，迅速用菜刀分成了两半。

其中半块被塞进了符十一手里，同时他被呵斥道：“够了，十一！为了这么个东西有必要闹成这样吗！你这不是故意给我们添乱吗，院里这么多事已经够忙了。符拾都被吓成这样了，给人家道歉！”

那时候符十一还不懂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格外委屈，并不肯道歉，还死死盯着符拾手里的另外半块长命锁。

孤儿院里其他大人就犯嘀咕：“十一平时不是挺懂事的吗，怎么也叛逆起来了。”

“那长命锁，大概真是他的吧。”

“是与不是又怎么样？难道他还指望将来靠这长命锁被亲爹亲妈领回家去？他亲爹妈要是还要他，他现在能在这儿？为了这么个破东西闹什么闹。”

“哎，说真的，那长命锁还真不破，看上去挺像金子打的，我看菜刀一下就砍断了，别真是金子吧？还得是纯金的！”

有人就笑：“得了吧，你看什么都像是金子，我这南瓜还菜刀一砍就断呢，你说它像不？”

“那长命锁谁没看见啊，金灿灿的，假得很，一看就是镀金。谁家舍得打纯金长命锁的，能让孩子在这儿？就算是家道中落了吧，有那纯金的物件儿还能不拿去换钱？”

……

长命锁这事之后，原本人缘很好的符十一在孤儿院里就人缘坏起来，没什么小孩愿意和他玩了，倒是符拾在符朝的带领下融入了其他小孩。

符十一也反思过，想着那天为了长命锁他是有些冲动了，语气太凶，如果好好讲话，可能就不会闹

得那么难看了。

但是反思过后，符十一心里又很别扭。

——分明就是符朝捡了他的东西占为己有、还当做礼物送给了符拾，被他发现后还不肯承认。符拾明明已经听到有其他小孩给他作证了，但居然还哭起来、弄得像是他想要抢符拾的东西一样。原本给他作证的小伙伴突然就改了口，那天围观做主的大人们也是，不主持公道，还把他的长命锁强行分了一半给符拾。

所以符十一越反思越觉得别扭，越别扭就越委屈，最后索性忿忿想，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他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没有朋友又怎么样！

再看越来越盛气凌人的符朝，总是跟在符朝身边、从前只是胆怯但现在越来越喜欢哭的符拾……符十一更讨厌他们了。

但符十一还是主动找符拾说了话，因为他还是想要把长命锁要回来，即使已经被一分为二拼不起来了。

不过这次符十一觉得自己学聪明了，他没有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而是等到了符拾落单的时候，单独跟他说，而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咄咄逼人。

符拾却是满脸委屈的抓着他那半块长命锁，一会儿说“阿朝后来跟我说过，这个真的是他的，我相信阿朝”，一会儿说“叔叔阿姨都说了我们一人一半的，我可不可以不给你”，很快就泪流满面下来。

这一幕正好被符朝看到，于是很快孤儿院里其他人又听说了，说是符十一小小年纪就坏心眼、知道私底下欺负符拾了。

这样风风雨雨的评价，直到后来符拾被一家看上去很富贵的人家领养离开后，才渐渐消停。

符拾离开孤儿院后，始终没有兑现离开前那句“我会回来看你”的承诺，符朝一天比一天伤心。符拾戴着那半块长命锁走了，符十一知道自己应该再也拿不回来自己的东西了，便对着符朝冷嘲热讽。

符朝和他吵架打架，意外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了当初那个长命锁真是他捡到后送给符拾的。也就是说，当初符十一没有说谎。

于是很快，小小的孤儿院里风向又变了，这次被排挤的是符朝了，其他孩子都愿意和符十一玩了。但符十一已经不想和他们玩了，符十一觉得他们不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