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为官十五年》

66、风起觳纹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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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监一走,有眼色的家人立即上前撤了宴。然而贾珠一分都等不得,一个错眼不见,人已经转向二堂东小院去了。

东小院内常被他作书斋之用,日常出入的都是门下清客相公或是贾兰等子侄。院内是从前督粮道密密栽植的千百竿修竹,满窗楹的森寒洁绿,萧萧如淇奥故址。匾上原题着“交翠”二字,当初贾珠一见便笑说了一句“这也太浅近了”,只是底下人奉承说要改,他反而以公署的借口推辞了。

裴世贞送罢周太监回来时,方至院门口便与匆匆出来的茶鹤撞个正着。虽说他手里空空,只看他神色便知必有事故,因停住笑道:“何事这么忙?”

茶鹤见是他,住脚笑道:“珠大爷方才吩咐取两瓮前些儿晋商送来的山西汾酒送给藩台和臬台那儿,还要打发人去西安知府那儿看奶奶什么时候来,再问问车子备好没有的。这不我去和周大哥说去,顺便看着小子们好派人的。”

虽说茶鹤一向存着功利的心思,幕友里裴世贞又显然是独领风骚的一位,然而茶鹤自己因头脑活泛、口齿伶俐,常被打发着交际往来,反倒与专负责在大小筵席上吃喝的单聘仁走得近。故裴世贞了然一笑,也不多问,说了几句闲话便抬步往里走。

这里虽说作的是贾珠的书斋,布置远不如荣府里精致,于他而言不过取“朴拙”二字罢了。裴世贞见贾珠正站在案边,在一侧流藻的侍候下展纸写信,知多半是给亲长一类的人物,便不好打扰。索性立在一边,两眼只望着贾珠身后墙上悬着的韩滉的《丰稔图》,仰头一想,一个人名便浮出来。

“方才我见你也不大动筷,怎么不用了饭再来?”贾珠搁笔后向太师椅上一请,自己在斜对面坐了笑道,“元德也被腻住了不成?”

裴世贞连连摇头:“晚生与东翁一样俱是居京南人,此地风味已经享够了,那等燕翅海参实在受用不起。”

贾珠笑道:“所以说还是宫里的大珰贵重。”

“这话也忒毒了些,幸而周太监为人……疏阔,传出去也不在意。”

贾珠低头啜茶,听了一笑,知裴世贞其实说的是周太监粗疏,听不懂这些拐弯抹角的讥讽。裴世贞也笑,接着却说:“——只是藩臬二台都是正经两榜进士考上来的,再没有不知‘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道理。一对冢中枯骨而已,何必多言?可惜了那两瓮上好的汾阳烧酒,难得那么纯烈的。”

贾珠莞尔:“你竟喜欢,我那还有一瓮,待会儿叫人给你送来。”

“好赌之人必好饮。”裴世贞目视他说道,“为何东翁偏偏不喜呢?”

“因为我自觉这实在算不上赌。虽然我不曾行走御前,算来入仕也不过两年不到,但对今上还是勉强知晓一二的。”

贾珠知裴世贞的意思,乃是问他当日听了传信为何反而下兴安府。裴世贞原以为他是为豪绅官吏的行事激怒,一时也不好多劝。今日席上虽然真真假假,他却觉着贾珠说与周太监的理由反倒更可信些。

——即先是知道圣人之意,方才有此冒险清厉之举。

贾珠也没有与自家幕下卖关子的意思,手里拿着薄胎如蝉翼般的上贡甜白釉茶盅,半揭提着盖子拨醒酒的酽茶汤沫儿说道:

“勋戚之实、外戚之喜、首辅之师、三元之名,还有官位之实,这还是你当初和我说的。换言之今日我能居此署,不是朝野公认的资历功劳都到那儿了,若叫吏部点选是万万列不了名儿的。靠的是师相的内阁之力、圣人的勋戚之亲。军饷和钱粮,是此任的疑难所在。而这名与器既然从天子与内阁中来,解决之法自然要看他们的意思。”

“现在你我主宾既在暗室,索性把失礼的话儿敞开一说。内阁嫌着地方多事,也厌陕甘阳奉阴违,更气这里无能惹事。至于圣人,满眼都是立功立言,一心要成三不朽,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否则师相也不能次次都这拖那拦的,早叫圣人罢了师相的‘持重’。综此二者,把地方好好儿地犁一遍,让几个心大地不能体察上意的顶戴滚回京去,这才是遣了翰林巡抚来陕甘的缘故。”

裴世贞半晌说道:“只怕驱一羊一狼,复来二虎。”

“怎么可能,就算大天官要这么择,圣人也不许。此时圣人正是要用刀试锋的时候,焉能收刀入鞘?”贾珠一饮,涩得眉尖一攒,豁啷一下将茶碗放在案上,“何况大战在前,此时恐怕正希望能借严苛清厉使大军无后顾之忧的。”

“‘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东翁就是张汤复生,也再不能过了。如今兴安府士绅得罪了还能说是震怒立威,牵扯一省上下道府,荣宁公府的百年钟鼎大族的清誉,恐怕也要毁在这起子读书人的口中笔里。”

裴世贞犹豫一下方道:“晚生虽然亦觉秋冬必战,如今看来东翁反而要比晚生更笃定不少。大军一动,粮草耗费不知其数,赋税必是要再征的。既如此,当日东翁其实不应该公然说了一年只一征的话儿,怕之后那些愚夫愚妇们反而拿这言语跳脚。”

贾珠却道:“还不一定征。”他看着裴世贞先是一疑,后似有所悟的神色说道,“天子之怒,当然要血流漂杵才能解,而这必然用天下之财赋,今年姑父同时被点为鹾政便为的是此事。江淮盐商富可倾国,于彼处涤荡盐政正经才是最艰难的。”

裴世贞知道林如海南下掌淮扬盐政一事,却不知君父皇命中竟还有这等期待。他也是南省人不提,之前亦入幕做过漕运总督的僚属,对淮扬盐政中的巨利和凶险知之甚详。此时惊了一惊,脱口说了一句贾珠耳熟不已的话:“圣人也太着急了!”

贾珠沉沉看他片刻,忽而一笑霁月:“这话儿师相也说过。”

裴世贞一怔。

贾珠道:“师相多半在御前也这么劝过,现在区区一宦这么猖狂,又不否认,看来从今往后也劝不下去了。师相又不是恋栈不去的人,恐怕明后年便走定了的。这样一来,内阁并六部其实并无十分相善大员,论起来竟还要靠舅舅那里算是和科道有些私交。”

“这也是我们这等人家的坏处。外头看着赫赫扬扬,上上下下都能说上话儿的,仿佛有通天的本事。论起来若无自家子弟在上头,白白浪费了所谓祖上家声积蕴不说,其实亦不过是小儿抱金行于市,徒遭人羡恨。”

裴世贞低头想了片刻,说道:“其实太监这么猖狂,恐怕也不一定为的全是元辅——如今有娘娘在宫里。”

此言一落,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疏窗外秋风摇得篁竹簌簌。

“你这脾性不改委实不行,难怪得罪了总督,又得罪了大天官。”

盅盖一揭,氤氲的茶雾模糊了神色,贾珠低头又一啜,在抬头时面上的无喜无悲仿佛是被酽茶苦出来的。

“娘娘鸾凤高居九重,深宫内闱之事还是少言为妙……正要与你说此事,幕下等闲的受贿往来我不大管,有时候也别叫孔方砸晕了头,别人一声爷,真把自己当成在世诸葛做相父了。”

裴世贞骨子里还有些恃才傲物的洁癖,这一竿子自然打不到他身上。明知如此,因话里说的“幕下”,他也依旧站起称是。

“坐,请坐。”贾珠笑叹了口气,“和元德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的乃是单相公一号人。平日里拿捏着身份,有时看他做得太过,可当面一见又是满脸风霜,按年龄倒是家父一辈儿的人了。直接这么说,恐怕非要难堪不可,便托你替我看着些。”

裴世贞只管应了,也没想他往后是不是更要与这些同僚相视两都厌,因想起一事道:“之前邬家送来捐输的米麦该如何?”

此处的邬家便是当初南下江宁时路遇被漕运总督曹蕴当肥羊狠宰一刀的粤东豪商。彼时虽然艰难,竟后来渐渐地靠着绝境一扑、狐假虎威,如今反而成了广东十三行里闻名的粤商。

当日里那位白员外太公说的不错,市井商贾都琢磨着要收购米麦,粮商等云集西安府。谁知眼看着官府似乎又用不上,粮价登时一跌。这厢督粮道立即大肆收购,明言是怕“谷贱伤农”,于是粮仓里又多填了半仓。

如今邬家生意早做到京里去了,今夏其家商旅从京师入川欲购蜀锦滇铜等物,正好由陕入川时打西安府经过。陕甘一带粮茶一向好卖,他家自山西等处购得的粮食也押入西安府,谁知转头便以故人之名登门,将粮食尽数捐了出来。

贾珠如今不是当日赶考士人、公府公子,此时再提起那当家的邬越,却反而郑重一倍不止。

裴世贞不知这段往事,比起其他才干,他本人于商一道也平平,故邬越之事关注亦不多。此时问来,乃是提起“受贿”想起的,要问给他家什么好处的意思。

“邬度正确实人才难得,行事也肯下血本。此事他当日说是为生民口粮计,言辞竟像是个儒商。”贾珠先赞了一句方道,“他倒有劝我在陕西建个捐输局的意思,大概的方略条陈都有了。”

上官说事儿,惯常来讲有个讲究,先是夸了人,再提此人所倡的事儿,十有八九内心是已取中了的。裴世贞为幕僚谋生计当然更知道这个道理,此时首要是想问是不是他也窥破战端将起的局面,接着又开始肚量面前东翁的心思。腹内千转百回不知思虑了多少,于贾珠而言却不过是见他一愣,接着脱口而出:

“不可!”

没等裴世贞反应过来描补,贾珠反而笑道:“元德私我也,邬度正欲有求于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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