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气温更低，满眼都是积雪。在暮色里，它们不再是皑皑一片，而是变成了一团团不太真实的，朦胧的灰雾。

幸运的是雪终于停了。借着最后半个多小时的暗淡天光，陈默和高歌沿着山顶的游览栈道抵达了可以俯瞰整个冬城的观景台。

夜幕正在寒风中落下，视线穿过整片城市抵达极远的天边，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亮光。因为天气不好，视野里雾蒙蒙的，眼底的城市就像是罩在一只毛玻璃罩中。六点整，在冬城的公共照明系统打开的瞬间，眼底闪着微光的城市突然一整个地明亮起来。

“哇——亮了亮了！”

“好看！”

不远处，几个同样在等待夜景的游客发出由衷的赞叹。

陈默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高歌。他怔怔看着眼底城市的夜景，黑暗中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很亮，映着远处山下的光。似乎是感觉到了正在被注视，他迅速拉回视线偏过头，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意外地碰在一起。

陈默：“好看的吧？”

他点头，抬手在黑暗里比划了几下，好像是在说：这是第一次来山上看夜景。

陈默笑：“那就再看一会儿。”

高歌看着陈默，她眼底透着倦意。他想，她现在需要立刻回去休息了。

于是他摇摇头：回去吧。

两人沿着山顶的游道去往下行索道站，天已经彻底黑了，还好沿路的游道旁设有路灯，虽然昏暗无比，但聊胜于无。

山顶夜间的气温稳稳压在零度以下，手套刚才忘在了车上，陈默只好一边朝手心哈气一边不停搓着双手取暖。

又走了一会儿，高歌突然停住，偏过头看向她。昏黄的路灯照在他的脸上，陈默感觉他好像要对她说点什么。

“怎么了？”她问。

高歌低头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她。

正要接过手套，游道旁的一片树丛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轻笑声。陈默迅速收回手，同时竖起耳朵偏过头去。

深呼吸，定睛看去，道旁稀疏的枯枝背后是条长椅，两个人影正坐在那里挤作一团。

原来是躲在暗处的游人。

“不要......”

长椅里却传来少女怯生生的声音。

“没事，这里又没人。”

她的同伴是个男生，似乎正窸窸窣窣地将她揽入怀中，语气不屑地试图说服她不要挣脱。

“嗯......我有点怕......你可不可以轻点......”

陈默鼻子一皱，高歌根本来不及拉住，她人已经冲到那片树丛背后去了。

抱在一起那二人迅速分开，见有人过来，少女更是歪斜着身子躲去了少年的身后。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是个瘦瘦高高的清秀帅哥。看到陈默，少年的眼睛都亮了，下一秒却意识到来人的目的，眼神里顿时拉满防御，故作凶狠地瞪着陈默。

陈默的视线扫过地上的两只书包：“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就快过年了，补习班还没放假吗？”

少年稚嫩的脸变得惨白，低头迅速拾起其中一只书包，撒腿跑开了。

长椅上只剩下了那个少女，她有点无措地抬起头，意识到小男友已经开溜，更是难堪得满脸通红。她匆匆合上外套的拉链，俯身拿起书包就要去追他，却被陈默叫住。

陈默轻声问：“他是你的男朋友？”

少女垂着的头轻轻点了一下，浑身散发着抵触的情绪。

“就算是和男朋友出来玩，也要保护好自己，”陈默对她温柔地说，“你看，他现在溜之大吉，把你一个人甩在这荒郊野岭。”

少女终于抬眼看向陈默。

陈默笑着朝她伸出手：“走吧，我们陪你下山。”

少女怔怔看着陈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垂下头，抱起书包转头跑掉了。

“欸？这是把我当坏人了吗？”陈默傻眼，对那道背影喊道，“小妹妹你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少女没有再回头，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陈默叹气，突然感觉袖子被拉了一下，她扭头看向高歌，语气不满：“怎么？”

他打着手语示意：走吧。

陈默撇嘴，小声抱怨：“那个男孩儿也太怂了，占人便宜的时候毫无顾忌，被发现后，转头就丢下女孩儿跑掉了，你说气不气人！”

高歌点头，他也有同感。

“不过，等女孩儿考上大学以后，见了外面的世界，八成就不喜欢他了，哈哈哈哈！”陈默说着，突然大笑起来。

高歌听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声，心底突然有些惶恐。

在她的眼里，他会不会也是那样的一个怂包？过去的十年里，她见过了太精彩的世界，接触过太优秀的男人，所以她只会把他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消遣。

想到这，高歌心里又酸又痛。

***

下山的时候夜空中又开始飘雪，二人小跑着钻进缆车，小小的厢体总算是挡住了风雪。

两人原本面对面坐着，在缆车下降过程中，陈默拿出手机不停从各个方向拍摄夜景，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坐去了高歌的身边。

二人的胳膊隔着厚厚的衣服贴在一起，这样仿佛又暖和了一点点。

她根本无心考虑高歌介不介意，毕竟她现在是雇主，她爱坐哪就坐哪。

可是高歌就像是被陌生人撸了的猫，迅速朝另一侧缩去。

“你说，”陈默装作没有察觉，继续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如果缆车出了故障，我们三秒之后就会掉下去，作为我的保镖，你打算怎么做？”

高歌转过脸，用看神经病一般的眼神看向她。

“开个玩笑，怎么还害怕了？胆小鬼。”

陈默打量着他的表情，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继续煞有介事地表演着：“到了那个时候，麻烦你一定要紧紧抱着我，最重要的是，护好我这张漂亮的脸——”

她正说着，载着他们的缆车厢体竟突然在停在了半空。

死一般的沉默只持续了两三秒，陈默看向高歌，眼神茫然：“怎么回事？”

高歌扭头向窗外看去，缆车停在半山腰，远处的城市被重重山头遮挡，四下陷入浓重的漆黑，风雪也越来越大。

整个缆车道上，前后的厢体全部停下，正悬挂在半空的轨道上无力地轻轻晃动着。

大概是索道系统突发故障了。

别怕。他抬起手下意识安抚起陈默。应该很快就会恢复的。

可她并没有在害怕。

陈默对此暗自冷笑，轻声对他说：“咱们耐心等等，要是过一会儿它再不动，就给景区的管理处打个电话。”

高歌点头，心里踏实了点。他没想到陈默平时万分挑剔，可遇到了真正危险的状况，竟一点儿也不慌乱。

想着，他再次透过黑暗望向她。

她好像是真的没在怕的，这会儿已经起身拿出手机前前后后拍摄视频，似乎十分乐意记录下此刻间混沌的窘境。

突然，一阵疾风从山间刮来，厢体猛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颤让危险有了实感，高歌的心头终于开始微微发毛。

陈默却依旧不以为然，缆车厢剧烈晃动的时候，她依旧在淡定无比地四下张望，似乎还带着些面对突发事件的兴奋，过了会儿，她又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很自然地坐回了他的身旁。

“我估算了一下高度，已经下行大半了。”

陈默从窗外收回视线，语气轻松地对他说：“只是底下太黑，也不知道我们的正下方是树木还是石头，不过，既然命都要没了，不管是脸被刮烂，脑浆四溅，还是整个人砸在石头上四分五裂，好像也都没什么区别了。”

她说完又笑了，冷漠的笑声甚至带着残忍的天真，高歌听着，仿佛看到了自己四分五裂的样子。

这下，他背上又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不会，是在故意吓唬他吧？高歌警觉。

“想来想去，还是脸更重要，起码便于事故后的认尸。”陈默认认真真说着，笑着又戳了戳他的胳膊，“所以待会儿掉下去的时候，你别忘了，一定要把我的脸好好护住。”

高歌脑子有点乱，赶紧点头应下。

见他一秒答应，陈默突然笑了，笑脸近在咫尺，就算在黑暗里他仿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呵呵，怎么还带点头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她说着，竟笑得前俯后仰。

果然是在故意吓唬他，高歌叹气。

黑暗中，她脸上模糊不清的残忍笑容让高歌突然回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少女，从前少女的脸上就总是带着这样歇斯底里的残酷表情。

她好像一直都冷冷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直到现在，这样的离谱且出格的精神状态依旧潜伏在她的身体里。

而现在的高歌，也已经可以与之共情了。

当年失声时，他就有过很极端的轻生念头，加上这些年稍显封闭的生活，更让他早就怀抱着随时告别这个世界的觉悟。可真正面临这样的危急关头时，他却有点胆怯了。

大风从山间吹过，缆车又开始摇摇晃晃，这一次，黑暗中的晃动比先前更久，也更剧烈了。厢体顶部发出了嘎吱的响声，连接处好像已经开始松动。

高歌紧张，下意识看向陈默，并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是的，他胆怯了。他还不想就这么掉落下去，更不想陈默也如此。

在和她重逢之后，他无声的世界里好像慢慢有了喧哗声。

他不想失去她，就算并不曾拥有过她。

此时的风雪急促，在耳边席卷叫嚣着，悬在半空的小小厢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好像真的来到了临死前的那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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