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呐？”老人缓缓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名字。

那是她消失许久的儿子的名字。

那也是颜凉在这里两三天，第一次听见这位老人开口。

她视线从村长身上移开，慢慢挪到了院子里那帮人身上，那双明明已经老到浑浊的眼睛，此刻像是含了光一样，在四处搜寻。

只是她来回扫了几圈，却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身影。

老人似乎有些着急，她又重新看向村长，表情里似乎带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委屈。

颜凉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残忍。

一个年迈失孤的老人，在家里苦苦等待失去消息多年的儿子，她不知道的自己的儿子早就不在了，只是把这份等待当做一个活着的念想。

可是现在，为了让老人的人生不留遗憾，他们找了一位演员来扮演她的儿子。

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理论上，他们应该告诉老人，儿子牺牲了，可是因为老人身体不好，怕她受刺激，所以选择隐瞒。

仔细想想，中国人刻在心里的一些传统思想好像就是报喜不报忧，喜庆的事会到处说，但是那些不好的事，总要一瞒再瞒。

颜凉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于是干脆别过头去不再看。

老人没有看到自己期待的身影，眼神中的光隐隐黯淡下去。

直到这时，村长又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微微侧了侧身子，朝身后某个方向指了指，“阿芬嫂莫急，你看那是哪个？”

老人神色惶惶然，顺着村长手指的方向看去，院子中原本挤在一起的人缓缓散开，将立在中间穿着军装的男人露出来。

男人肩背笔直的站立在原地，隔着重重人群朝着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看过去。

遥遥相望这一眼，好似包含了千言万语，周围没有人说话，生怕打破了这份母子相间的气氛。

老人浑浊的双眼刹那间盈满泪水，她短暂的愣怔了一下，接着整个面部的五官都开始颤抖起来，她隔空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站起身来，但因为刚摔过腿，最终也没有站起来。

老人张着嘴，似乎想要说话，但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好像突然失语了一般。

男人迈着看似稳重实际却沉重的步伐走到老人面前，然后缓缓蹲下来。

村长适时退到一边。

现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的声音。

男人由蹲着改为慢慢跪在老人面前，那双有力的大手将老人干瘪的手掌包裹在手心，随后握着老人的手腕将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脸颊边。

男人的眼里同样布满了泪水，眼眶通红，他另一只缓缓靠近老娘满头的白发，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又突然往后缩了缩。

就在此时，老人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猛地一巴掌打在了男人脸上。

“你个行阴差哩，你下世下哩，骨头都打鼓哩!”老人一边说着方言，一边伸手拍在男人的脸上。

男人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他默默的跪在老人面前承受着老人这么多年独自撑过来的委屈。

直到老人终于慢慢缓过劲儿来，干瘪的手掌开始一寸寸抚过儿子的身体，一声一声的用沙哑到说不出话的嗓音喊，“大林呐，我的儿啊，过得可好啊？”

儿子也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回应。

“妈，这么多年，你一个在家受苦了，是儿子不孝。”男人微微歪头，将一侧的脸颊放在母亲的手掌上。

老人本来平复的情绪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又瞬间绷不住了。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儿子的这句话，还是单纯的在宣泄着这些年来的委屈和绝望。

最终老人哭累了，握着儿子的手慢慢靠在椅子上睡过去。

颜凉和节目组的人早已悄悄退出了屋子，一群人围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村长的眼眶还是红的，只一遍遍的和节目组道谢。

等将老人送回房间熟睡以后，那位演员也找了过来，主动提出说要在这里多陪老人几天，村长闻言立即面色激动的握住男演员的手要和他道谢。

可男演员只是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嘉宾的任务全都完成了，所以大家此刻都打算收拾行李回家了，颜凉考虑了许久，最终还是找到节目组，希望刚才在院子里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要播出来。

“我们都不知道这一举措是好是坏，舆论的压力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也许我们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是刚才在院子里大家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心中是什么想法呢？如果我们要放大别人的痛苦来博取噱头和流量，那这就和我们的初衷不一样了，如果今天站在院子里的真的是老人的孩子那这就是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可我们都知道，他不是，我们所有人对老人撒了一个大谎，这个谎只留在这个村子里就好，如果你把它放大到社会上，早晚有一天谎言会被戳破。”

颜凉面色沉重的对着导演组说了这段话。

导演组明白颜凉的意思，他们都刚刚才目睹过那一幕明明应该是喜，却夹杂着数不尽的悲的一幕，更清楚颜凉说得这番话是绝对为整个节目组考虑的，所以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

所有人都收拾好东西，上车准备离开时，村长接了个电话，突然神色匆匆的要往回赶。

节目组的人见状连忙询问村长发生了什么事。

村长面色沉重，看着节目组众人，缓缓吐出一句，“阿芬姐她……不行了。”

众人面色大惊，一时间都立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颜凉闻言更是神色恍惚了一瞬，好歹有陆宴尘在一边将她扶住。

导演组的人下意识看了一眼颜凉，随后用商量的口吻询问，“那我们大家先过去看看，晚点再返程怎么样？”

杨启刚是第一个点头答应的，他这两天住在老人家里，老人对他女儿很好，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赶过去看看。

于是坐上车的和没坐上车的都原路返回了。

大家重新回到了那间院子，此刻老人的卧室门口站了几个年长的人，见村长回来以后，都连忙让出位置，让村长进去了。

颜凉站在门外朝里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让她震惊，明明才过去短短的几个小时，老人却像是一下失去了生机一样，就连眼神也不再发亮。

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着腐朽的是感觉。

颜凉忍不住想，这难道就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