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今年一十六岁，正是一朵花骨朵开出鲜花的好年纪。堪堪被家里抵债，送给了许家做第八房姨太太。文杏出身贫寒，小门小户的姑娘，娇娇怯怯，梨花带雨的小模样自有一番味道，把个许家老爷迷得神魂颠倒。文杏被抬进家门那天，许家太太关起门来，气得摔碎了几上供着的朱红色连珠瓶。

哗啦一声碎响，房梁后面一张俏脸一闪，一个穿粉色云霞旗袍的女人用绣帕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腰身一扭在梁上斜躺下来，一只雪白的胳膊支起脑袋，妖妖调调开了口：“这是怎么了？”

内室闪出穿青缎子长袍的女人，擦过许太太身边，看了眼地上的碎片：“给新人气着了。可惜了这连珠瓶，应该是你那时候的东西。”

“假的。”女人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蛇一样的缠绕在房梁上：“许延清把真的偷出去抵了赌债，这一对儿是在外头找人仿的。”

穿青缎子长袍的女人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你能不能别在那待着。”穿粉红旗袍的女人惬意的伸了伸懒腰，旗袍下面丘壑起伏。她眯起了一双妩媚的丹凤眼，

声音既娇俏又蛮横：“我不，在哪里吊死，我就在哪里待着。”

“随你。”穿青缎子长袍的女人犹豫着开了口：“新来的那个姨太太，我瞧着可怜，我想把她弄走。”

梁上的女人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指头，百无聊赖的摆弄着领口的金圈别针：“我的小姑奶奶，从小少爷笼子里养的鹦鹉，到厨子过年要杀的鸡，你瞧那个不不可怜？”

“她不一样，我瞧着她，就好像瞧见当年的自己。”青缎子女人一低头，语气渐次低下去。

旗袍女人被她说的心里软和了：“满月的那天阴气重，那时候我把她弄走。”

青缎子女人抬起两只大又亮的眼睛，感激的一望。许家太太抬起沾了鼻涕眼泪的脸，觉得这屋里又冷又热，直怀疑自己哭出了热病。

穿粉红旗袍的女人姓氏不详，是清末红极一时的妓女，十四岁便进了风月楼，花名牡丹，端的是艳冠群芳，花中之王。二十岁上嫁给了许宅第一任房主，作了三房。即是脱离了欢场，也该换个雅致的名，许家当时的正房亲自为她选了“小莲”二字，牡丹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两只金圈明珠耳环一荡一荡。她心里嘲讽许家正房，拿这么个名字暗示她妓女出身，比都比不恰当。牡丹抓起老爷书房里的湖笔。

莹心堂的宣纸上赫然是“潋芸”二字，牡丹勾住了老爷的脖子，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在耳垂上轻轻一舔：“小莲不好，我要叫这个。”

自此，牡丹改名为潋芸。

潋芸过门不久后有了身孕，怀孕八个月时产下了一个死胎，许家二姨太在夫人的默许下买通了大夫，打掉了潋芸成型的男孩。潋芸抱着死婴，鲜血粘稠，一身一手，惨无血色的脸上一对丹凤眼里是死人一样的神气，她不想活了。

潋芸是吊死在房梁上的。不是好死，解下来时颈骨折断，舌头垂在外面老长，半个眼珠凸在外面，仿佛略一使劲就会蹦出来滚在地上。潋芸爱美了一辈子，却在死时给自己设计了一副狰狞模样。她比量了好多次，先把黄花梨凳子放倒，自己再踩在一大块冰上，伸脚踹翻了冰块。盛夏里冰融的很快，人群赶来时已经挥发的差不多了。死时的潋芸怨气冲天，拼尽全力不消散,她要留下来看许家娘们儿的报应。

许老爷是个细心沉稳的人，痛心之余起了疑惑——黄花梨凳子扶正后离潋芸的脚尖还有两拃。许老爷望一眼两位夫人，不说话了。

隔天二姨太的尸体便漂浮到了井面上，许老爷带着人把她捞上来放在了一副门板上，抬到了夫人门口，当面掀起了尸体上盖着的白布，夫人两腿一软，从此哑了嗓。

报了仇的潋芸很痛快，同时又觉得很窝火。她受够了上头两个女人的零碎折磨，但对许老爷，她是真心舍不得。于是她在房梁上盘踞了一年又一年，除去必要的活动，有好景就出来看两眼，没有就安静沉睡着，几十年的梦里有老爷，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直到沈碧云的出现。

沈碧云是井里淹死的第二个姨太太，与潋芸不同，沈碧云是个端庄的闺秀，生了一幅安安静静的美人模样。她和文杏的身世颇为相似，被抵债给了许家的第二代房主。她是有心上人的，一个英俊孔武的远房表哥。戊戌变法之后，小伙子一腔热血洒在了菜市口。沈碧云

哭了又哭，一缕幽魂断送在井台旁。

潋芸和沈碧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可时光漫漫，鬼途凄苦，几十年下来也慢慢能说上话了。

潋芸的计划是由她出面，把许老太爷引出房间，碧云趁机附到文杏身上，把她带走，送回老爹老娘身边。可这计划好的一切在当晚被小半仙儿打乱。人群来来往往，文杏今晚是出不了许宅了。碧云悠悠叹气，从镜子里飄出来又飄回去。潋芸快一百年没看过这样的热闹了，她捏着手帕目送小半仙儿离府，心里对她欢喜得紧，暗暗有些嫌弃沈碧云——她要是有小半仙儿一半的好玩，那她这鬼做的便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