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恶之花》

25. 传记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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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神宫里供奉着一面镜子。

传说中作为天照大神又一化身的八咫镜,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于神宫的深处。

她总是注视着它。

悠扬的笛声响起,祭祀的雅乐绵长。

红白繁复的小祭衣旋开,束在檀纸下的长发摇曳,五彩的丝绦缀在神乐铃下飘扬,春日中的铃声清脆空灵,像水面上散开的涟漪,一点一点地向远方扩散而去。

叮铃——

邪魔退散……

晦涩冗长的祷词从她的唇齿间溢出。

叮铃——

妖秽避让……

她入主神宫的那个春日,绽开的樱色洋洋洒洒,晃荡的日光像湖面上搅碎的浮光,在满山的绿意中摇曳。

举行祈神祭祀的神宫大门敞开着,斑驳的光影游离,檐下垂条的樱絮被清风撩拨,如受了惊的蝴蝶般四散开来。

从迷蒙的花雨中遥遥地望进去,有曳地的长衣在神宫的木板上迤逦。

叮铃——

细密的眼睫微阖,振铃时扬起了雪白袖摆。

叮铃——

她在祈祷。

毫无所觉地……

向着抛弃了她的天照。

虔诚地……

向着她早已陨落的太阳。

叮铃——

明澈的镜面供奉在神宫的深处,映出她恬静舞动的模样,也像一只眼睛,永远地凝视着她。

叮铃——

某一刻,她掀起了低垂的眼睛。

平和的、柔软的目光从神宫里望来,穿过斑驳的光晕,惊穿了阳光的尘埃,遥遥地晃开了笑意。

一时间,庄重嘈杂的祭乐都已远去。

耳边只剩下她震颤的铃声。

叮铃——

……平息吧。

叮铃——

平息吧……

……

……这份饥饿的渴望……

……

“好饿……”

被饿醒的孩子躺在被窝里折腾着爬起来的时候,外头的雪有变小的趋势。

森冷的夜色安静地匍匐在晦暗的木板上,屋外似乎很热闹,远远的传来很多人的咒骂。

有澄亮的火光混着迷蒙的月色从窗外朦朦胧胧地透进来,母亲将他按在怀里,把一块粗糠塞给他填肚子,让他吃了后就快快睡了。

但是他问:“外面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叔叔婶婶在哭的声音,是明日朝姐姐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年幼的稚儿向来拥有强盛的好奇心,睡意全无的孩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看,却被母亲强硬地呵斥后按了下去。

“别管闲事,就当没听见!”

母亲的低语像压抑的风,轻轻掠过耳畔时明明是温热的吐息,语调却无端的凉。

嘴里的食物忽地变得难以下咽。

他嚅动嘴角,突然就感到了一丝不安和害怕——对未知,对母亲的隐瞒,还有屋外那些渐弱的哭声和咒骂,以及只能闭眼顺从的自己。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白茫茫的山林里有重物拖行的痕迹。

被制服的夫妇挣扎着梱绑在地,脸上都是鼻青脸肿的痕迹。

有三两个人举着火把从深山走来,凝重地摇头,表示没有找到逃跑的人,只远远地看到无人的木船孤零零地停在深处的芦苇荡里。

有人建议继续往里走去找,有人却忌惮地说不能再往前走了,那里是‘神明’所在的地方。

一时间,进退两难的犹豫在众人之间弥漫,恼火的啐骂又响起了一阵,有人发泄般地提议,要将地上的两人处死以平愤怨。

但是在那之前,村中有话语权的长辈肃穆地宣布说:“明日朝跑了,那明年春天就只能让山太郎家的女孩顶上了。”

就此,先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几秒过后,人群中才传来了愤怒的声音:“开什么玩笑?!我的妹妹才只有十三岁!她还那么小!”

有人反驳道:“那又怎样?!本来就该是你们家了!是明日朝今年来到这里我们才想着让她顶上的,结果她现在跑了!今年村里的收成你也看到了!要是明年不能献上祭品,只怕会更糟!你想全村的人都饿死吗?!”

澄黄的火焰划破黑暗在山林里摇曳,雪地上扭曲的人影幢幢重叠,聚在一起的村民们在焦虑与恐惧中开始互相推搡,唯恐明年献祭的噩梦降临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你们这么说无非是想让我的妹妹去死而已!”

“休要胡言!献给神明,这可是荣耀!”

“什么神明!什么荣耀!分明是你们的自私在作祟!每年都要求我们杀一个女孩就像杀一只鸡一样!怎么会有这么冷血的神明!那分明是妖鬼!是恶神!”

积雪从晃动的枯枝上坠落。

还在燃烧的火把掉在地上,争吵的众人扭打在一起,平日中邻里慈祥平和的笑脸被撕碎,那些熟悉的面目在剧烈的愤怒和恐惧中变得陌生又狰狞起来。

有几个强壮的农夫将反抗的少年按在地上,朝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说我们自私?你现在少在这里说得那么义愤填膺了!之前那么多女孩一年又一年死去你怎么不这么说?!大家默认要将明日朝献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轮到你的妹妹了,你们就是无辜的了?!”

他们说:“村中的人从古至今都是靠献祭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你的父辈、祖辈都是靠每一个女孩的死才活下来的!我们也一样!我们谁也不无辜!!有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就只能牺牲掉一些东西!也许是一条生命,也许是一些良心,也许还是做人的资格!如果说外头吃人的是妖鬼,杀人的是恶神,那我们也许早就是鬼,我们现在也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而已!你这只鬼现在又在同我们这些鬼鬼叫什么!”

滚烫的热泪从眼眶中流出,不甘与发疯般的低吼从喉咙里溢出,冰凉的雪地并不柔软,被雪浸凉的脸庞就连疼痛都被冻得麻木,变得了无知觉。

无力再反抗,流失的力气无法打过那么多人,他只能被迫地承接伤害,但脑海中闪过自己妹妹的笑脸,心中好像因此燃烧起最后一点火苗。

为了自己的妹妹,哪怕只有一年也好,哪怕能多活一年也好,绝望的少年发出了最后祈求般的挣扎:“我会去找回来的……请你们等等我,请大家等等我,在明年春天之前,我一定会把明日朝找回来的!在那之前,也请你们先不要处死她的父母!”

闻声的众人面面相觑,迟疑道:“你要进深山里吗?那可是‘神’的领地!自古往那里去的人就没有回来过。”

“请给我一个机会!”他说:“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把明日朝带回来的!”

“不要……山太郞……”

一旁捆绑在地的女人发出虚弱的声音:“明日朝她……是个好孩子……不是吗?你的妹妹夏天生病无药可救时……是她连夜上山摘了药救了她……你的母亲天气冷膝盖疼,也总是她去你们家送炭……奈奈也是……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可是,从地面上爬起来的少年没有再回应她。

某种冷酷般的坚毅像冻霜一样覆盖在他青涩的面容上,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在众人无声的目送中独自沿着河流的深处走去了。

所有声音被抛在身后,变得渐行渐远,再次沉寂下来的山林安静得就像沉睡的婴孩。

越往前走,就越冷。

雾气从嘴角氤氲而出,火把的光亮驱散笼罩而出的黑暗,他沉重的脚步涉过厚厚的积雪,途中小径上伫立的地藏石像灰茫茫。

往日熟悉的山林随着深入而开始变得陌生,脚下踩到断裂的枯枝所发出的声音让他心惊胆战,但是,想到自己的妹妹,他的目光没有动摇,就像陷入魔愣的鬼怪一般,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耳边潺潺的水流声不知何时清晰了起来。

寒冷让他感觉身体的机能都变得安静下去,心跳、呼吸、脉搏、脚步声……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脱离此身,幽暗的视野中只有火光的颜色还在跳动,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故事中在山中飘荡索命的幽灵,正要去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

从小到大听着古老的传说长大,遵循神秘的禁忌,他从来没有走到这么深的地方来,所以,越往深处走,当看到遍布的河流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般越来越多时,他一时惊诧得难以反应。

他看到那些清澈的河面像斑驳的镜面,隐约映出他的脸。

那明明是一张人类的脸。

……但是,为什么变得那么陌生?

就在这时,头顶上有绯色的樱花飘落在了水面上。

……噫,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樱花?

麻木的神经突然紧绷,水面上的人脸晃动,恍惚地抬头,寻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望向了前方。

受蜿蜒的河流指引,他终于看到了那只孤零零的木船,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了白茫茫的芦苇荡在视野中低垂摇摆。

被雪覆盖的大地一路伸向远方,但是,还未看清,骤大的风就刮起了冷凛的雪。

他吃力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企图阻挡满目的飘雪。

少年在纷纷扰扰的罅隙间,费劲地睁开一只眼,只见巨大的苍穹下,隐约看到了眼帘的尽头伫立着一棵若有若无的巨大的樱树。

其中,有飘扬的白衣摇曳,漆黑的长发旋开,他呆呆地站立,看着朦胧的雪幕中,有少女身形的人影在白茫茫的风雪中跳着祈神的舞蹈。

旋身,振袖,扬腕。

雪白的衣袖垂落,如同飞鸟的翅膀,慢慢往身上拢,像在邀请谁回归她的怀抱。

叮铃——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铃声。

明明她的手上没有相应的神乐铃,63但他还是听到了铃声。

叮铃——

他感到害怕又困惑,到底是寒冷还是恐惧让双腿打颤已经分不清楚,但心中有更重要的事催使他赶紧去做,他破罐子摔,扯着喉咙大喊道:“明日朝!是明日朝吗?!”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雪。

他只能继续大喊道:“你的父亲和母亲暂时无性命之忧!现在被关起来了!你要是再不回去!他们就会作为罪人被处死!但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我是来带你离开的!这里的人们已经都疯了,他们陷入了魔愣,已经被愚昧的信仰支配!我已经受够了!叔叔婶婶一定也是这样想,才会希望你离开的!”

这么说的人看见绯色的樱花在迷蒙的眼帘中摇曳,但是,一股犹如怒吼一般的飓风狂乱地拂面而来,陌生而破碎的记忆像一片片雪花,突然将他卷进了漆黑的愤怒里。

他看到遥远的时光中,有一艘在海浪中破碎的船只冲上了冬天荒凉的岛屿,落难的幸存者从海中游上岸,开始了艰难的求生。

但是,冬天的海岛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入口的绿植,也没有出巢的动物,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侥幸从海难中幸存的人类一开始就遭遇了生存的危机,从船上搜刮下来的物资只能御寒,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冬天的温饱。

而人类最原始的贪婪,来源于饥饿。

饥饿让人头晕目眩,就像一条蛇,又像一把刀,缠绕着、凌迟着五感,胃部空虚的感觉化作灼烧的疼痛,犹如冬夜的寒风,深入骨髓。

在那样的痛苦下,人类的嗅觉变得犹如野兽敏锐,每个人眼里都闪着猎食的光,食物的匮乏让人性与道德开始出现动摇,一开始,他们还能艰难地咽下自己的草鞋,甚至愿意吃下冷凉的雪,但是,随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他们猎食的目光终于投向了自己倒下的同类。

饥饿感就像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在某天爆发,化作熔岩在血管中滚滚流动,吞噬着他们的理智与人性,最后,变得荡然无存。

他们将自己倒下的同类杀死,啖食温热的血肉,吮吸森白的骨头。

即便如此,冬天依旧还没有过去。

饥饿带来的空虚就像深渊的巨兽,最后活下来的几人开始互相残杀,只为将彼此当作生存的食物以用来熬过严寒的冬天。

贪焚地渴求更多。

想要被填满,渴望被充盈。

饥|渴的肉|体贪婪地渴望占据更多的食物。

有人在将尽的屠戮中跌跌撞撞地跑上深山,当看到尽头如奇迹般盛开的樱花时,他在身后的屠刀挥来之前,发出了最后憎恨而绝望的祈求。

——「如果有神的话,就帮我杀了后边的家伙吧,让他下地狱吧,我想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就算把我的妻女都献上也没有关系……」

回应他的,是空气中骤然漫开的血雾。

意想之中的刀没有落在自己的头颅上,但是后背洒上了温热的血。

腥燥得令人几近呕吐的气息被大雪的冷气冻住,他隔了片刻才颤抖着回过头去,看到的却只有洒红了雪地的一片血色。

一切突然就变得异常诡异起来。

唯有绯红的樱花依旧在摇摇曳曳。

缥缈轻盈的笑声突然就传来了。

——【本是不想扰她清梦,但你的愿望既已实现,就该离开了,人类。】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是能看见不存在于此间的东西的。

自樱树下显现的神明拥有不可目视的身姿。

恐惧与敬畏致使他忘却本能地呆立,他看到了圣洁的白衣和飘扬的红裙,清幽的月光没有温度,冬夜的雪铺满山林,有扭曲的光影围着树干绕,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来,将他人当成食物的人,在冰冷尖锐的蛇瞳前,只堪比沙砾般的蚂蚁。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拥有气力离开的,他尖叫着往来时的方向逃跑,临死前许下的愿望救了他自己一命,但是他还是唯恐下一个尸骨无存的就是自己。

深入骨髓的恐惧支配了他,来自高天之上的存在无法企及,侥幸得到神的恩赐,已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魔愣与狂喜。

外头妖鬼肆虐,若是能在此处得到神明的庇护活下去,那么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于是,遵循自己的誓言,在冬天过后,活下来的人类便在春日将自己的女儿拖到河边割了喉,作为代价与祭品,献给了神明。

他在来年的冬天再次踏及了那片樱树所在的土地。

他贪婪地许下又一个愿望。

——「神明大人,若是您能庇护这片土地,我愿意每年都为其献上祭品。」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像混沌的梦境一般,他浑浑噩噩地下山,已经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那么沉重,脚下的影子仿佛不再是人形,而是异变为鬼。

恍惚间,他好像还听到身后有声音在说:「你确定要这么做?」

那并非是对他的质问,因为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有何不可?」

「创造生命的力量有违阴阳轮回之理,她如今已经是亡灵,就算是你的力量,也只能创造出残缺的生命。」

「确实,虽然【虚无】的力量能为她创造身躯,但到底与天地创立初期就定下的规则相悖,不过这样也很有趣不是吗?」

「想让她成为能容纳六恶神的容器,还需要罪恶的灌溉和滋养,就顺应和默许岛上那些人类每年都为她献上人类的祭品吧,这本就是她自己种下的因。」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世人总叹樱花绽放时的盛美和凋零时的寥落,却鲜少人关注樱花在凋谢后也会结果——那样的果实会从鲜红色变为紫褐色至黑色,味道微苦,并不适宜食用,通常未成熟就会被鸟类啄食殆尽。」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然没从那个被我吞噬的‘我’那里看到未来的记忆,但是她好像是天照的斋宫,我只是想要看看,她能结出什么样的果。」

「由神力和人类的欲望与罪孽孕育而出的怪物,既不会是人类,也不会是神——自己所创造的人类、自己的斋宫就是罪恶的化身,天照到时又该如何审判裁决呢?你不想见证到底吗?」

「……」

此后,古老的祭祀一直在岛上流传。

一个又一个人类少女在春日中死去,流淌进河流的血是污秽之物,被涌动的潮水像血管一般输送至深山的尽头滋养那片被樱树札根的土地。

无数属于女孩的亡魂被埋葬于繁盛的绯樱之下,那是最初的罪恶,拂面而来的风带来她们上百年来的恐惧和怨恨,在那之中,他看到了一个少女生前的记忆。

那个少女有着他熟悉的名字,熟悉的面容,还有着熟悉的声音:‘山太郎……’

所有的喧嚣突然就全部远去。

瞪大的瞳孔颤动,喉结上下蠕动,最终吐出了空白的音节:“奈奈……”

「奈奈……」

「奈奈……」

从拥有记忆起,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名字。

抵着舌尖倾吐而出的音节,像春日里沾了蜂蜜的糖霜,疼爱自己的父母为她取了个可爱又好念的名字,邻居家大她几岁的哥哥也总爱这样直白而柔软地叫她。

遵循着那样温柔的呼唤,从牙牙学语到谈婚论嫁,小小的身影在平和的时光中长成了纤细苗条的少女,她一路跑过村里的青山绿水,追随着照顾自己的邻家哥哥淌进秋日傍晚里的稻田中歌唱。

虹色的蜻蜓停在少年乱翘的发梢上,手中握着的狗尾巴草在蓝天下摇摇晃晃,夏日的河流掀起,跳过山间的石头时却被突兀地牵住了手,温热的掌心变得滚烫,少年曾经帮自己赶走野狗的勇敢身影涌上心头,那份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羞怯之情灼烧着女孩的面颊,温和的风撩拨着她开始加速的心跳。

「山太郎……」

「山太郎……」

那些柔软的、羞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过去的时光中。

可是,有一天,最好的朋友突然被确定为春天献祭的祭品。

对方无助的哭泣折磨着她。

善良的女孩不忍心看朋友死去,便悄悄地向父母求助,向他求助。

「我想帮她,帮她逃出去……」

她在时光的尽头哀求道。

「我们帮帮她吧,山太郎……」

「……帮帮我,好吗?」

但是,喜欢的少年冷漠地让她不要淌浑水。

「奈奈,你已经十五岁了,我们连婚礼的日子都已经确认了,只要过了今年,你就不用再担心会成为祭品,相反,你能作为母亲、作为我的妻子在这个村里子繁育后代而活下来……村里人也是知道这一点,才选择了另一个人,你应该感到幸运……」

对此,她呆立,茫然,空白地低头。

并没有被安慰到,也没有感到庆幸,巨大的痛苦袭卷了她,好几个日夜她都被朋友死去的噩梦折磨,善良的女孩最终做了一个勇敢而叛逆的决定。

送行的小船一路沿着河流而下,那里到底是‘神明’所在的禁忌之地还是通往生的出口,已经无暇验证,为了保护朋友离开而被擒住的女孩只能希冀地期盼对方能拥有再一次生命。

但是,空出来的位置因此没有合适的女孩填补,作为犯下过错的罪人,本应该在春日里成为新娘的少女最终在父母的哭喊中,成为了新一任祭神的祭品。

她最后发出的悲鸣像引颈受戮的羊,终结于缭乱的春风中。

他知道,那并非现实的画面,而是过去的记忆。

从庞大而晦涩的怨恨中醒来时,山太郎的表情还有些空白。

雪又不知何时开始下的,柔软的白絮覆盖在身边,耳边有潺潺的流水声在响,自己躺在雪地上,睁眼看见了灰蒙蒙的苍穹被属于少女的飘扬的黑发割裂。

“山太郎,你是来找我的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雪白的衣袖荡下,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缓声道:“原来是你,明日朝……”

“是我。”微凉的掌心伸来,将他从白茫茫的雪地上拉了起来:“快些回去吧,继续在山里逗留,你会被冻死的。”

他站起来,左右望了望,什么樱树,什么樱花,都已消失无踪,仿佛一场梦境中的幻觉。

他看见黑白分明的身影已经走在前头,不禁跟上了她的脚步:“……那你呢?”

她说:“我也和你一起回去。”

“……为什么?”

她没有回头:“如果不回去的话,父亲和母亲会被村民们杀死的。”

“……不会的。”

他突然这样说。

山中的风雪大了起来。

满目的雪絮在飘。

她似乎回头了。

呼吸突然就变得急促起来,然后又被强制屏住,两人大小不一的脚步前前后后向着来时的方向蜿蜒。

白蒙蒙的雪幕中,她的身影突然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听到自己轻得吓人的声音在说:“……若是你愿意的话,他们不会死的,你甚至可以杀了全村的人。”

回答他的是来自明日朝的轻笑。

漆黑的发丝纷纷扰扰地拂过她的脸,她眉舒目展,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安静、柔软,又平和:“现在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就此,好像失去力量一样,他突然倒在了雪地上,差点滚下山间的小路去。

但是,有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了他。

“明日朝……”

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上,他愣愣地抬头,眼帘中,垂落的雪淋满了她的头,有白色的芦苇絮飘上了她垂下的眼睫。

“明日朝……对不起……”

他这样说。

“一开始说要帮你离开是骗你的,我只是想骗你回去而已。”

但是,她露出了一种宽容的笑:“为什么要道歉呢?”

她说:“你看到了那些亡者的记忆了不是吗?你不是看到我了吗?你不该恨我吗?”

伴随着她的言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而出的画面,是遥远的时光中,那棵樱树下长眠的少女的身影。

白衣和绯袴,象征神职者的少女,赫然有着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温热的眼泪溢出又落下,视线模糊又转为清明,来自岁月中久远的画面与眼前那张微笑的面容重叠,他却忏悔似地弯下了自己早已冻僵的脊骨嚎啕大哭。

他恍然大悟道:“为什么要恨你?不管你是人,是神,还是鬼,如今我才明白,罪恶的源头是我们的祖先,是我们血脉里流淌的罪恶,我们从出生就生活在这里,我们吃的每一粒稻谷,我们喝的每一口干净的水,过的每一个平静的日子……这些年我们都是靠一个又一个女孩的献祭和死才活下来的……”

眼眶中的泪水仿佛是他现在身上唯一拥有温度的东西,他说:“我们的身体里早就流淌着罪恶的血液,纵使村里受到庇护得以平和度日,不受妖鬼侵扰,纵使身体无恙,还是人模人样,但我如今才醒悟过来,我们的心早已沦为鬼,为了年幼的孩子,为了年迈的父母,只能重复一年又一年的错误,牺牲一个又一个女孩……这样的我们要如何才能终结错误……是我害死了奈奈,害死了我心爱的人,我也是帮凶……”

“请不要这样想,山太郎……”

有泛着花香的气息笼罩而来。

她张开双手,将眼前这个崩溃哭泣的人类抱进怀里。

身后的潮水涌动,漆黑的夜色似乎从尽头铺天盖地地涌来,他抬头,看见她的发丝在大雪中如同朦朦胧胧的纱雾一般笼下。

她知道,他渴望一个答案已经很久了:“这并非你们需要永远承担的罪业,倘若如此,大家的心灵将永远得不到解脱,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我才对……”

他听到眼前拥抱他的影子在说,她会让明日的太阳在这片土地上再次升起……

……

……

当山太郎带着明日朝从深山中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相当惊讶。

村民们面面相觑,照明的火光远远地靠来,试图看清他们的脸,唯恐从深山中回来的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鬼。

没有想象中的害怕,也没有应该有的抗拒,回来的明日朝相当平静。

当火光照耀在她起伏的面容上时,她从黑暗中踱出,不知为何,人们非旦没有立即拥上前去抓住她,反倒纷纷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大家?”明日朝笑道:“我已经回来了,我愿意成为祭品,只要你们别伤害我的父亲和母亲。”

对此,人们在僵持了半晌后,才把她半信半疑地关进了祠堂里。

村里的异变就是从那一个晚上开始的。

原本丰饶的土地开始崩裂,细密的河流像蛛网一般爬满赖以为生的田野,来自山中的水源变得浑浊,涌动的水流掀起波涛,不祥而灰蒙蒙的雾,带着腥气,像沼泽林里弥漫的瘴气,从被河流割切的土地上升腾而起。

与此同时,村里的家畜开始无故失踪死去。

最初,只是几只鸡,后来,变成了几头牛羊,最后,又变成了看门的狗,村里开始有诡异的声音响起,每晚每晚都像钝刀,在深夜里窸窸窣窣地响。

嘎吱嘎吱——

那是啃咬骨头的声音。

天气渐入深冬,寒冷像刺骨的刀扎着神经,不安的村民夜里起来,寻着声音,当把照明的火把小心翼翼地伸向院中的鸡圈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啃食圈中活生生的鸡。

往日里平和的面孔沾上血污,用以撑船的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撕开了鸡的腹膛,软绵绵的鸡脖子垂在地上,凌乱的羽毛被拔得七零八落,失去理智的船夫像发疯的野狗,扑上去来,牙缝里未干的血肉发出可怕而骇人的腥气。

他们吓了一大跳,纷纷后退,又在反应过来后,将其制住,关进了废弃的木屋里。

第二次,是从河流里爬出来的影子。

一开始以为是跌入水里的人,可是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妖鬼。

从未见过与自己不同的异族,被恐惧驱使的村民像捕杀山里的猎物那样,拿起尖锐的木桩将其刺穿,劈砍,那些喷涌而出的血溅上了土地和人们的脸,竟像灼热的毒水一般腐蚀了冒芽的草和皮肤。

他们将其大卸八块的尸骸拿去焚烧,化作灰烬的恶鬼死前可怖的模样久久无法从脑海中挥去,那些被妖血腐蚀的伤口似乎也在无形的恐惧中溃烂、扩大,无论如何都治不好。

从那天起,一只又一只的妖鬼陆续从河流里爬上来,孕育鬼怪异类的河流遍布那片土地,每天都喝的水被污染,人类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异变,可怖的獠牙从额上长出,扭曲的鬼面不似人形,与之相对的,一个又一个人开始从村中失踪。

来年的春天如期而至的时候,潮湿的阴冷还没有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水流浑浊不堪,涌动的潮水中根本无法看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可怕的异变像瘟疫一般袭卷了原本平和的村落。

自古就接受古老的信仰,联想到去年冬天发生的事,‘神明’的庇护突然变成了宛若妖鬼施下的诅咒,人们卑微的乞怜逐渐转化为恶毒的咒骂。

幸存的人类闯进了明日朝所在的祠堂,决定将祭祀的日子提前。

意外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天光尚暗的黎明时分,太阳还未升起。

祠堂里点亮昏黄的烛光。

斑驳的镜面上映照出一张属于少女的脸。

还是那张镜子,还是那张脸。

身后也依旧是「母亲」的身影。

但是,不再是幸福的笑容,「父亲」和「母亲」压抑而悲哀的哭声在耳边不停地响。

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颤抖着为自己梳理绸黑的长发,为她披上雪白的祭衣,其粗糙的手紧紧地抱住她,发出痛苦的哀鸣。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明日朝……”

对方温热的眼泪垂落在她的肩膀上,晕湿了柔软的衣物:“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离开?明明我们死了也是活该,这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你难道想让我们再次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吗?”

外头的人冷漠地传来催促的声音,麻木地说祭祀就要开始了,不要误了时辰。

她的唇瓣点缀上朱红的口脂,阖起的眼皮被进来的祭司覆上遮目的白布。

身后是「父亲」和「母亲」追来的哭声,有人拥簇着、搀扶着她走出祠堂的门,又一步一步走下阶梯,前往祭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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