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恶之花》

29. 传记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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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世界上有三种东西不可直视。

一是不可直视神。

神明高高在上,超然而不可企及,非常人所能窥视。

二是不可直视太阳。

太阳灼热刺目,其辉光凝视之久会灼伤眼睛。

三是不可直视人心。

人心深不可测,愈是探究,看清真相便愈会失望至极。

明日朝说,须佐之男,你喜欢人类,但依旧不懂人心。

这句话就如同一颗落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没有掀起丝毫的水花,却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从她的梦境中退出来的时候,万钧的雷霆正从涌动的云层中降落,张牙舞爪地撕裂底下漆黑混沌的尘世。

属于他的力量带着原生的暴虐和狂戾,轰然地震荡天上天下,苍白的雷光照亮高天原冷然空旷的大殿,因太阳女神所在,众神之所的高天原永远都是光辉如雪的白昼。

但从这高天之上往下俯瞰,翻涌的黑云随着劈下的闪电陷落,遮天蔽日地掩盖日月星辰的光芒——底下的苇原中国狂风呼啸,山崩地裂,沸腾的海水浮动着万物众生的腥血,凡世的山川河流洪水泛滥,坝溃堤决,那片被黑雾瘴气弥漫的大地,妖鬼肆虐,民不聊生,早已失去了鲜明艳丽的色彩。

对于他一言不发的俯瞰,众神之目纷纷从云层之上浮出。

高天之上最尊贵的三位神祇,以神王天照大御神为首,雷霆风暴之行刑神须佐之男在列其中,同另一位掌管黑夜星辰的预言之神月读命,统尊为「三贵子」。

但比起仁慈公正的前者和代表天命轮回的后者,中间的那位实在为暴虐狂戾之毁灭神。

几千年前诞生之际,他就篡引天雷劈毁神王所在的神殿对其不敬,惹得众神忌惮不快,被关其孤高的神殿之上。

尔后,既上一任高天武神陨落,他竟也没得到神王的允许,就从他的属地沧海之原一路杀穿诸邪恶鬼,挥着暴虐的雷枪杀到了神王的殿前御下。

当轰然的落雷自尘世之下直击高天之时,众神不禁嘘声哗然,只因须佐之男那天提着妖鬼的头颅慢步走来的样子实在太过惊悚骇人——白金的神之羽衣和盔甲被漫天的鲜血染红,那本应与天照大御神温暖的色彩相似的金发已然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在雷暴所掀起的血色飓风中恣意地飘扬,颇有狂乱的燎原之势。

污秽的妖血自斩断的头颅处滴落,苍白而具备天翻地覆之力的手臂提着狰狞的残躯,青面獠牙的恶鬼在他的掌心中化作黑鸦般的灰烬消散。

他直直目视神座之上的太阳女神,金色的眼睛中翻涌着狂暴的血色,宛若要焚尽高天般,那副宛若恶鬼的模样驱使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不免让众神想起创世之初肆虐大地的火神迦具土命。

就算千万年过去,但有关于最初的毁灭之神的恐惧还萦绕心间,然而,照耀天地的天照大御神又是何等仁慈温厚,非旦没有苛责须佐之男的过错,还褒奖了他的英勇与刚猛。

她置于眼前的八咫镜无悲无喜,只映照出雷霆风暴之子来自于腥风血雨的身姿,竟浑然不顾他满身的腥骇肃杀之气,便将其命定为了统御高天神军的行刑神。

从那之后,又是几千年过去,须佐之男以翻天覆地之力镇压妖鬼,葬送此间之罪恶,他的神威和暴虐之名响彻天地,震慑此世之诸邪。

在他的剑下,哪怕是原本同类的堕神也湮灭无数,更不能使他冷酷暴虐的本性动摇和眨一下眼睛。

他永远威严冷峻,捉摸不透,褪不去的肃杀之气像不祥的乌云笼罩在高天之上,就算是天照大御神的辉光也无法驱散。

因此,同他一般诞生于天地甚至是更古老的神祇,也鲜少敢随意冒犯他的神威,唯恐自己会像堕神一般终于他的神剑之下。

显然,须佐之男带来的威慑不仅仅作用于尘世间的妖鬼恶神,也将众神笼罩在他所构构的恐惧之中。

许是如此,众神对他的忌惮与猜忌从未停止过。

有声音说,他若有异心,是否能轻易颠覆高天。

有声音还说,他强大的力量和狂戾暴虐的本性就如同一把双刃剑,今天指向恶神妖鬼,是否有天也会对众神之首的神王拔剑。

诸如此类的猜忌像阴霾悬于头顶。

对此,隐于云霞之间的八百万神明终日揣摩他的心思,猜测他的所想,试探他的态度,谨慎地不触犯他的霉头。

祂们说——

【须佐之男大人,您在此伫立已久,是否有令您徘徊不去的忧虑之事?】

闻言,青年之姿的神明轻轻瞥了一眼四周窥探的神目。

毫无疑问,须佐之男存在于世的时间相对于高天众神而显得年轻,但是,他冷峻的神色与任何的幼稚天真都搭不上边。

相反,他的脸庞在周围雷光的映衬下,苍冷得如同无情的石像:“祸乱人间的六恶神未除,罪魁祸首的蛇神也尚未伏诛,就算斩尽再多的妖邪恶鬼,人间也尚不能太平,如今我没有下界征战,世间又该死伤无数。”

闻言,那些遥远的声音纷纷大笑起来。

【就算您没有下界亲至,但您的力量搅动天地,地上的妖鬼邪魔在您暴虐的雷光下无所遁形,也只能灰飞烟灭。】

他不置可否,但苍冷清冽的眉眼间像结了层霜,依旧没有融化。

他以那样的表情道:“地上的孩子们怕是无法在雷声中安睡。”

众神顿时哗然,窃窃私语从高天之上的每个角落传来,然后又在他的横眉冷目中簌簌地噤声。

许是怕他心生不快,不一会儿,就有带着安抚劝解之意的声音自云端传来。

【请您切莫着急,蛇神伏诛之日已近在眼前。】

【月读大人已为天照大人作出预言,神狱中关禁的妖鬼将是蛇神伏诛的关键,她的审判之日就是蛇神伏诛之时,您如今只需在这高天之上严阵以待,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对此,须佐之男没有再说什么。

无视那些充满敬畏与猜忌的目光与碎语,他自高台神殿的边缘沉默地离去。

众神的眼目也随着他的离开纷纷隐至云翳之后。

但是,黑暗中,依旧有声音在窃窃私语。

【他的异心或许已经显现。】

蛇神八岐大蛇先前在高天之下挑衅天照大御神之神威。

非旦如此,他所带的亡魂还是要求为天照大神奉其身心的斋宫,但她不仅与蛇神同恶相济,还在高天之下高呼其他神祇的名讳。

毫无疑问,她已违背自己的神责,背离了自己的誓言,也背叛了天照大神,她的心已经不再对她的太阳女神忠贞。

——天照大神的斋宫爱上了须佐之男。

那对须佐之男来说,已然也是一种罪过。

他甚至不久前还当着八百万神明的面向天照大神直言,说自己愿意承担那个已经化作恶鬼的女人的一切罪责与刑罚。

一时间,更多的猜忌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开始膨胀,化作蜇伏的巨兽虎视眈眈统御万象天雷的神祇。

但是,天照大御神的胸襟何等宽厚,世间恶神未伐,她再次以她的仁心宽恕了须佐之男的过错。

须佐之男之于现在的高天原来说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刀,在大是大非面前,她的仁爱无私分得清罪过的轻重。

但是,所有的神明都清楚,须佐之男之于高天始终是个隐患。

也许,天照大神将会在一切结束后对他进行公正无私的审判与裁决。

那一天已经不会太久了——祸乱人间的蛇神即将伏诛,背叛天照的恶鬼也会斩首,若是世间不再有大罪大恶,那么作为恐惧本身的须佐之男或将被逐出高天原去,永世流放。

……

须佐之男依言离开她的梦境时,她本来是想哭的。

但是,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眼睛温热得浸满水雾,鼻尖泛起苦涩的酸……真奇怪,她心中明明并没有那么难过,也不觉得有多不舍,眼泪却如同过去每一次一样,情不自禁地盈满眼眶。

对此,她没有眨眼,也没有低头或动作。

害怕积蓄的眼泪会因此坠落,害怕会因此看清他离去时的脸。

她总是习惯在须佐之男的面前流泪。

但在那一刻,她突兀地觉得,比起脱光衣服——比起身体没有衣物遮挡的赤|裸,或许那第一颗在他面前掉落的泪珠更让她觉得赤|裸难当。

属于神明的力量如同温柔退去的海潮,所有构建出的光景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

在寂静中逐渐显露出的黑暗开始吞没微弱的烛光,她在最后看到他送给她的铜镜上映出了自己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醒来。

暗无天日的神狱,就算醒来,睁开眼看到的是黑暗,闭上眼也仍是黑暗,时间的流逝会变得蒙昧混沌起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接受惩罚,会让她想起幼时偶尔被关禁闭的记忆。

没有人会来看她,紧闭的门扉内只有无声的寂静,那个时候,心里还会有不甘和委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能可怜地哭喊,大声说我错了,对不起,姨母,对不起,你让我出去吧,我以后会乖乖的。

她还说,尼尼,救救我。

——救救我!

梦中的画面突然就开始从记忆的起点向往后的岁月延绵,第一次被关禁闭,是她的姐姐帮她赶走了闯进院中的野狗后。

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因害怕而抱住对方哭泣,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在自己的面颊上。

起初,以为是她姐姐的眼泪,但是,当她泪眼模糊地抬头,朦朦胧胧间,似乎看到了她的姐姐脸上有淡淡的血色。

寻着动静而来的姨母和下人在看到院中的情景时,竟惊惧地大叫起来,蛮横地拉开了她们,她的姨母明明穿着那么厚重繁复的十二单,却抱着她姐姐就跑出院去,她跑得那么快,跑得那么着急,浑然不顾往日端庄的形象,慌乱地大喊着大夫!大夫!!姬君她!她!

当时她独自留在原地,眼泪残留在脸上,懵懵懂懂地抬手擦过脸颊时,指尖全然是刺目的血色。

因为那件事,她很快就被关了禁闭。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所谓的关禁闭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独自呆在黑黑的屋子里,没人来看她,没人来给她送食物,她好久好久都没见到太阳,她好久好久都没和别人说一句话。

起初,还会自己没事地左摸摸右摸摸找乐子,渐渐的,就感觉无聊,而无聊对活泼好玩的小孩子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情绪。

它不属于苦,也不属于乐,就像一条平直的线,一杯没有味道的水,她忍受不了那样的寂静,她不断地哭,不断地拍门,说要出去,许是遵令来关她禁闭的下人听她哭得凶,才隔着门告诉她,说她害自己的姐姐受伤了,但具体伤在哪,也没说,往后的十几年,也没人再提及。

后来,她才知道,贵族女子的身上是不能留疤的,她害自己的姐姐受了伤,恐有留疤的风险,也难怪她的姨母那么生气,就算伤口愈合,也没有再原谅她。

但是,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她只是本能地认错,道歉,说自己错了,对不起,姨母,她渴望姐姐再次像英雄一样出现,于是,她说,尼尼,救救我。

那个时候,还是冬天。

她就是那个时候讨厌上冬天的。

冬天又冷又静,外头下雪,一片纯白,屋里没有点灯,一片黑寂。

她哭累了,就蜷缩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抱紧自己的膝盖。

她是等到了快新年的时候才从里面出来的,在那之前,除了为她送食物的下人外,她什么人都没见到。

禁闭结束后,她就火急火燎地跑去见自己的姐姐,她妄图用眼泪再获得一点垂怜,她也十分习惯在她姐姐的面前哭泣,她甚至认真又隐秘地观察对方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她害怕地问,尼尼,你的伤口疼不疼。

她的姐姐当时还没有疏远她,她只是说,姐姐的伤口已经好了,明日朝,不要再提了,以后也不准再提了。

对此,她终于安心地笑了起来,浑然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后来,十五岁那年回京参加拔褉仪式,她才终于在她姐姐身上窥得了端倪。

原来,当年她姐姐的脸上就已经留了疤。

那样的伤疤就算不大不明显,但是嫁给贵族公子都难,更别提送进皇宫,所以只能终日用厚厚的白|粉胭脂掩盖。

对此,她在前往伊势神宫前,特地单独会见了她的姐姐。

她恭贺她即将与那位陛下成婚,她还恭敬地说,姐姐,请让我的力量为你治愈那道疤痕吧。

对方却道,你是在怜悯我吗?明日朝。

她一愣。

对方背对着她,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只是面对着铜镜梳妆。

她的姐姐冷漠地说,你从小到大都长得那么好看,你如今还拥有神明的力量,拥有地位,也拥有名声和赞誉,那位大人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你,就算你成为了斋宫,他也依旧牵挂着你,每当看着我心爱的人牵挂着自己的妹妹,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从小到大,我都因为这道为你而伤的疤痕而感到自卑,我不断地掩盖,每天不断地化妆,我害怕被公子贵女们发现这道伤疤,我更害怕看见你,我害怕看见你那张越来越好看的脸,我害怕看见所有人为你着迷的表情,我也害怕看见我那么讨厌你你却那样依赖我的目光……我现在能够得到他,能够成为他的妻子,能够站在他身边,全然是靠我自己的努力,就算脸这样又如何呢?我还不是得到了他,所以我并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施舍。

她还说,你若真觉得愧疚想要弥补,就遵从你的职责,永远都不要回京都来了。

——请你不要再夺走我的幸福了。

「……好的,姐姐。」

她说。

「真的非常抱歉……原来我对您犯下过这样严重的过错,我害您这些年来都如此悔恨难过,却还总是在心中恬不知耻地埋怨您对我的疏远和冷漠,如今想来,姨母对我的讨厌也情有可原,您若愿意怨恨我,我也许会更加好受些,真的十分抱歉……」

她觉得,她姐姐大抵是恨她的,所以才会在过去的时光中那样疏远她。

而她年少的禁闭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第二次关禁闭,是她的猫被打死后。

第三次关禁闭,是她初见那位大人被姨母掌掴后。

最后一次关禁闭,是她被那位大人抛弃后……

在京都,被抛弃的女子犹如折下后被扔在地上的花朵,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已然失去了最后的倚靠,姨母充满快意地将她关了起来,直到她被卜定为斋宫,才将她放出。

卜定为斋宫的那一晚,她深知自己的命运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去到另一个笼子,斋宫一生清苦,不得婚嫁,不得情爱,也无法回京,只能终日囚禁在神宫里,没有自由,又与关禁闭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想想,那时的她和当初那只流浪的野狗到底谁比较幸福?

前者食不饱腹,大冬天还在外流浪,满身的戾气,尚能呲牙咧嘴地伤人,后者有食物,有取暖的衣物,但像家养的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只知道懦弱地哭泣。

但是,当她在那一晚独自坐在幽暗寂静的屋子里,在渐深的夜色里绝望而浑浑噩噩地发呆时,是谁为她打开了眼前那扇紧闭的门呢?

……呀,想起来了。

——是声音。

【明日朝……】

她听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从十二岁那年早春的暮色中传来的声音。

【明日朝……】

时至今日,她坐在由记忆构成的梦境中,竟嗅到了过去的时光中一丝淡淡的花香。

繁复的十二单迤逦在地,漆黑如稠的长发蜿蜒曲折,她所处的和室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点炭火,当她空白地朝屋外望去时,门扉依旧是那般紧闭的状态。

可是,她确确实实听到了有声音在呼唤她。

那样的声音,低沉慵懒,漫不经心的,与她好像就隔着一扇门,距离之近,叫她听得非常真切。

【明日朝,过来我这里……】

竹条编就的帘席自门上边落下来,幽冷而逼仄的月光淡淡地透过木缝淌进来。

早春的天,依旧残留着余冬的寒冷,屋外的尘埃似乎都在清冽的晚风中沉寂了下来,但是,有寥落的樱花从窗外飘了进来,安静地落在了她手边。

“……是你吗?”她突然就晃开了一个笑:“你来看我了吗?”

昏暗而寂冷的空间里,空无一物的壁龛和屏风上像褪了墨般的画都显得冰冷而单调。

她听到过去十二岁的自己也在说:「……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吗?殿下……」

那个时候,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位大人。

她曾经想为其孕育子嗣的少年,十二岁的她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企盼对方终于来拯救她,她企盼对方还是爱她的,所以绝对不会让她成为斋宫,他会将她从成为斋宫的悲运中拯救。

年少的自己在记忆中站了起来,与她此时的身影重叠。

她也在梦中站起身来。

拖着委地的十二单,明日朝像竹中窥探月光的辉夜姬一样,小心翼翼地望向门缝外的光景。

她的手放在那扇紧闭的门扉边缘。

也许,他并没有抛弃她……

明日朝想。

他并没有离开她。

他只是有点生气而已,生气她不懂爱,生气她不爱他,他已经原谅她了。

他说她不懂爱,他说她不爱他。

那她就去到他身边……

——这一次,换她走过去。

就此,她自己打开了那扇门。

……

【明日朝……】

【明日朝……】

熟悉又陌生的呼唤依旧在响。

熟悉的是那是属于八岐大蛇的声音,陌生的是,他第一次这样强制地、不容拒绝地召唤她。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不受控制地起身,现实中,明日朝看到她身上的锁链在黑暗里无形地脱落,自己的身体犹如受到操纵的木偶一般,遵循神明的召唤而迈开了步伐。

与此同时,前方神狱的大门像拥有自主的生命力一般向她敞开,刺眼的光辉像浪潮一般照进来。

她像梦一般,穿过了那道门。

……

梦中,屋外的夜色幽沉,绽放的樱花飘扬,院子被一片绯色的色彩覆盖。

近墨的天笼下一层朦胧的雾气来。

乍一打开门,早春凛冽的风就一股脑地往里灌,她的长发被吹得飘扬,眼帘中的景物因此有一瞬的迷乱。

浓云低垂的天际浮有黯淡的月光。

平安京每过了新年,就会陆陆续续被一片又一片盛开的樱花拥簇其中,柔软的绯色依攀街舍包裹着整座京都,柔和了冬日里余留的所有冷硬与黯淡。

十二岁的自己在过去的记忆中寻着声音往前跑,她一路火急火燎地穿过长廊,掠过殿堂,跑过熟悉的角落。

路上遇到的下人惊讶地看着她往主殿的方向跑,赶忙追了上来,一边嚷嚷道,您要去哪里?!您不能再过去了!夫人吩咐我们不能让您过去!

但是,她没有停下脚步。

「殿下!殿下!」

她苦苦地凄喊道。

「你在哪里?!殿下!」

伴随着那样的话,那般诱使她的声音却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她表情空白,一时间感到了无尽的茫然,其奔走的脚步也戛然而止,下一秒,整个人就像一具失了线的木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木廊板上。

可是,没有喊疼,她只是咬牙爬了起来,在那之前,有脚步声已经在她身前停下,突然盖下来的影子让她饱含希冀地抬起头去。

回应她的是对方突如其来的一巴掌。

脸被打歪到一旁,耳边像蜜蜂一般嗡嗡她响,听到她姨母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对着身后赶来的下人说:「怎么做事的?!不是说不准让她跑出来吗?!那位殿下今天来到这里来是为了商讨与姬君的婚事的,可不是为了见她!!这小丫头耳朵还真灵,这么大老远都能听到声音,还是你们谁走漏了风声?!」

对此,下人一边叫苦一边架起她往后拖,赶忙离开那里,她被那一巴掌打得懵懵的,直到被扔进了鲜少人踏及的偏院里才回过神来。

她就是在那里撞见了她堂哥杀人的秘密的。

艳红的十二单铺了一地,早春的夜里下起了冷凉的绵绵细雨。

她看见艳红的血从地板上蜿蜒出来,流到了门边,那黏稠的液体渗过木板的缝隙,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滴滴答答滴落的水声。

那声音到底是屋檐上落下的雨水还是血,已经分不清楚。

早春夜里,空气中是潮湿的水汽和浓稠的铁锈味。

当时她的喉咙因为害怕而涌出了一股腥甜气来,隐约中,屋里,那具失去头颅的身体软绵绵地匍匐在地,已然是一块了无生气的肉块。

她的堂哥气喘吁吁地撑在被褥中,很快发现了她的存在。

他在挣扎间握住了那把斩断医师脑袋的斧头,那双望出来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闪烁着骇人的红。

晚风吹过了她的背脊和脖颈,从脚底蹿起了寒意,屋檐下有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来,沾湿了她的眼角,也晕红了她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睛。

过去的她吓得脚软,根本没力气逃跑,就算尖叫求救,不会让她出去的下人也不会立马赶过来,所以,她只能哭着对她的堂兄拼命求饶,她说,对不起,我不会说出去的!请你放过我!哥哥!我不会说出去的!

但是,如今,在梦中回顾这段记忆的明日朝,却慢慢地走了过去。

“哥哥,你想杀了我吗?”

她这样问,然后拿起了屋中尖锐的灯杵,以飞快的速度刺穿了对方握着斧头的手。

凄厉的尖叫顿时响起,又被硬生生地咽下,少年手中沉重的斧头落了地,她的堂哥孱弱地趴在被血染红的被褥中,握住了自己不断流血的手。

她说:“你很想杀了我吧。”

就此,所有的情绪都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破碎开来,她听到了臼齿被咬碎的声音,暴戾的怒火涌上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但他看着她的眼睛也同时染上了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对此,明日朝居高临下地捡起了那把染血的斧头。

……啊,真奇怪。

她想。

当年他明明病成这样,明明看上去那么弱,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他?

因为他想活下去的欲望那么强烈?

强烈到让人害怕?

可是,这样贪婪强烈的欲望她原本也有啊。

为什么只能她被杀呢?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她目光一凛,在梦中用尽全力地挥起斧头,狠狠地砍下了他的脑袋。

当四周彻底静下来的时候,一缕火焰突然从被褥中的尸体里蹿出。

她没有理会,而是冷若冰霜地拖着那把斧头开始往院外走。

她寻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去到了家中的主殿。

血色随着她前进的脚步蜿蜒一地,她在主殿门外的长廊上率先看到了自己的姨母。

对方被她手上的斧头骇到,发出尖锐而嗔怒的怪叫,就算脸上是难掩的恐惧,就算是在梦中,她依旧如同过去那般,对明日朝发出了不堪入耳的怒骂。

她说,你要干什么?!你要对养大自己的恩人挥刀吗?!你个贱人!我就知道你和你母亲一样是个疯子——!!

那样的声音很快和她死沉的身体一起,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落下去,摔在了地上。

取而代之的,是明日朝这样寂寂的声音:“姨母,你对我的愤怒一如我对你的,我过去总是劝藉自己不能对你生气,因为我当年无力改变现状,但我现在明白了,嗔怒不可或缺,愈是温顺,就愈会被您贱踏,弱肉强食,我不强势,一再地害怕您,向您让步,您就对我愈发的得寸进尺。”

末了,又是一缕火焰从对方被开膛破肚的尸骸中升起。

明日朝猛然拉开了绘有花羽鸟雀的格栅门,上边被她姨母的血溅得刺目淋漓,主殿里边正兵荒马乱,家中的长辈惊恐地看着她推门走来,片刻后,屏风翻倒,鲜红的血溅上盏中的清酒,属于宾客的惨叫此起彼伏,最后定格成一片死寂之色。

她走向最后剩下的三人。

其中一个,是她的父亲。

他还是神官的装束,手中握着一把退魔刀,挡在剩下的两个人面前。比起周围的人,他的反应相当平静,就算如今被她劈毁了半边身子,也依旧是记忆中严肃得不苟言笑的模样。

“我知道您更擅长箭术,您原来当年也来到了这里。”她笑道:“我还是后来去嵯峨野宫后听人说的才知道,我一直很想问您,您当时隔着门听到自己的女儿在门外被别人掌掴时,您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睛。

毫无疑问,这个作为神职者的男人在过去违背诫律动了情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且数十年对她和她被囚禁的母亲不闻不问,宛若陌路。

他隐瞒得很好,她的母亲也是,当年宁愿受尽众人所指,也不愿吐露半句,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人生,也要为他诞下她这个错误的孩子。

在当初将他逐出嵯峨野宫前,她曾问过他,您爱我的母亲吗?

他没有言语。

她又问,您还爱我的母亲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

她最后问,您爱过我的母亲吗?

他终于回答了,他说,我爱过她。

言毕,他又问,你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您?

她反问。

他陷入沉默。

她平静地说,我自小就没有父亲,身边从来没有像您这般年长的长辈教导我、保护我,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在您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您严厉,不苟言笑,看上去总是不与我亲近,但是您一直以来殚精竭虑地教导我、规劝我、辅佐我,所以我内心十分尊重敬爱您,正因如此,我很庆幸在自己还没彻底把您当成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去爱戴前,就知道了真相——我对您而言,是惩罚,是过错,是苦果,但惩罚就要承受,过错就要弥补,自行的苦果也要咽下,请您依照规定离去吧,我庆幸自己在对您滋生出更多的爱与恨之前就已经止步,今后,我将不再与您相见,我们之间是爱是恨,还是冤债或孽缘,都到此为止吧。

她当时那样说,但如今却还是对他挥起了斧头。

她说:“对不起,我又说谎了,我当时知道真相后其实也是恨过您的,我恨您东窗事发后竟还能傲慢地以一个父亲为女儿着想为理由,厚颜无耻地站在我面前,我恨您对我的教导竟全然是出于那么自以为是的理由,我恨您自私地妄图掌控我,更恨您十几年来对我和我的母亲那么残忍的忽视!”

高亢的尖叫随着倒地的尸体响起,她的脸上溅着血,望向声音的主人。

灯杵上的油灯燃起青烟。

暖色的光影摇摇曳曳。

她看着在场所有人中最为尊贵的人。

她柔软地笑了起来。

“殿下……”

她还是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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