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文绣院, 绫枝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认识了不少和她一样喜绣的女子, 平日里常常谈论绣技，虽说绫枝不能上手亲绣，但技法精湛，那些女子倒是都甚是崇敬她。

绫枝指导过的不少作品，都在苏州的民间卖得甚好。

那小太监又喜滋滋地来寻绫枝，将手中的钱袋弯腰奉上, 笑嘻嘻道：“不愧是江姑娘，您的绣在江南名声甚好, 这个月收益颇丰，您点点。”

绫枝眼眸登时亮了，接过小太监手中的钱袋，笑着查点了一番。

“朕说怎么一进来就听到你们在说笑。”李御大步走进来，笑看向绫枝：“原来是又有人来送银子。”

“比上个月还多出几百两呢。”绫枝抱着那钱袋子笑道：“单单我们文绣院，就往国库里充了不少银子。”

她如今当然不会缺银子花，只是这银子, 自然不同往日。

在手里清点时, 便觉甚是欣喜。

李御望着她喜滋滋的模样, 也觉得甚是好笑。

他如今贵为皇帝，绫枝想要什么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可她偏偏对此上心，李御暗暗庆幸开绣堂一事, 若非如此，又怎会时时得见绫枝笑颜。

李御笑道：“你的绣去了这么多次苏州，你却还未曾回过家呢。”

回家？

绫枝不由得怔住。

那次从杭州到京城，她是想过回家的, 那次离了东宫，她也是想和江诺一路回到苏州，找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形埋名。

可偏偏事不随人意，兜兜转转，始终未曾回过一次常常入梦的家。

绫枝正在黯然神伤，手已被李御握在掌心中，只听他轻声道：“再过几日，我们一起微服，去一趟苏州吧。”

绫枝下意识地便要拒绝：“这怎么行？陛下如今是皇帝，真龙天子，苏州路遥，陛下怎能……”

“这是大臣劝谏朕的话，怎么你也来说？”李御挑挑眉：“路虽遥，若安心赶路，坐车也不过三日时辰便到了，朕去的是安居乐业的民间，自己的天下，又不是去前线打仗，你何惧之有？”

绫枝一时哑口无言。

“莫说此次，就是日后你何时想去江南了，只要朕国事不繁忙，咱们都能一道前去。”

不知为何，听着李御淡淡的语气，绫枝却心中发酸。

她又一次想起了陆郁。

之所以觉得去苏州是个大事，难上加难，也是因了陆郁总说苏州路遥，他如今的身份，牵一发动全身，总是要从长计议。

他只是一个朝廷官员，便如此谨慎，出远门如此慎重，更何况是九五之尊呢，因此绫枝便下意识认为，李御去苏州一趟，定然甚是不易，她也从未想过要和李御一同再去江南，如今李御又不肯和她寸步分离，绫枝便不由得想，也许下次去江南，便是李御对她失去兴趣，她色衰爱弛后，独自离京去江南罢了。

可没曾想，他竟会丢下国事，主动提出，随自己一道再去苏州故土。

若未曾见过李御，她真的会将曾经的陆郁，视为最爱她的男子。

李御动作也甚是迅速，处理好政事，将朝廷之事安置好，便兴致勃勃的和绫枝踏上了江南之路。

他看似随意，其实也晓得兹事体大，照例安排了不少金吾卫微服跟随，但表面看起来，也只有冯公公，阿常，清露清霜四个下人，倒好似富有的市井百姓出行。

本是金吾卫在外驾马车，李御却让人骑马，亲自坐在马车外驾车，还笑着对车帘里的绫枝道：“外头的风景甚好，你不出来看看？”

绫枝的声音有几分闷闷的懒散：“我还是在马车里吧，有几分困了……”

李御随手摘下路边的橘子，剥开皮尝了一口，便投掷给车内的绫枝：“你尝尝。”

绫枝本来看那橘子不算大，皮又是厚的，本以为定然酸涩，一尝却没想到甚是香甜清爽，她在马车中正是煎熬，和清露清霜分食外，不由问道：“陛下，可还有吗？”

“自己出来看。”听着耳畔娇俏的恳求，李御心情甚是轻快，他轻轻打马，眯眸道：“不止有橘子，还有满树林的橘香，甚是清爽。”

话音刚落，马车里便伸出一个小脑袋。

李御轻轻一笑，将小姑娘从马车里拉出来，坐到身畔。

春光甚好，李御轻轻一抽马臀，马车沿着林间小路，向前奔去。

他不会忘记，来京的路上，也恰是这片甚是相似的树林，那时，绫枝是陆郁的未婚妻。

他身为主君，只能默默旁观，忍受着他们二人坐在马车前言笑晏晏。

他不止一次想过，若那一日，在春光漫天的树林中，坐在马车前，她身畔的人是自己该有多好。

而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身侧。

李御不由得自嘲摇摇头。

他还真是执念颇深，非要坐这马车，非要将绫枝唤出，只为了让她坐在自己身畔，给那求而不得的过去一个交代……

两人一路上游山玩水，如平常夫妇那般吃吃玩玩，到了苏州，已经过去了七日。

苏州甚是灵秀，白墙黑瓦，吴侬软语，就连卖丝绸的店铺都鳞次栉比，数不胜数。

绫枝悄悄看了几眼，发现不少店铺的招牌皆是自己指导绣院绣出的画作。

她心里几分喜悦，也有几分伤感。

若是自己当初手腕未曾……想必如今定然能绣不少好绣品，而如今，她却已很久未曾拿过针线……

“不若……”如今的李御倒甚是会察言观色，轻声对绫枝道：“去家里坐坐吧，我也有几分累了。”

绫枝点点头，带李御来到了一条河畔的小巷，风景宜人，山水秀丽，巷子的尽头，便是江家曾经的老宅。

两人走过小巷时，恰路过蜻蜓翩翩落在荷花之上。

绫枝脚步顿了顿，很多很多年的某个盛夏，有个少年，曾经对她讲出有关蜻蜓的承诺。

如今时移世易，唯有这蜻蜓，犹飞舞于巷间院前。

李御望着那蜻蜓，目光不由得阴晦几分。

可随即想想已归位尘土的陆郁，又释然几分。

只是倒时刻用心，唯恐再有什么，触动了绫枝再念起他。

门推开的一瞬，两人不由得都有几分激动。

绫枝多年未曾来过，这宅子曾经流落于他人之手，如今重新踏入此地，也是历经坎坷。

她不晓得，此时的宅子，和她离开时会有多少相似，会不会面目全非到她认不出的程度……

而对李御来说，他还未曾来过枝枝真正的家，一想到这是枝枝曾经长大的地方，李御心跳竟然不由自主加速了几分。

绫枝推门进入时，却不由得怔住。

这宅子，宛如跨越了十年的光阴，将她瞬间带回了幼时。

从布局，到家居摆设，竟然都未曾改变，甚至就连那时种下的玉兰，都在阶下开了花。

“也是幸运，这宅子朕从旁人手中赎来时，那人未曾做过大改动，也未曾有住过几日。”

当时的江家便将宅子布置得甚有情调，一般人家买了这宅子，都不会做大改动，更为幸运的便是之后几乎无人居住，后来李御接手后，便照着绫枝平日里和她说起的回忆，将宅子细致的改造了一番。

绫枝走近几步看了看，便晓得那阶下的玉兰是刚刚移值到此地的，想来是李御寻了年岁相同的花移栽到了此处……

绫枝不喜李御这等手法，他布置这宅子越是精心，她便越是有种这宅子中的一草一木都经过摆弄之感——而她，也自然如是。

可她也晓得，李御为此，倒废了不少的心意，便也笑着道了谢，只想着日后要好好照顾这一株甚是茂密的玉兰，免得它香消玉殒。

两人结伴去后头的家庙上了香，让父母瞧见了李御，绫枝心头更是从容不少。

李御望着这虽然有些破旧，却甚是雅致的宅子，还有墙上乘兴挥洒的笔墨，廊下迎风笑露的春花，李御笑道：“孤从前还在想你是在何等场合下长大的，看了这宅子，倒是觉得和你相得益彰。”

也许不是最富贵豪华的，但此处的一草一木，却都如诗如画，在此过年少岁月的绫枝，本该无灾无难，体面文雅的过这一生……

想起绫枝的遭遇，李御胸口便是一阵酸涩。

他的童年被困于深宫，压抑冷寂，若是早在那时，他便来了苏州……

又何曾会轮到陆郁？！

若是那样，她口中的御哥哥，自始至终，便都是自己。

她也不必再被陆郁所伤，自己也不会被种种情绪冲昏头脑。

他会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和离别之苦……

李御压下心头的种种思绪，和绫枝一同进了内室，这内室看着也是绣房，倒有一架略微发霉的木质绣架，李御拉开抽屉，却发现里头尽是零碎的布头和短线。

绫枝目光一顿，轻轻道：“这都是母亲的旧物——那时但凡家中有了零碎的布头，母亲都会存着，说这也是心血，若是存着，总有一日能匹配到不同的衣裳上，就这么以备不时之需，时日长了，便存了不少。”

李御听着绫枝讲从前的旧事，倒是对绫枝之母愈发好奇。

她定然是个惜物雅致的女子，这般习惯，倒如同文人积攒笔墨一般……

他轻轻抚过那已经微微泛黄的布料，唇角带了几丝惘然的笑意。

这是寻常百姓家的母亲，却和他梦中的母亲甚是相似。

那般温柔，能抚慰孩子的所有眼泪。

再开一个抽屉，却发现里头装着一个成年女子的崭新肚兜，上头没有花样，摆在此处，倒甚是惹人遐思。

李御眼神盯住那肚兜：“这是……”

“母亲从前留下的吧，这都是上好的新布料，不绣空着倒甚是浪费。”绫枝看着那肚兜，有几分心动：“这肚兜要绣的地方也不大，绣出来定然甚是好看。”

身子一轻，绫枝已被李御环在了胸前，身下恰是他结实的大腿。

绫枝登时身子一僵：“陛下……”

“既然想绣，便绣吧。”李御在她耳畔轻声道：“朕陪着你绣。”

绫枝摇头，挣扎：“不成，陛下放我下来，我的手用不上力气了。”

李御贴着她耳根道：“朕的手有劲儿，你告诉朕技法，再借助朕力气。”

他的大掌不由分说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绫枝拿起针线，顺着李御的力气，那绣花针真的在绣布上移动，一股奇妙的心悸忽然涌上绫枝心头。

李御清浅的呼吸在耳畔沉稳吹拂，眼前层层叠叠的丝线，似是将他们二人永生永世都缠绕到了一处。

绫枝心乱如麻，看着那绣线还未有头绪：“绣……绣什么……”

李御莞尔，低声道：“麒麟送子。”

绫枝耳根登时红透：“胡说，还是……绣花开富贵吧。”

这个图案甚是简单，却能练很多技法，绫枝觉得这个寓意也甚是合适。

她要勤学苦练，凭借绣活多多赚钱！

“朕都是皇帝了，你还要何种富贵？”李御语气懒洋洋，惩戒似捏了把她的手腕：“麒麟送子，最合适。”

绫枝拗不过他，便告饶道：“好好好——就依陛下，再往下，对然后再往左……”

绣到最后，却越看越不是麒麟送子——一个走了样的花瓶，和一柄如意。

绫枝笑颜如花，轻声道：“恭祝陛下和枝枝，平安如意。”

“……”李御望着那肚兜横看竖看，终究认了：“也罢，朕的意思便是麒麟送子，绣个如意，也算是得偿所愿——你说是吗，枝枝？”

绫枝摇头浅笑，并不答他。

春光映着明媚肚兜，甚是撩人心魄。

李御眼神晦暗，捏住那肚兜的细绳，将肚兜轻轻系在绫枝脖颈后，轻声低语：“今夜，枝枝要穿给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