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喜》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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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家第三天时,贺玺终于有力气爬起来吃顿自己做的饭。女儿韩湘灵不会做饭,每天还要上班,在贺玺感冒这几天只能每天帮母亲点外卖。吃了几天不知滋味的粥和汤水,贺玺打开冰箱,目光锁定了上方干货区的龙游笋干——这是前几天严华给她的,说你要是胃口不好,焖一锅竹笋红烧肉就有吃饭的欲望了。

贺玺以前爱吃素,被严华带着慢慢喜欢吃上各种红烧肉红烧鸡块红烧鱼,虽然分手了十年,这个饮食习惯还保留着,她的小肚子便是这样吃起来的。

她那天淋雨开车回家的后遗症就是总时不时地回忆起严华的只言片语,“你来了,我很高兴。”“一条命蹉跎到这个年纪。”吃了药昏沉睡过去后,梦里都是严华紧提双肩盯着股票操作屏幕的背影,像一个绝望的人站在悬崖边,随时要跳下去似的清醒和绝望。

贺玺那天躲了严华三次没敢接茬,第一回严华说“你八字克我”,贺玺想回嘴“我的信仰是马克思主义”,八字这种东西怎么能当真?转念一想,严华其实不是说八字,而是就八字论事实:贺玺就是从十八岁害她到今天。一个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拿信仰为自己开脱?第二回严华说那条联通五孔石墩桥的路也和她风水不和。贺玺自然也记得二零零六年她回楠城后,打听到了严华也回了丰华镇,自己牵着女儿赶来时和她打了照面,贺玺以为那次重遇是命运的相逢,心里为此还激动了好久。没想到这座命运之桥在严华心里竟然是风水烂地。

第三回,严华说她怎么那么倒霉,干什么都不成。贺玺确认她这半天没操作股票又让严华多亏了八个点,自知理亏的她赶紧溜到后厨做饭。心里盘算着要不偷偷替严华将亏损的都补上算了,反复思量怎么个补法才是不显山不露。她一时还没想到。没料到回来时,严华秋风扫落叶,一口气清仓所有股票。

贺玺傻眼,发现自己这个扫把星连最后一点价值也失去了:本来她想着按照那支股票的尿性,它那猛降的八个点是暴-力洗筹的做法,第二天还会下挫,到时加仓后持股待涨,一去一来十几个点就赚到了。但是严华像一下子悟道成功,像比丘尼剃三千烦恼丝一样与这世俗的大赌场说再见。贺玺觉得自己年老色衰、身材发福、辜负严华这几次这些年,现如今连帮她赚回本金这点路都被堵死了。她心如死灰,却没资格说严华一个字不是。所有的结局都是她应得的报应。

她浸淫官场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能迅速识别空话大话鬼话实话好话坏话的耳朵,更能轻易听出话里的话和话外的音。有些领导开会喜欢先抑后扬,而有些人偏爱先扬后抑,无论抑扬顿挫,都要搭配各人的特色手腕推进工作。贺玺也是见到过这种领导:先把新工作的分配和规矩立好,然后先扬后抑整顿班子作风。而严华一个早年流转于国资台资美资日资德资等各种工厂流水线的工人,不知不觉将这套严厉的作风展露无疑,愣是震得官场练摊多年的贺玺心如死水。

相比之下,严华才像个官场老手:先吹风有“作风和态度”(风水)问题,手段使出来(清仓)再褒奖下属——说“我很高兴。”后面继续跟上转折,“然而——”

严华的“然而”就是,“你不要以为我不懂你的想法做法”,这在贺玺听来,话内藏着一层意思,“不要徒劳”。严华的另一然而是,“你怎么不说开呢?”这在贺玺琢磨后的翻译为,“你何必多此一举?”

从八字风水开始,贺玺脑子里那条尚未冬眠的反应链条被激活,在她心虚理亏的催化下,只能不体面地冒雨逃走。梅雨季的大暴雨,将贺玺的小遮阳伞砸得伞骨都断了两根,身后隐约还传来像严华的喊声,贺玺觉得自己幻听了,继续带着断骨的伞,拖着被严华三下五除二打断骨头的心,回到车里大哭一顿。此时天地茫茫,车外见不到一个人影,雨声成了最佳掩护,贺玺哭了半小时才止住,肿着眼回家后连衣服都没换就躺下了。

将笋干泡上水,贺玺翻了冰箱却没找到排骨或者五花肉,冷冻层里只有些速冻包子饺子和生的牛腱子。牛腱子也不是不配笋干,但它肉质偏干,又不出油,无法靠内在的油脂激发出笋的清香。干笋干肉,凑合在一起,像不像两个更年期又分离了多年的恋人,好不容易靠贺玺强行争取来的润滑有了点碰撞交融的起色,可这点润滑也被严华一口气没收。

干肉贺玺想了想,洗漱后换衣服准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猪肉回家,恰好门锁转动,女儿韩湘灵下班回来,“妈,你要出去买什么?我来下单。”韩湘灵上前摸摸母亲的额头,“诶,彻底正常了。”

贺玺说自己好多了,“我就去买点青菜和猪肉,晚上下厨做饭,不能天天吃外卖。”

“你身体行吗?”韩湘灵建议别做了,母女俩下馆子一样的。

“行的,你严——”贺玺顿住,连提到“严华”时心都痛一痛,这种痛不像以前刚刚分手时的无望无奈,也不像之后十年被时间风化成了神经痛,重新接触严华后,贺玺心口那片会痛的地方结疤的外壳已经松动,凝固的血液开始流通,打成乱结的神经重新活跃。她似乎心态风轻云淡,说话轻描淡写,做事淡泊从容,但早就杯弓蛇影,生怕严华推开她不要她。

人总是贪心的,哪怕报应上头,也要不甘心的委屈几分,总觉得事情没坏到这个地步,总想着能发生破镜重圆的奇迹。

贺玺抚着胸口,“严华”两个字没说全,她脸色煞白,“湘灵,把我那速效救心丸拿来吧。”

韩湘灵知道贺玺的药盒,速效救心丸的小葫芦瓶子她从小见到大,后来进了大学才知道这东西冰片含量高不能常吃多吃,便劝母亲找些别的替代。

但此刻贺玺格外需要,韩湘灵还是给她取来药,看着母亲服下后扶她回卧室休息,“妈,晚上我们吃清淡些,我熬粥好不好?听你的,不点外卖。”韩湘灵问母亲。

“好啊。”贺玺微微笑了,伸手摸摸韩湘灵的脸,“谢谢宝贝女儿。”

宝贝女儿近来状态也谈不上好,母女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但贺玺好歹扒住门撑开一条缝,韩湘灵却目睹一扇名为“严珑”的门被合上,在这之前,门里的人还探出可爱的脑袋,开心地浇了盆凉水给韩湘灵降温:“我和砚砚在一起了。”

饶是看过很多心理学病理学哲学文学宗教的书籍,韩医生还依然走在调理内心的路上,时不时被一个问题折磨:“为什么是王砚砚?”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和别人比较,喜欢这种事也许可以做量化分析,但她却一时无法蹈她人的果究自己的因。不被喜欢不是她不好不对,是两种乐器在爱情这章乐谱上没有找到共鸣罢了。

韩湘灵慢慢放平了心态,才能继续像没事一样与严珑保持联系,在厨房煮粥时她还是问了严珑,“你知道严阿姨和我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严珑那边很快回了,“真有事?怪不得我姑姑关店三天,躺在楼上不愿意下楼,成天吃方便面。”严珑说她回家取电饭锅才发现“洛英”咖啡馆的门紧闭,“本店暂停营业”招牌悬挂门前。她微信里问严华,“姑姑你和贺阿姨旅游去了吗?”

隔了半天,严华有气无力地回她语音,“没。”

严珑这才发现情况不对,拉着王砚砚要送严华去医院,结果严华说自己没事,大概是二阳之后三阳席卷,把她磨得体虚人瘦精神恍惚。

搞半天,这事儿还是与贺玺有关。严珑问韩湘灵,“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妈也躺了几天无精打采,眼睛还肿的。”韩湘灵说完,和手机那头的严珑同时陷入思考,觉得该不是中年人激情迸发伤筋动骨了吧?总不至于她们暧昧的火花被梅雨浇灭,这俩明明才恢复建交没几天,不会忽然大使降为代办。

严珑在无人的咖啡馆里看着手机沉思时,王砚砚揽住她带到自己怀里,“怎么了?”

严珑递手机给女朋友看,王砚砚说这事儿还有一种可能性,八成是严阿姨委托贺阿姨打理股票账户,亏惨了后两人大吵了一架。

“我知道密码。”严珑忙去开电脑打开严华的股票账户,发现持股那一栏空空如也后点进“已清仓”那栏,看到三天前严华已经彻底清零了所有票。王砚砚凑过来扫一眼,“啧啧,不得了,估计是股灾级别。”王砚砚对严华顿生同情,好歹她也曾是家人中的一员,知道这种含泪卖出带血筹码的痛。

“贺阿姨不是挺会炒的吗?怎么会亏?”严珑不理解。

“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王砚砚摇着头,“幸亏我早早地斩断乱麻,专心打工,哦,再加一点,专心恋爱。”她说这事儿大家都不要参与了,得让她们两个人下决心解决。

“怎么解决啊?”严珑说总不会让贺玺阿姨赔钱吧?

“啧——宝贝,这是赔钱的事吗?”王砚砚亲女孩的脸,“我可是具备了赔人的觉悟啊。中年妇女更要有这个意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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