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喜》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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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珑还有没花完的假期就用在养伤和考虑一些烦心事儿上:得知她被救出后,严兴邦竟然装作没这事发生;而母亲王红娟也只是问她回楠城了没有?

在“洛英”咖啡馆内帮忙又担心自己这副尊荣会赶客,严珑便和王砚砚坐在院子里吹吹自然风,喝着姑姑熬的绿豆百合——她也想过回自己和砚砚的小窝居住,可严华一句话让她改变了主意:“避避他们也行,眼不见心不烦。”严珑转念:为什么要避?

她曾看到个说法,“女人没有故乡,大城市才是女人的去处。”从文明和避险的角度看,这句话很有道理。但丰华镇和楠城毕竟也算江南繁华市镇,如果这样的地方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那这个世界能落脚的地方还有多少?于是严珑和王砚砚商量,“姑姑这儿装了摄像头,我呢又是个宅女不会随便出门。”加上她家里人对自己的遭遇不吭声不面对,更可喜的是,豁口牙李勤芳竟然没骂自己雪里迷,而是气呼呼地扔下半篮子梅干菜。

严珑分析,日后她身边的矛盾就是那边的严家人逼迫自己“正常化”和她脸皮越来越厚、人越来越扛事儿之间的矛盾,“不让他们死了这条心,我还真就不避了。”

王砚砚为女朋友打扇子,既没出车也没在前面打工,用她自己的话说,“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能还想着自己那仨瓜两枣,你没事我才能心安。”于是王砚砚也索性给自己放个长假陪严珑,这几年第一次学决心做一名真正的无业游民,成天穿着T恤短裤、踩着夹板拖来回于“洛英”和自己家之间。

她早上买菜,中午做饭,在家里挨着李勤芳的白眼提起汤水菜肴就奔“洛英”和严华她们几个搭伙吃饭。路上也总遇到熟人,依然好奇她那亲嘴门事件,更好奇严珑的伤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和王砚砚开玩笑,“砚砚啊,小两口打架啦?”王砚砚但笑不语,心里对“小两口”这种说法蛮受用。

至于被她怼过的本镇知名偷情人士吴某某,记吃不记打地又揶揄女孩,“砚砚啊,玩得蛮认真呢,还天天找严珑呢。”

王砚砚脚步不停,对他摆摆手,“不认真不行啊,要不裤衩子挂三楼被人念一辈子呢。”

和严珑说起今天的趣事,两个女孩笑个没停。咖啡馆里忙活的严华瞧见,悄悄拉贺玺一块儿瞧热闹,“我怎么觉得,我家乖囡好像变了个人。”严华说侄女以前就是个唯唯诺诺任人搓扁捏圆的乖团子,“瞧不出半两主心骨,我还担心得不行。”现在猛地一望,“我发现这孩子长大了,有心气有筋骨,自己能拿主意。”严华还真怕她留在丰华镇被严兴邦他们又找上门,可这孩子真的工作不要了人也远走高飞,躲到哪儿才是个头?

“她能定下心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就是个好开头咯。”贺玺给严华的枸杞茶续上热水,“我现在倒是担心咱们另一个好大女动了远走高飞的念头。”贺玺说湘灵这两天谈起深造的事,想出去读博士。

“哟,该不会是……?”严华用眼神询问她,觉得韩湘灵是要用读书缓释情伤。

贺玺摇摇头,“湘灵不是逃避的个性,她想读肯定是因为她需要,她内心渴望做这个事。我担心的只是她外出后,我不能常常见到她。”做妈的小私心总归只在这一点。

“但是她也说了,出去读之前,要帮着大伙儿将六姑婆的认证做个了结。”贺玺说当年她和严华就差将丰华镇翻出个底朝天了,真的很难找到第一手证据证明贺绚的身份,“你还这么坚持,是不是因为放不下对六姑婆的承诺?”

“我要是个轻易能‘放下’的人,这咖啡馆还有你站的地方?”严华嗔她一眼,“承诺是一方面,我那会儿也是看,两个女孩子成天活得蔫巴巴的没点正经事,一个蹭我这儿打工,一个成天不是做家务就是傻复习。”搞点绩效激励让她们去试试,没准儿有奇效呢?

奇效还真的因为陶莞上心而有了点,女孩说她找到了“钢锋”——此人六十年前是楠城中学的校长,女性,早年更是楠城进步学生代表、地下党员,还是进步报刊的年轻主编。陶莞是在档案馆接收的一批私人藏品里翻出的这块豆腐块,捐赠者是“钢锋”的女儿。

在接收的那批《楠潮》中,几个女孩对着不甚清晰的由照片放大、复印而来的资料逐句逐字地寻找贺绚的蛛丝马迹,结果在断刊几年又重新刊发的《楠潮》一九四五年十月七日这日的报道中再次找到主编钢锋对其朋友“贺小妹”的缅怀,“有人说她是汪精卫的裙带关系,还有人说她早就丧命在女子抗日营,我始终不能信。但前日遇到她的同乡Y君,言其遭遇,我方得知,那位爱国之情炽烈、待友之心纯厚的小妹在四二年已被汪伪杀害于家中。她怎么可能是汪精卫阵营的?她为了抗日才毅然上了前线,也倒在前线。”

王砚砚和严珑一起读到这句话,心里就从方才的放松转向沉重,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梅树,仿佛和那地下的两位六姑婆打照面。

“我觉得,那个‘前线’意思很不一般。”王砚砚说。

“我也觉得,这个钢锋既然是地下党,她能这样描述贺绚的遭遇,说明她很清楚贺绚的立场。”严珑皱眉,“感觉就差一点点了,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继续大海捞针找佐证资料是件运气活儿,也许十年八年都不会有结果。

两人沉默时,给她们端西瓜的贺玺走进院子,看她们表情和盯着梅树的眼神,就知道两个女孩在想什么,“你姑姑说过,一九八零年贺绚的遗骸被找到时,被吓死的王材本吗?”

“提过一点,但没详细说。”王砚砚再次听到“王材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人和自己的爷爷王崧之脱不了干系,都是本家“木”字辈的人,那个造-反有理的年代,这两人还凑一起整过别人。

“你们最近有空,等你姑姑的老录像机被修好,再看看六姑婆的采访,听听她的录音吧。”贺玺说,“你姑姑爱囤积物品,早些年我让她将老录像带和磁带里的内容转存到硬盘中,她却说自己保存东西很用心,不会坏。”这会儿,东西倒是看起来没坏,却失灵了。

贺玺说听听看看,你们将太多注意力放在寻找贺绚的踪迹上,其实王洛英也很有意思,你们还不了解她。

王砚砚和严珑听了同时点头。“贺阿姨,你见过王洛英吗?”严珑问。

“见过。”贺玺笑,回头看了眼严华才压低声音,“她生病那会儿,我还来家里看她。老太太那时有点糊涂,可见了我反而特别清醒,拉着我的手说‘拿不起就放下’。”贺玺似乎回忆着六姑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清亮的眼神,微微一笑道,“老太太又说自己,‘从来放不下,但是又好像没拿起过,唔抵。’”但是王洛英嘴上说着“唔抵”(不划算),天气好时却总拿出一套很旧很旧的旗袍出来晒,最后那件旗袍也随着她一起长眠。

“放不下贺绚吗?没拿起过什么?”王砚砚急了,要快点知道答案。

贺玺眉眼间溢出淡淡的惆怅,“也许是从来都没说出口的感情吧。”

“倒也说过。”严华循声也走过来,点了根烟后离贺玺远了点,“六姑婆病得稀里糊涂时说得都是广东话,我要是没在南方进修过还真猜不出意思。”严华说就一句,“贺绚,你诓我好苦。”没准儿贺绚骗过王洛英的心呢。严华笑。

“那,王材本呢?怎么吓死的?”王砚砚没放下这个疑问。

“嗐,那年丰华镇水管改造,六姑婆说什么都不让自来水管从院子经过。但是不经过就要扒房子,不通管道就会影响后面好几家邻居的生活。最后当时的镇领导王泯芳就哄六姑婆带她去楠城吃老家口味的云吞面,这才能让工人进院子施工。”严华吐出口烟,“其中一个工人就是当年的告黑状的王材本。”

后事自然是,挖出了一具棺木,“一看就老贵了,金丝楠的你说豪不豪?”严华说当时工人里只有王材本年纪大、有点识见,他对这金丝楠棺木起了贪心,碍于太显眼也太重,搬不走只能暂时作罢。但是棺木里躺着的遗骸大家都不知道是谁,等六姑婆回来,她看了眼院子就明白怎么回事,“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所有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们没良心,打扰了贺绚清梦。”

“但是,棺木却不能埋回去了,只能给贺绚另找墓地。”贺玺接话,“可六姑婆说她不能埋在自己家里,就得光明正大进烈士陵园,她是为了救人被汉奸打死的。”

“这中间拉拉扯扯又是好几天,一具棺木停院子里,六姑婆王洛英不怕,邻居怕。”严华说她那个哥哥严兴邦十几岁的人,起夜瞄了一眼棺木,却看到旁边站着个人,吓得魂都快没了,“当晚还尿了床。”

“王材本也想来偷金丝楠,竟然说动了别人帮忙,想一起捞个棺木盖先跑,”严华吐出烟,“哪知道他心脏本来有毛病,半夜里被守在棺木旁起身的六姑婆吓到,又听到一句‘衰鬼’平地惊雷,吓得王材本当时就直接硬邦邦躺了下去。”回去被掐人中浇冷水倒是醒过来,但是没两天就死了。

“说是被脏东西吓死的,我看他是因为夜里光线不好,以为棺木里坐起个人被吓破了胆。”严华说就是这么件事,让六姑婆这儿好长时间成为丰华镇的聊斋,“好多人都不敢踏进门,但是我敢啊。”

王砚砚和严珑听了这事,不禁张大嘴,“王洛英也怪有意思的,夜里守着棺木。”

“嗯,当时拉锯嘛,不解决贺绚的身份问题,她就不让人运走遗骸转埋进公墓。她说自己是‘未亡人’,当然要守好。”严华说到这,轻叹一声,“六姑婆说自己没拿起,这不是拿了‘未亡人’的名头?”

“最后也没解决身份认证问题啊。”严珑说。

“是没解决,但镇政府也给出最大诚意,帮六姑婆找了处位置特别好的公墓位置,从那里可以直接俯瞰山下的大溪。”严华又自豪地昂头,“但是,她们的骨灰是我混的,一比一配方,一点都没漏。还是我有年清明节偷回家埋在梅树下的。”

严珑就算现如今再有筋骨,听到严华说细节还是头皮发麻,倒是她女朋友王砚砚也是得道中人,“哎呀!严阿姨,那座空墓留着干什么呢?”

“笨,我以后不是省了笔安家费了么?”严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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