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喜》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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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加坡到上海,飘在海上的王洛英在月妈的陪伴下渐渐淡忘了一年前双亲先后离世的痛苦。她爱听马达“隆隆”的噪音,爱看被层层推开的白色浪花,爱凝视海平面上紫红的落日……更多的,是赴国还乡踊跃抗日的那份浓烈情怀激昂胸间。

早就写在日军黑名单上的南洋抗日巨头陈嘉庚先生于一九三六年就号召捐赠国内十架战机,消息传遍新加坡后,那时年方十六岁的王洛英听到平素俭省、甚至有些爱财如命的父母商量,“咱们家能捐多少就捐多少,哪怕捐个螺旋桨、一根机翼也好。”

三八年八月时,华侨筹赈祖国难民会最终成立,继承父母遗志的王洛英本就在月捐的基础上再献出五万法币机捐,但仅仅两个月后,广州沦陷了,而王洛英又接到楠城丰华镇老家人的越洋电报,催促她回国完成婚事。十八岁的女孩站在JAVA轮船公司的这艘邮轮船头,一会儿畅想得是自己在前线冒着炮火和敌人周旋,一会儿又茫然于自己的婚事:抗日和结婚是可混为一谈的吗?是能兼顾并行的?

她问保姆月妈,老太太似乎有些羡慕,说嫁人还是需嫁的。她的自梳契姐妹哪怕一辈子不嫁人,死后都要找人配冥婚,“否则埋不进祖坟,孤魂野鬼的多可怜。”

月妈和洛英的母亲早年就是广东同乡,一起闯到新加坡做苦劳攒钱寄回家乡与父兄,月妈总说洛英母亲运气好,能遇上个家境殷实为人踏实的男人托付终生,而她则蹉跎过了结婚的年纪,索性自梳。能不能死后进祖坟就是月妈最担心的事,她一面自豪于自己多年积蓄寄回家乡,供家里盖了四间气派瓦房,一面又操心后事还要花钱。洛英年纪轻,听到她的话不免笑她杞人忧天,“月妈,你就是我另一个妈妈,我当然负责你百年后安葬入坟。”

“可你终归姓王,要嫁的人家姓严。”而月妈姓刘,感动之余还知趣而古板,“我只想看到你顺顺当当嫁人生子,那时我再还乡……也许那会儿,日本人就不在我老家了。”

问题再次缠上洛英心间,“他……严孝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所了解的那个男人不过通过一张照片、一纸介绍,男人样貌端正且表情犹豫,自东洋留学归国,因为守孝不得不放弃在上海的工作回乡。且之前订过一门娃娃亲,最终因为对方“行径出格”,经过双方家庭商议才最终退婚。洛英对那个照片内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在意之处,反而一直琢磨“行径出格”这四个字,她问月妈,“我总有些不放心,能说人家女子‘行径出格’的人家,未必是宽厚之家。”

而月妈告诉她,“必然是那家女子做得太过分,不是闺秀之道。”

洛英自己也不是什么闺秀,她刚满十三岁、在父亲还没有因大马的橡胶生意真正发达前,就随着母亲包起代表三水女工标志的红头巾入工地,用稚嫩的肩膀挑起前后两簸箕石灰粉,赚取每日五角钱的工钱。挑了两年,少女的的肩膀早就练得瘦硬,双手磨满了老茧,她父亲从大马回新加坡,春风得意又百感交集,说妻女不要在工地日晒雨淋了,尤其洛英,得以大龄插班入读华文女校,学了更多字,念了一点书,还畅想着日后读女子师范中学。从女工到女学生,前后也不过才过了三年。

行径出格、非闺秀之道的事,难道指偷情?洛英不好意思问月妈,自己又一个劲往咸湿方向猜测,以致她自上海下邮轮,辗转人力车、汽车、马车、货轮……最后坐在浮在大溪上的鸬鸟船上,看着青黑的水面时,仿佛都闻到咸湿的气味。

此时距离省城沦陷已经一年有余,全省依着杭州湾隔海而治,北边被日寇占领,早经历了一番人间炼狱。南面还是国民政府治下,三不五时遭到轰炸袭击,惶惶不可终日。沿着大溪铺排两岸的丰华镇就处在本省南北交汇处,日军、国军、新四军、本地治安团、游匪还有汪伪的势力在此地争夺激烈。据王家来接应她回乡的本家堂弟王洛雍说,“幸亏有孝同哥在间周旋,这才保住丰华镇没毁于战火。”

坐在鸬鸟船上的洛英第一次看到江南水乡的繁忙气派,目送着顺江南下的杉木毛竹小舟,闻着船头舟尾飘过的桐油菜籽油香味,还有王洛雍耐心的介绍本家产业:“以米麦豆油为主,并有乡下百亩田可供收租,另在楠城还营有南货店,算得上丰华镇数得上的人家。”

数得上的人家里没有适龄的女儿家,只有远走南洋的这一脉,不仅有个岁数合适的王洛英,据说还继承了富商父母的大笔遗产。王家话事的好说歹说劝动了新加坡的堂兄,将严孝同吹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却没想到那句“行径出格”让王洛英耿耿于怀数年。

女孩顾不上节气凉寒,嘴里哈出的白雾,手上冻起的鸡皮疙瘩都让她好奇,坐在鸬鸟船尾让道大船时,她看见还有两艘方尾头尖的船只与她们比邻而停。船上的帘子被一只白娇娇的手掀开,一位梳着坠马髻的年轻女人对着镜子剪着她盖在眉间的前刘海。眉目清秀间还有一丝让王洛英少见的风流气。女人竖起手腕,指尖拢在发髻上左看右看,不满足的样子看得王洛英笑出声。

惊到对方后,那女人浅浅白了王洛英一眼,见是个留着双辫的学生妹模样的人,又似乎嗔了她一眼,也不做计较,反而打扮得更起劲。

“那是什么船?”洛英问本家堂弟。

王洛雍脸红,说那是“茭白船”。从他的表情和那船上女子的神态,月妈也猜出一二。后来重新上路,才小声告诉洛英,“又叫‘花船’,表面上是些吹拉弹唱,其实干得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洛英听了却有些难过,既因为月妈那种鄙视至极的语气,又因为那女人打扮时的入迷专注表情其实干净得很,过了会儿,她嘟囔了句,“哪有女人自愿做那种事的呢?”

不知道怎么的,她又想起那位“行径出格”的主角、据说与严家退婚的贺姓女子,她也是干什么“勾当”的?憋了好几天,终于趁着天色微黑时问了王洛雍。

对方连连摇头,“贺家那位啊……”他像要顾忌丰华镇上大户人家的体面似的在斟酌用词,“书念得太多,把个脑子读坏了。”

王洛英第一次听说那人名为“贺绚”,如果严家是本地的富商巨族,王家是后起的耕读之秀,贺家祖上则更“清贵”点,“状元榜眼前朝都有过,书香门第。”她又想,一个名为“绚”的女人,生活势必也是多姿多彩,不负“绚”意。

加上本就有的“咸湿”猜想,贺绚在王洛英脑海中的形象便更混乱:一会儿混入茭白船上那女人的风情,一会儿又代入偷鸡摸狗似的繁杂情史,还有在各色男人中纵横游走的好手腕,更有读书读坏了双眼的呆子模样。她甚至觉得自己步贺绚后尘和严孝同订亲,势必要被人处处比较评断——想到这,将被轰炸的恐惧、抗日的热情暂时抛之脑后,离丰华镇还有十余里水路时,王洛英开始在舱内打扮自己。

说是打扮,也不过松了两只辫子让月妈重新梳好,再套上一件价格不菲的皮草大衣搭配她的倒大袖旗袍款式上,绒帽则牢牢扣在头顶,被两根辫子支得颇可爱。

船行五里时,王洛雍说按照规矩,到时大溪两岸会放鞭炮,“你不能笑,毕竟堂叔堂婶……”他打住,要王洛英意会其中的内涵:你父母新丧,女代双亲回乡,见到耆老乡亲长辈,总要哭两嗓子的。

王洛英有些无助地看月妈,而在她父母去世时唱出感人叹歌的长辈示意她不要担心,给了她一个“有我哭”的眼色。大溪水面在阳光下升起波波雾气,是冬日的冷味,也像第一次“返乡”的生疏和压力。

鸬鸟船进入丰华镇水道后,王洛英看到此处埠口的繁忙远超大溪其它镇子,连街口的门洞都要壮观许多,她想起父亲曾经自豪地说过,“三缸六场,八坊九行,十匠百行,丰华镇都有。”而埠头也各式各样,这里上下客,那里上下货都分得严明。路过一处“严家中弄”的巷口后,她猛然发现大溪两侧站满了在看热闹的人——那些羡慕的或好奇的目光投向河中那艘鸬鸟船上。

坐在船内的王洛英看见前方有两座桥洞,钻过一座小些的,另一座大的惊人的五孔桥就矗在眼前。桥头人声鼎沸,桥面上飞溅着鞭炮声,吆喝声、“噼里啪啦”声和说笑声在耳侧氤氲成一团糊,王洛英没有“新媳妇”的娇羞,她钻到船头也迎着桥头人们的眼神望过去,一眼却瞧见一片灰的黑的皮草或棉衣的厚重间,一团团人们呼出的白气后,有一双电掣般闪亮的眼睛瞧着自己。

那双眼睛的女主人没有茭白船上女子的顾影自怜,也没有任何鸡飞狗跳的气质,更没有傻读书的呆滞,而是冷冷的又深深地打量着自己,更奇怪的是大冷天,她竟然只穿了衬衫扎进女式西裤内,袖口还高高撸起,双手插袋却依然留了大片的白色在外,她不冷吗?

王洛英穿着倒大袖,本来就不耐钻进袖口的凉风,但她赌气般地扔下月妈给她的皮草袖套,抱起双臂也用凉飕飕的目光打量着桥上的女子,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假想敌原来是这副清澈冰凉的模样——她太冷了,冷得像随时可以迸射火气的怪脾性,冷得被退了婚约吧?

头上很快被五孔桥的阴影罩住,鸬鸟船穿过时,王洛英心里又叹了口气:难不成,她和她之间只有一座叫严孝同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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