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喜》

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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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家呆得太闷,哪怕正月的热闹也遮不住这年岁的萧杀清冷,王洛雍给堂姐带回一只布腕章,写了她的姓名年龄居所等简单信息,但最上一行“楠城良民证”刺得王洛英手尖痛,她扔下腕章,“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王洛雍也不气,笑呵呵地拾起腕章并掸了掸,“堂姐,你不是想去楠城看看么?没这个可连丰华镇都出不了。”

王洛英本想着大不了不去,但听王洛雍说连贺绚都戴上出门,她犹豫了下,最终不情不愿地接过腕章。抓紧在手便想去问那个眼睛里光芒万丈、说着要“打碎摧毁”的女人:不是都敢撕日伪的报纸么?怎么还能戴上“良民证”?你的气节难不成是装出来的?

她也几乎这么做了,在贺家大弄的弄口徘徊时,还受着许许多多人的打量。王洛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更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进贺绚的诊所。即便前些日子她拜访过贺家,即便她们在窗前有段激荡心胸的对话,但从她离开后,与贺绚的关系又回到了常人眼中的所谓“前妻”和“后妻”中。

正犹豫时,前方有开路的喧嚣,“让开——让开——”行人自觉分立两侧,大溪河畔的青石板上响起“啪啪啪”的急促脚步声,她定睛,才瞧见跑来的两人竟然都光着脚,其中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个脸色发紫呼吸急促的五六岁女孩,另一个女人像是孩子的母亲,焦急地喊着,“贺大夫——贺大夫救救我孩子。”

贺家大弄内那家低调诊所的正门被打开,听到动静的贺玺已经走出,看到孩子的模样后心里就有数了。她低声说“进来”,随意瞥过巷口,发现已经有些闲杂人往这儿张望了,而王洛英也扒在墙角后瞧着自己。贺绚只定了定了,很快便放下不放心的念头,先看孩子要紧。

自从去年十月她救活位连老中医也束手无策的孩子,“贺家女大夫看孩子有点本事”的消息传遍了丰华镇内外,甚至楠城都有人家特意来请她登门给孩子瞧病。自此丰华镇上中西医两分江山,急病的孩子找贺绚,其余人等看中医。也有人好奇贺绚是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更多人相信这贺家女儿是在上海学了什么术法。其实她只是用些难得的消炎药帮病童缓解了危急症状才捡回一条命。诊所里这之后还来过两拨“宣讲班”的人,搜查了一通后确定没找到违禁药才作罢。

现在这个病得不轻的孩子经她初步诊断,是小儿肺炎,情况要比那时生病的王洛英要厉害得多。贺绚当机立断,拉上窗帘,再示意孩子父亲去关诊所的门。没料到门槛上已经挤满要看她施法救命的人,孩子父亲抱拳作揖,“各位乡亲,麻烦退让一步,我要关门了。”

“贺医生救她的,我们又不碍事。”有二流子模样的人回答。

“对,我们就是看看西医到底怎么治病。”有人附和。在丰华镇,除了少数因为做买卖而经常外出甚至定居在沪的人家,不少人的眼界尚未打开。

穿着白大褂的贺玺不悦地拉上隔帘,又详细问起孩子最近的情况,心里已经拿下主意:最后一管盘尼西林是要用在这孩子身上了。

可外面情况有点失控,有人已经进入诊所,直奔隔帘就要掀开。忽然被一声陌生口音的俏脆声打断:“哪儿来的从哪儿回去!医生救人,你们一群人围着干什么?吵到贺医生耽误了救孩子你担当得起?”

“诶,我们又不打扰贺大夫。”本镇的那位二流子认出这是严孝同的新未婚妻,想多看一眼这女子,却又慑于严孝同的名号,还是往后退了步。

在新加坡从小习惯干体力活的王洛英可不吃这套,抄起帘子外的一把朱漆圆凳朝人群挥舞,“出去!”她喝了声,眼睛瞪起时凳面直朝为首的几人砸去。

“嚯哟——”人们步步后退,最终退到门外。王洛英这才关上门,再瞥那孩子的父亲,那一眼是“你一个男人有什么用?”

诊所里安静了,帘内只有人影走动,还有孩子母亲压抑地抽泣。

“别哭,”贺绚抽空安慰她,“我去拿药。”

“可……”孩子父亲已经掀帘进去,“可我们付不起钱。”

王洛英简直要翻白眼,她取出随身带的英镑塞给孩子父亲,“我替你付了。”

“这……”孩子看着陌生的洋纸钞又犯难,而贺绚压根不理他,直接走到后间存药的柜前,摸索了会儿,才取出那宝贝般的盘尼西林回到帘后,给孩子注射下去后又取来被子给她盖上。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桌前开起药方,抱着双臂的王洛英靠近,发现纸上写的都是些金银花、生麻黄还有连翘之类的中药。

写完后,贺绚再抽出张纸,恭恭敬敬地写起信。抬头便是某世伯垂鉴,虽用得是钢笔,但还是老老实实按照竖体格式写下这封请本镇那位老中医给孩子复诊的信。字体秀美端庄不说,用词也是温婉谦逊至极,和她手插裤袋不恭不敬的姿态又是两幅模样。

信和方子都开好后,贺绚等几人就只能等孩子醒来。等到日头偏中时,那脸色紫青的孩子才缓过劲,还从昏迷中喃喃喊了声“妈”。贺绚松了口气,她将几张纸钞连同信封交给孩子父亲,“本镇济世堂的周大夫宅心仁厚,医术高明,可以让他看看我这方子是否有修改的地方。这是抓药的钱,你们连同被子也给孩子包上,去找周先生吧。”

那对夫妻千恩万谢后抱着孩子出了门,诊所里只剩王洛英依然抱着胳膊,她的眼睛时而望向房梁,时而掠过药房,就是不朝贺绚看。

窗外传来几声“啾啾”燕子叫,两人被这叫声吸引,瞧着只黑头白肚的燕子停到屋檐下方的巢穴。

“你这不太像医院。”王洛英似乎自言自语,但说得也算实话,这里陈设实在简单,仅有两三张病床的房间紧挨着听诊室和药房。外间则是病人候诊的地方,也只有几张圆凳罢了哦,其中一张上坐着越发局促的王洛英。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贺绚借用李商隐的诗句轻声自嘲,她双手又插回白大褂中,看着王洛英偏头,“你……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不舒服。”王洛英抬头看那双黑溜溜的眸子,“我只是……那么多人要是看到……”

“谢谢。”贺绚又细声气儿地致谢,“你考虑的正是我担忧的。”她又看王洛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了块布,看颜色也猜出那让她恶心的物件,“那……你是为这个腕章来的?”

“不是说……打碎嘛,摧毁嘛,可到头还要有这玩意才能出门,我觉得很屈辱。但我看到外面大街上……竟然有不少人都佩戴着,那么习以为常,就像一件寻常的衣裳帽子。”王洛英的吞吞吐吐让贺绚了然,她充满聪明劲儿的双眼眯出笑意,压低声音道:“你想问我,怎么也会佩戴它出城?是王洛雍告诉你的吧?”

尽管有些扭捏,王洛英还是“嗯”了声。心思被半道半猜出后,她感到一股不可思议:都几乎是亡国之民,她为什么只对贺绚如此挑剔严格?这对贺绚未免太苛刻。王洛英抬头看依旧笑呵呵的贺绚,忽然又添了一层气:她一定笑话我没有违逆父母之命,她倒是脱离了苦海,自己却要嫁给那个筷子腿。她那天在桥头的眼神,定然写满了对王洛英的不解甚至鄙视,可能还有怜悯?

贺绚一双当时冷冰冰的眸子,在现下一张温吞笑脸激发下,给王洛英创造出诸般新想象。王洛英顿觉无聊,她起身就要离开,人刚走出一步,手腕却被贺绚凉凉的指尖拉住。

王洛英愣住,随后那指尖又加一只、再一只,原来贺绚不放心,还是强行听起她的脉。等听好,贺绚却还没松手,眼睛瞟一眼窗外,拉王洛英走到后面药房更僻静的角落,那张脸又现出苦头婆心的真诚状,“有些时候,为了更大更重要的目标,这些小辱不得不吞下。”

“什么……是更大更重要的?”王洛英心想总归不是她逛楠城下馆子,却想不到有什么更重要,难不成要佩戴这“良民证”离开楠城北上抗日?找谁呢?怎么去呢?月妈肯定不同意的。

贺绚收起手,掌心相对后往里面吹了口热气,再搓一搓,“后天我要去楠城买点东西,你愿意一起逛逛吗?”

王洛英下意识地想说“好”,又忆起王洛雍的提醒,“贺家老太太请堂姐去,你当然得去。但要是贺绚,就罢了,她毕竟蹲过牢。”

可比起了解那双筷子腿,王洛英心中重重叠叠的问号都被眼前这个女人勾起,“买什么?”

贺绚笑,“你先答应我。”她竟然似乎对王洛英撒娇。

王洛英的心被这笑容撒了层药粉,鬼迷心窍了般,“我可是和严孝同有婚约。”言下之意是,“你不怕人家说我们闲话?”

贺绚又搓起那双白皙却冻得僵硬的手,“你怕吗?”她认真地问。

南洋女孩略深的肤色上铺了层薄红,“我怕什么?去就去。喂,姓贺的,你得给我讲讲你坐牢的事。”

贺绚闻言笑得身体抖起来,“你可以喊我贺绚,我可以叫你‘洛英’吗?”

王洛英那时倔强,偏头不理这茬,又跨出药房的门准备回家,临走还是应下,“后天什么时候?”她回头时,房檐下的燕子又“啾啾”离巢,贺绚抬头目送那鸟儿,眼里似乎流露出对自由的向往。

“清早九点就好,就在严家大弄前的渡口见,咱们乘船。”贺绚看回王洛英,嘴角浮起笑,“洛英,到时见。”

王洛英还是喊不出“贺绚”,努努嘴,“呵,两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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