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珠》

107 相认 “你们打算瞒到几时?”……

上一章 封面 下一章

半个时辰前。

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沉沉人已走进东院, 即将推门之际,脑海中,忽又闪过魏璟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家有子侄顽劣,岂一个愁字了得?

她扶额长叹一声, 当场原路折回。

仗着自己对宫中地形烂熟于心, 很快, 便又抄小路、不远不近跟上了前方一路狂奔的小少年。

起初还以为他是半夜不睡,要去找魏弃痛哭流涕忏悔一番。不料, 这孩子最后去的竟是息凤宫。

一墙之隔, 她在门外等得眼皮直打架,却始终不见魏璟出来, 放心不下,只好又小心翼翼入内查看情况。

结果, 好死不死,正撞见魏璟被人用木塑敲得头破血流, 昏死在地。

“……阿璟!”

她当下惊得声音变调,慌忙几步奔上前。

大力推开欲再行凶的女人, 沉沉搂住魏璟, 不住轻拍他脸颊,发现怎么叫都叫不醒人, 一时间心急如焚, 索性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扭头就跑。

“娘娘!”

谁知,猝不及防间, 右腿竟又挂上一个死活抱着自己不放的“累赘”——她愣住, 回头一看,认出脚下抱她不放的人、赫然正是方才砸人的疯妇,当即吓得连蹦带跳、想把人弄开。

顶着满头枯乱白发的疯女人却似着魔一般, 压根不顾她挣扎,甚至被踢中几脚也毫不在意,两手铁箍一般紧搂着她。

“娘娘!”

“什么娘娘……松开——”

四周一片漆黑,院中凄清冷寂,目之所及处,唯有月光幽微。

沉沉怀里抱着一个,脚下拖着一个,艰难地往殿门方向挪去。

“雁还知道错了……!”

女人哭得浑身发抖,却仍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雁还错了,娘娘,雁还背叛娘娘,雁还如今已得了报应,您原谅雁还罢,您带雁还走罢……”

雁还?娘娘?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沉沉听得头皮发麻,心道这女子怕是认错了人——却更不敢再开腔搭话。既怕被她发现自己不是、惹怒了她,又怕激起了对方的话头、引得本就疯魔的愈发疯癫,只能努力把自己的右腿往出拔。

正僵持之际。

她不住使力挣脱,右腿却忽的一轻。

“……?”

沉沉满脸疑惑地低头,却恰对上女人仰面、痴痴望来的目光。

“娘娘,”女人双手胡乱擦拭着青春不再的面庞。与她对望一眼,瞬间,竟似受了莫大委屈般,跪在她跟前哀声哭道,“娘娘,您是不是认不出雁还了?”

“您看,我是雁还哪,”她哭得几乎塌了天,满脸是泪,“我是江家的雁还,您不记得了么?您还夸过我的名字,您说过,雁还不会永远被人压一头,雁还和您一样,都是不甘居人下的犟骨头,您看,雁还如今做到了——”

她膝行几步、追上转身欲走的谢沉沉,又拼命举起手边那对、早已磨损得面目全非的彩绘木塑,指着女子装扮的那个:“这是我呀!娘娘,您看,雁还终究还是做了皇后,大魏的皇后……那些想踩在我头上的贱人,顾盼,赵为昭,丽姬,一个个都死在了我前头!她们都输得一败涂地!”

“到最后,还是我赢了,”她拽住沉沉的裙摆,嘴里念念有词,“天下女子表率,一国之母,雁还做到了……娘娘,我的夫君,您看,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子,也是世上唯一配得上雁还的男子,我与他,举案齐眉,恩爱一世……您看呐。”

沉沉被她拉得步子一顿,满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垂首看向跪在脚边的疯妇人。

“你……”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回神。

这座息凤宫的主人,或者说,这座荒凉宫殿囚禁的罪人,正是眼前的江氏。

记忆中,那位雍容华贵、仪态端方,同样也不择手段,令人齿冷的皇后娘娘,原来并没有效仿昭妃,在魏弃弑父杀兄、逼宫篡位后,选择自缢殉情。

相反,苟延残喘至今,生生把自己熬成一个癫狂丑陋的老妇。

满头华发,如烂泥一般委顿在“故人”脚边,仿佛溺水者紧抱浮木,哀求她的一面垂怜。

可是,故人?

“……我是谁?”沉沉忽的低声问她。

干涩的声音,满是不确定的语气。

“您?您是贵妃娘娘啊!”江氏闻言,却狂喜间抬起头来。

沾血的双手紧攥住她衣角,女人几乎哀求地低语着:“娘娘,您带雁还走吧……雁还知道错了!雁还错了!”

“我以为帮了魏郎,他会看在我的情面上护您不死,我也以为、我以为曹睿会救下您……可您为什么,宁可跟那昏君一同败走赤水,也不愿留下?您何必为他做到那般地步?”

“雁还还一直为您守着息凤宫啊!娘娘,”她说着,竟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双手张开、拦在沉沉身前,“雁还知道您不会死,没人能杀您,所以雁还听您的话,等您回来……可您去了哪里?雁还不信您会为那昏君殉情——”

二十七年前,赵、魏大军兵临城下。

末帝去信突厥,欲联合草原大军回击叛军,不想,大军未至,上京城门已开。

以江氏为首,京中一众豪族倒戈,与赵魏联军里应外合,瞬息之间,不费一兵一卒、攻陷皇城。

祖氏自知不敌,放火烧宫,屠尽皇室后,携突厥公主阿史那珠仓皇逃离。

而赵莽为报昔年顾氏之仇,单刀匹马,千里追索,花费数年时间,终斩祖氏末帝于剑下。

末帝头颅,事后被其高悬于上京城墙,受百日风雨侵袭,鸟兽啃食。

又因祖氏皇族,宗室共一百七十三人,皆在城破之日,被末帝召集一处,乱箭射杀,以殉国耻。

自此,延续近二百年的祖氏王朝,彻底分崩离析。

沉沉曾听魏弃提起过这段往事——

可是,为何江氏如今,却对着自己喊“贵妃娘娘”?

因为十六娘的这张脸么?

仿佛在冥冥之中,忽窥得一线天机。

她心中微沉。

有太多话想问,忽然间,鼻尖却先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味。

几乎已到嘴边的疑问,立时咽回腹中。她慌忙踮起脚尖,绕过拦在跟前的江氏、向外探头望去:

一眼扫过,看清廊下不知何时冲天而起的火光,脸色却顿时大变。

不好!

中套了!

顾不得江氏又抱又拖,哀求她不要离开。沉沉抱紧怀中少年、几步冲出殿外,却在靠近回廊的一瞬间,又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退。

“……!”

没有衣物遮挡的手背,几乎立刻燎起一层血泡。空气中蔓延开皮肉烧焦的熏糊味。她痛得眉头紧皱,接连退后数步,将怀里的魏璟牢牢护住。

至此,她终于不得不确信,方才闻到那呛鼻的猛火油气味……绝非幻觉。

却又是谁,胆敢在宫中纵火?

沉沉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眼见得前路不通,只好回头另择出路,却不料——这火竟还不止一处。

有火油助燃,东风借力,就在方才江氏拖住她的那片刻功夫,前殿后院,已烧得四下火光滔天。

她怀里抱着人事不省的魏璟,背后,是时而狂笑不止、时而落泪低语的江氏。

徒留她孤零零的一道影子,立在火海跟前。

“……”

仿佛天意面前无知挣扎的蝼蚁,又或是,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于是,永远被命运捉弄到底的愚人——

“魏璟!”

只是她,在生死面前,终究还是做不到信命。

“阿璟!魏璟!”

沉沉回过神来,把心一横,几个巴掌上脸、愣是生生掴醒了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

魏璟躺在地上,挣扎着掀开眼皮,只觉浑身一片燥热。

四下环顾,顿时被扑面而来的火光燎得吱哇乱叫,一回头,却见“解十六娘”骑在那疯女人身上,两手死死卡住女人肩膀。

那模样,一时间,竟说不清究竟是谁更疯。

“雁还!”她低声道,“看着我,咳咳……咳,我……不对,娘娘问你,看着我!”

女人闻言,两眼发直,果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脏乱的脸上,竟盈盈几分动容泣色。

“我……娘娘回来了,要带你走,带你出宫,”沉沉说,“你告诉娘娘,我们该往哪里走?”

“你给娘娘带路,好不好?”

......

魏咎赶到息凤宫外时,正见琼楼玉宇,倾塌于咫尺间。

火光烧在面前,亦似烧在他眼底。

数百名宫人轮番救火,竟也阻止不了那滔天火光蔓延的趋势。

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整座息凤宫,几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殿下。”顾不离静静站在他身后,眉目低敛,右手紧攥住腰侧佩剑。

等待着少年无处宣泄的怒火。

也等待着自己失职受责的结局。

然而,魏咎并没有看他。

只如痴了一般,看向火光中、被吞没的殿宇,久久无声的沉默——

身为太子,不受宣召,夜闯宫门。

前朝风起云涌。

朝阳初升,消息传遍之日,便是万般攻讦,加诸他一人身之时。

雪片般飞来的奏折,堆陈于天子案上。魏弃双目不可视物,便由陈缙一一读来听。

越听,眉头却越发紧蹙。

“太子为何深夜入宫。”他问。

“太子殿下称……是为救火。”

陈缙低声回答:“但臣以为,此事或有蹊跷。”

且不论息凤宫里住着的那位废后,是否值得太子不顾宫规强行深夜闯宫。就算再加上那位、不知何故,也出现在息凤宫中,至今生死不明的世子殿下——

太子与世子之间,又究竟有几分值得前者赌上声誉的情分?

这场火,莫说外头传得甚嚣尘上,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绝。便是自己,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怀疑。

思及此。

目光落在手中奏折上,停顿片刻。

他到底婉言提醒:“太子殿下虽年幼,然则天生早慧,眼目所及,常超于臣等鄙薄之见,”陈缙道,“臣以为,个中或还有要事隐瞒,无奈,殿下心意已决,只称救火。我等纵然有心,事未查明前,亦绝不敢……斗胆冒犯。”

言下之意。

做太子的打定主意不说,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没有您的允许,难道还敢作真逼问不成?

魏弃沉默不语。

下意识抬手,欲揉按眉心——伸出手来,触及眼前软底白绫、却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习惯紧闭的双眸睁开。

睁开,亦是一片灰蒙的黑暗:

陆德生曾千叮咛万嘱咐,他双眼用药过后,绝不可见光。

然他昨日关心则乱,去夕曜宫救了那畜生,当夜,双目果然便疼痛难忍,流血不止。

陆德生前来替他诊治,服药过后,未至子时,他已沉沉睡去。以至昨夜息凤宫走水之时,他仍昏睡不醒。

一觉醒来。

方知魏咎捅出了天大的篓子。

“现如今,曹睿正领着十余名老臣,跪守太极殿外,”陈缙道,“他们要求,彻查息凤宫大火一案,还……世子殿下一个公道。”

魏璟乃昔日大皇子魏晟膝下独子,论及血统,本就是那群腐儒心中唯一的储君人选。

留魏璟一命,无异于给魏咎日后即位,留下一个莫大隐患。

是以,这些年来,朝堂明面安稳,暗里,却早以曹睿为首,隐隐生出一派支持魏璟上位的势力。

“有意思。”

魏弃闻言,却忽的冷笑一声:“曹睿人在宫外,如何得知魏璟在息凤宫中?”

“是……太子殿下放出消息。”

“……”

陈缙从未像此刻这般庆幸,魏弃如今目不能视。

否则,自己脸上的表情……想来挂不住。他扶额长叹:“太子殿下昨夜命人吹响石海哨,一夕之间,惊动宫人无数,争相救火。”

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陈缙想,救火救人,事出有因,尚有挽回余地。

偏偏,太子公然以重金悬赏,要从火海中搜救之人,却并非江氏。而是谁都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息凤宫中的小世子。

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阖宫上下。

可饶是如此,竟都没能阻住火势。一场大火,生生烧了整夜。

直将息凤宫烧成一片废墟,太子仍不死心,非要将废墟再掘地三尺——

“挖出两捧灰来昭告天下,他才满意?”魏弃道。

陈缙听出那话中寒意,顿时颇有眼色地闭了嘴。

直至陆德生前来,照例为魏弃送药,御书房中,气氛始终凝重冷寂。

“……”

陈缙瞟了一眼手捧药汤、几度欲言又止的陆太医。

陆德生本就不是什么善言辞之人,每有心事重重,便越发显得满面窘迫。魏弃看不到,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的,竟觉空气中,莫名酝酿开一股风雨欲来之气。

“陆太医……”他心下一动,有意开口点破。

岂料,话没说完,却被殿外匆忙入内的小太监抢了个先。

一时间,三人皆循声望去。

“陛下……禀报陛下!”

小太监却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瑟瑟发抖,纳头便跪。

嘴里只一迭声道:“太子殿下遣、遣奴才来报,息凤宫地下,当真挖出一座暗库!”

暗库?

陈缙与陆德生对了个眼神。

只不过,很显然,陈缙是惊奇,陆德生却是一副心口大石坠地、如释重负的神情。

“但是……”

那小太监紧接着又道:“但是,太、太子殿下说,暗库大门,乃盘龙石所铸,耗费东宫数十名工匠之力、穷尽所能,亦无法以外力开启。太子殿下……所以,太子殿下,恳请陛下……派人相助。”

盘龙石,多取自东海。

受百年风吹,百年日晒,百年雨淋,纹路蜿蜒细密,如岩龙盘踞其上,仍刀剑不破、水火不侵者,是为“盘龙”。

此石,号称世之最坚,不仅万金难求,重要的是,盘龙石,多只用以国之重库。

如今,后宫之中,区区一座不见天日的暗库大门,竟舍得以此石铸就。

息凤宫底下,能藏着什么?

陈缙细想下去,不由暗自心惊。

侧头望向久久不曾开口表态的天子——

“以火药将此门炸毁,如何?”魏弃忽道。

“回陛下,这、确实,确有工匠谏言,无奈太子殿下他……”

太子殿下他不许啊!

小太监边说边摇头。

话说一半,却被天子身旁揣手沉思的陈缙出言打断。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陛下问的不是自己,顿时吓得满头大汗,悚然收声。

“回陛下,此法并非不可行,只是,如今世子殿下……尸首尚未寻到。若小世子藏身地库中,以火药炸毁大门,恐致暗库坍塌,”陈缙话音凝重,“曹贼……曹丞相,若是以此生事,朝堂之上,怕是风波难平。”

更何况,这么直白的法子,以太子殿下的聪明才智,理应早就第一时间想到。陈缙心中汗颜。

既然想到而不用,反而派人前来“求救”,自然……就是要从魏弃这里图一个万全之法的——

先斩后奏时想不到自己还有个父亲。

这会儿,倒是想起找人给他擦屁股了。

“若是死了。”

魏弃听罢,却倏然一声轻笑,淡淡道:“是孤与太子见死不救么?”

“……”

“恰恰因为要救,所以不得不,付出可能惨痛的代价。”

魏弃说:“曹睿若是有办法不炸暗库,以一己之力撬开盘龙石,理自然在他那。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魏璟就算在地宫里,被火药炸死,被坍塌的地宫砸死,那也只能证明,太子掘地三尺都要救他,而他,终归没有得救的命罢了。

曹睿如今领人跪在太极殿外——不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魏氏父子视魏家血脉而不顾,是杀魏璟的凶手么?

那他就让天下人看看。

想杀魏璟,他压根不需要什么龌/蹉手段。只是这笔血债,要算,也只能算在他头上。至于魏咎这个不省心的……

罢了。

“太子不惜代价,誓救世子,同胞之情,令臣等动容!”

御书房中四人,唯独陈缙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当即撩袍跪下。

魏璟与魏咎,要怎么选,本就不是一件需要细思的事。

“只是如今,别无他法,为博一线生机,确也只能冒险一试……”陈缙低声道,“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定当平安脱险。”

话音未落。

“陛下!”

“此事断不可行,陛下!”

陆德生脸色一变,却忽也紧随其后跪下,朝魏弃重重叩首,连声道:“万万不可!陛下!”

此话一出。

莫说一脸状况外的小太监,饶是与他共事多年的陈缙,也不由愕然看他。

魏弃却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曾循声挪动丝毫,只平静道:“为何。”

“陛下……小世子……”

“世子?”魏弃冷声打断他的托词。

鬓边白发,被悄然钻进殿中的轻风抚动,飘然如雪缎四散。

面无血色,唇色染霜。

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似一具毫无生气的傀儡。

“陆德生,你与魏咎,何时变得这般怜爱弱小,”魏弃轻笑道,“世子的命,在你二人心中,重到足够御前失态,公然抗命,不惜夜闯宫门——”

“陛下,臣……臣只是……”

“昨夜,和魏璟在一起的究竟是谁。”

话落瞬间。

陆德生慌忙叩首的动作骤然一顿,仿佛被人点中死穴般僵立原地。

窗外,一声惊雷。

天边不知何时,已是乌云滚滚——

青天白日,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

息凤宫中。

十余名工匠手执斧凿重锤,围作一团,却始终只是来来回回,对着脚下的巨石大门犯难。

好不容易选中一处,一锤下去,花了吃奶的力气,却没法在那石门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把挥锤的人累得气喘吁吁——

同样的场景,短短一个多时辰,已换了几批人重复试验。

然而,结局皆是无一例外。

区区一块盘龙石,便成了横在他面前、无法跨越的天堑。

魏咎脸上表情从一开始的喜出望外,到后来一片茫然,如今,只剩无喜无悲的泠然:

直到这一刻,生来尊贵,温雅、但更高傲的太子殿下终于明白,这世上,比扼灭希望更恐怖的,往往正是在你绝望之后,忽然间,又予你一线不痛不痒的生机。

近在眼前,却绞尽脑汁而不得,不得,所以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懊悔。

可是,痛苦懊悔又有何用?

“让开。”魏咎推开拦在身前、为他撑伞的黑衣青年。

却忽的几步上前,从地上抄起一只巨凿,对准脚下石门、猛地挥起!

“锵!”

刺耳的剐蹭声,令在场众人无不蹙眉。

可他似乎毫无觉察,一击不成,又再度将手中重器举起——

一下,又一下。

他整个人早已在暴雨中淋成落汤鸡,鬓发皆乱,狼狈地贴在颊边。

手心被握柄传来的余震、震出一手粘腻鲜红,鲜血沿着凿身滴落,积聚起一滩暗色。

“殿下!”

顾不离见状,当即上前阻拦,却险些被他横挥而来的凿身削去半边脑袋,生生被逼退数步。

“滚开。”魏咎冷冷道。

却,在又一凿即将落下之前。

“殿下!殿下!!”

雨幕中,忽由远而近、匆匆行来一列队伍。定睛细看,为首之人,赫然便是他派去御书房传话的小太监。

魏咎身形一顿,循声回望,眼底似亦闪过一丝熹微的光亮。

然而。

这一线希望,亦很快在那小太监狂奔到他跟前,结结巴巴、说完身后带来何人的瞬间,无声地,转为沉静烧灼的怒火。

沉默良久过后。

“我说过,绝无可能。”魏咎道。

“这、殿下,奴才无能,”小太监闻言,纳头便跪,抓耳挠腮了好半会儿,眼神又不住望向身后,断断续续地开口解释,“但这,这是陛下旨意——”

“……”

“陛下吩咐,雨势稍小,便可开始布置火药,皆时恐怕动静不小,”小太监说着,冲他重重磕头,“还请殿下、请殿下稍作回避……待到暗库开启,着人探路过后,殿下再行移步也不……”不迟。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雨势没有丝毫止息之意,瓢泼大雨,足将人打得睁不开眼。在场众人,皆屏息而立,不敢出声。

唯独魏咎,却始终睁着一双——与他的母亲,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晶润,明亮,剔透。

只是,晶润的是眼底的水雾,明亮的,是眼底析出的不受控制的泪。

他说:“你去告诉他,要炸开这座暗库,便先叫我粉身碎骨。”

“殿下——”

“去告诉他!”

仿佛直到这一刻。

这身形单薄、两眼木然的少年,才终于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认。

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以为凭借自己的手段,可以留下她,可以挽回。可是,原来……还不够。

他终究还是太弱小了。

凭借他的双手——

魏咎低下头去,怔怔看着自己开裂的手心,满手鲜血,被雨水冲刷过后,露出斑驳的伤痕。

皮肉翻开,滴下的雨水,又在一瞬之间染成深红。

他从未如这一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孱弱。

原来,还不够啊……

“你去告诉他,”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生气。魏咎低下头去,看向跪在脚边、眼神飘忽的小太监,轻声道,“这暗库里的人,是我娘。”

“我娘没有死,”他说,“你去告诉他,我娘唯一还有可能活命的机会,现在——”

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

而不是我的手里。

余下的话还卡在喉口。

眼前却忽的闪过一抹高大黑影,半息过后,一道利落干脆的耳光,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魏咎不受控制地重重咳嗽数声,回过神来,嘴角蓦地蜿蜒下一条血线。

“咳咳……咳!”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与那太监身后几十名侍卫打扮无二。

唯独双眼似蒙着一层白翳,四下没有焦点。

可,也就是这双不可视物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定定“望”向面前手捂脸颊、侧过头去沉默不语的少年。

“魏咎。”他说。

“于你而言,于,你们而言,若非今日,我有通天彻地之能,我连见她一面,终究,都是奢求……你们打算瞒到几时?”

头上遮雨的帷帽被劲风刮起,鬓边白发在狂风中飞舞沾湿。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仿佛早已死去多时的惨白——唯独眼圈,却分明早已沤红。

仿佛闷在深处的暗红,在无法抑制时析出深色。又或者,那本就是他流不出的泪。

是往心里倒流的血。

“……去拿‘燎原’来!”

许久,暴雨之中,唯余一声厉喝。

阅读沉珠最新章节 请关注热血小说网(www.oaksh.cn)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存书架

其他热门小说

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