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珠》

117 明君 他想,他终于都算是,没有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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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皇城。

东宫,撷芳殿。

自天子遇刺,病重卧床以来,已有月余。

太子魏咎受命监国,由左右丞相协理政务,这位过于年轻、乃至幼弱的太子殿下,至此,终得以再无掩饰地向世人昭示他早慧的表象之下,纵横斡旋于各世家之间而片叶不沾的本事。

短短数十日,东宫门槛几被踏平,每日登门求见的“贵客”,多如过江之鲫。

“太子殿下,曹右丞在外求见,特命老奴递上拜帖——”

“不见。”

“……”似乎未料到自家主子回答这般干脆。

跪在下首、一身管事打扮的老翁顿时满脸为难地抬起头来,迟疑道:“殿下,可右丞大人,现已在东风厅候了两个时辰……”

连着几天,都是天光未亮便已登门,却次次都被故意晾在外头干等。

那曹右丞毕竟年事已高,又乃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消息若传出去,外头的人该怎么看?

“既然他喜欢等,十个时辰也等得。等累了,自然也就明白我的意思。如今想是还没死心。”

少年手中朱笔不停。

转眼间,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奏本,一个“善”字写罢,随手搁到一旁,复又淡淡道:“东宫中,尚不缺这点待客的茶水罢?”

“这……”

殿下自幼脾性温和,待下人尚且和颜悦色,却不知为何,对这权倾朝野的右丞大人颇有微词。

老管事心中不住摇头,却也知话已至此,便是再无转圜余地,遂无奈低头应是,恭敬退到殿外。

却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一身黑衣的高瘦青年便又翻窗而入,在魏咎跟前原样跪下。

“事情进展如何?”

魏咎听见动静,依旧头也没抬——仿佛早知他在外间等候。话中情绪却显然多了几分波澜。

“回禀殿下,”顾不离垂首道,“那贼人极为狡猾,逃出上京后,不仅一路以山险掩护,日夜兼程,更多次凭借接应、伪造通关文书。我等虽好不容易寻到线索,与他几度交手,十日前,他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在北疆一带彻底销声匿迹,卑职已命人兵分五路,沿塞南五镇向北搜寻……”

“北疆?”

“是。”

魏咎沉凝片刻,忽搁下手中朱笔,从身后画缸中抽出一支卷轴。

解开封绳,内里徐徐展开,那画上所绘,赫然正是一份北疆舆图。

“听说北疆,去年闹了一场不小的瘟疫,”手指拂过画上各处,不时停顿,他话音温吞,“燕人死伤惨重,难民蜂拥所到之处,瘟疫散播之迅捷,更是十户仅存一,民不聊生。这里头,受灾最重的……”

他手指圈住一处。

思索片刻,又缓缓移向与之接壤的大魏国土,手指游移间,若有所思。

“这个地方,我记得——”

却还没等他最后决断。

门外,忽传来老管事去而复返的叩门声。

“殿下!”老管事急声道,“宫中来人,陛下召您入宫议事,还请您即刻动身,张、黄二位公公已在殿外等候。”

魏咎闻言,神情瞬变。

看向仍跪在跟前一动不动的顾不离,少年唇角微抿,末了,却忽摸过一旁朱笔,毫不犹豫圈起舆图上、名为“四平县”的地标,随即将画轴一卷,丢进顾不离怀里。

“去查,”他说,“越是混乱无据之地,越能藏污纳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我带回来。”

......

与此同时,四平县。

鼻青脸肿的石家兄弟、与满脸萧瑟的陈家老伯,人在前带路,一列整齐肃杀的黑甲兵穿行于青石巷道之间,家家闭户,门可罗雀。

独有年幼顽童胆大推窗、探头出来看外间情状,只不过,还没观望清切,便被家中大人拽回屋里、一通毒打,鬼哭狼嚎声响彻天际。

可这哭声,依旧没能稀释空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老东西,停下!”

黑甲兵头领环顾四周,忽的眉头紧蹙,厉声斥道:“你这是要带我们绕去哪里?!这路,一炷香前便已走过,真当我们是瞎子不成!”

话落,手中刀背毫不留情拍向陈伯后背。

老人本就体弱,又哪里受得这般“撒气”,登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之上,伏地不起。

“官爷,官爷!”

一旁的石家兄弟唯恐遭殃,当即也跟着纳头便跪,口中迭声道:“我们确实见过画上女子,可、可我兄弟二人早先在山上藏匿数月,对她的来历去向一无所知啊!官爷明鉴!这女子定是藏在县上,几个时辰前还在……不若,不若把县上的老弱妇孺,胆小的那些,统统抓来审问一番——”

话未说完。

“住嘴!”那黑甲兵头领却想也不想地打断两人,提刀怒目而视,“什么山贼土匪做派,我等不屑为之!”

“好一个山贼土匪做派,不屑为之。”

“……?”

空气中,隐隐传来梅花幽香。

众人只听得那笑语突兀传到耳边,举目四顾,却并未见得说话之人踪影。

黑甲兵一列四十七人,无需多言,瞬间刀兵出鞘——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石家兄弟见状,对视一眼,却当即默契后退。

趁着黑甲兵注意分散,一前一后、飞快钻入后巷中,拔腿就跑。

“他/娘的,差点真着了道!”石家老大生性谨慎,不住回头观望。

眼见得没人追来,却终忍不住破口大骂:“为了一个娘们儿罢了,至于么!”

“可不是!”老二边给老大松绑,嘴里也没闲着,“那贱/人自个儿不当心,被抓了也活该,倒是咱们,馋个女人而已,结果摸没两下,竟险些为她丢了命!”

“说什么救了全县的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又没叫她救了!”

“就是、就是!”

“依我看,还是不该猴急,”石家老大道,“咱下回可得记住,这女人绑了,得先给砸晕了拖到河边去,那地方够偏,叫再大声也没人听见,方便办事——”

“……”

“老二?”

“……”

“你小子,怎么——”

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石家老大忿忿地回过头去,没有看见自家唯唯诺诺的小弟。

却见一道不知何时出现、潋滟夺目的红影映入眼帘。

“这是你弟弟?”红衣人漫不经心斜倚墙边,话音温吞,“你爹娘是怎么教的?还是你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教好?”

“我家妹妹的确性子好,受了欺负也不爱抱怨。偏偏我这人,是生来,便脾气不大好的。”

手中拎着一只血淋淋的人头——石家老二惊恐的双眼尚未合上。

他与石家老大说话的语气,却似闲话家常般稀松平常。

“你……你!!”

石家老大吓得险些厥过去,只觉浑身发冷,目呲欲裂。

自知打不过他,当下转身便跑。

可,还没来得及跑出两步,颈边却冷不丁一凉。

他垂下头去,连惨叫声亦未发出,下一秒,已然身首分离。

无头尸首,直挺挺跪倒在地。

......

“各位,可是来找我的?”

红衣又染血,十指不沾尘。

谢缨手中银蛇长剑出鞘,房顶上,悠然无骨般斜靠着垂脊。

望向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剑尖一翘一顿,他老神在在地数:“一、二……四十,四十一。你们就这些人,也敢来与我一会。怎么,养你们吃闲饭的人,如今捉襟见肘,养不活这多出来的几张嘴了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循声抬头。

看清来者何人,早先气焰嚣张的黑甲兵首领,此刻却只背过手去,手指极快地打了数个手势。

随即,毫不犹豫、拔刀相向——

“众人皆在!列阵!”

谢缨淡笑一声,飞身跃下屋顶。

一剑将跪倒在地的老翁挑起、丢入后巷,他迎上飞扑上前的甲兵。

双方却并非有来有往,相反,到最后,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奇怪的是,转瞬折损二十余人,那头领依旧不慌不忙,且战且退。直退入一处前宽后窄的巷道之中。巷道前后出口,忽的多出六名全副武装、佩金蚕指套的兵士。

谢缨目光掠过那指套,眉头微蹙、忽觉不对。

脚尖轻点,旋身疾退。

却仍是慢了一步。

抬起头去,眼底,唯有一张近乎遮天蔽日的金网兜面而来。

魏咎匆匆踏入承明殿中。

入目所见,是一如既往的“满目疮痍”。

一盆接一盆的清水端入殿中,又一盆接一盆的污水血水被端出。

他虽早预料到,此番病情耽搁甚久、情况想必严重,来时亦做了十足准备,但等真见到病榻之上、犹如被抽干生气,咳血不止的魏弃时,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惶恐,仍是将他整个人慑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失神良久,方才反应过来、四下跪倒一片的宫人是在向自己行礼。

而他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簇拥之中。

鼻尖血气之浓烈,激得喉口发涩,以至于,费劲努力半晌,竟都没挤出半个字来。

最后,反倒是满脸病容的魏弃半撑起身,沉声道:“……都下去。”

偌大寝殿,宫人鱼贯而出。

不多时,殿中便只剩父子二人。

魏咎站在原地迟疑良久,末了,终是走上前去,在床边跪下。

“为何之前不许我来。”他说。

用的不是“儿臣”,而是“我”。

魏璟尚且能在宫中自由出入,他身为太子,却在魏弃受伤的第一时间,被一道圣旨关在宫外,非令不得入。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到今日才亲眼得见,那刺客留下的伤势,竟已到这般地步。

“你不是,不会死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手指紧攥袖角,直揪得满是皱痕,却仍止不住那从喉口带来的抖簌,“你受了伤,明明每次都能很快痊愈,为什么,这一次……都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叫我来,是因为……”

因为你已经恢复如初。

因为你,还会像从前一样,无论何时,总能在最后一刻,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一个命若残烛、油尽灯枯的垂死之徒,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告诉你。”

魏弃却冷冷道:“告诉了你,你便能把我治好么?”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气。

便有秾艳国色,眼瞳清冽如星,此刻,亦因死亡将近而黯淡无辉,满头枯发披散在肩,没了往日光泽。

甚至不过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素绸中衣,眼下,他那瘦得只剩一身骨架的身子,竟也似撑不起来般垮塌着。

被上、床上、地上,皆是方才挥退宫人却来不及清扫的斑斑血渍。胸口处溃烂的伤口,不断流出脓血,从中衣之下洇出血迹,向外扩散开去。

“……”魏咎被他的冷言冷语刺得一愣。

原本几乎涌上天灵的热血,顿时,在这句毫不掩饰的嘲讽中冷却,狂跳的心亦落回原处。

他松开已皱到没眼看的袖角,端端正正跪好,道:“是,儿臣无能。”

“不,”魏弃却道,“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魏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从魏弃嘴里听到类似的夸奖是什么时候。

记忆中,他似乎总是对自己吝于辞色、要求却近乎严苛——尤其是在四年前,地宫中的“尸首”被盗后,他便再没有对自己露出过笑容。

一心沉溺于杀伐征战,转头,又只会把那些麻烦的公主女眷、厌烦的世家交际、唠叨不停的学士太傅,不管不顾地推给尚且年幼的自己。

为此,他五岁时,已经拥有几十名“姬妾”;

他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世家,应付一大堆永远有说不完大道理的腐儒老学究们,在其中权衡利弊,纵横捭阖。可饶是如此,他也从没有从魏弃嘴里,听到哪怕一句夸奖。

魏咎眼中写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回过神来,几乎下意识地问:“什么?”

“来日,哪怕我不在。”魏弃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随手揩去唇边溢出的血丝,声色淡淡,:有陈缙帮你,你也不至于被那些世家的老东西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到最后,只能做他们的提线木偶。”

魏咎:“……”

说了这么多,敢情还是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总算听明白了魏弃的言外之意,太子殿下心口如有烈火在烧。

当下双拳紧攥,赌气道:“儿臣虽年幼,到底养在父皇膝下,承蒙太傅教导,不至于辱没门楣。”

“年幼。”

魏弃的目光却只定定落在他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庞上。

“可惜,的确,你到底……太过年幼。”

纵有远超常人的心智与慧根,拘于年幼弱小的身躯之中,仍难免被人轻视。

纵然了解你的人敬你畏你,那些远在千里之外、虎视眈眈的敌人,却只会将你视为轻易便可吞噬的饵食。

若是,还有更多的时间——

“……!”

他眉头忽然紧蹙。

手指连点胸口几处大穴,试图封住体内狂躁游走的气息,却仍难挡五脏血气翻涌。

一口腥涩几乎瞬间涌到喉头。

魏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听耳边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

魏弃竟在他眼前、躬身伏在床边——以一个孱弱到难以想象的姿态,背脊佝偻着,手指紧攥床沿,喷出一口黑血。

血点溅到他腿边,瞬间染作暗红墨色。

……墨色?

魏咎脑子里“轰”的一声。

低下头去,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身体却终究比脑子更快一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无奈,右手已被魏弃死死拽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再挣扎,仍是无济于事。

父子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床侧。

“你中毒了,”魏咎喃喃自语,“……是毒!”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陆太医放出来!这么久了……原来是毒。他们敢对你用毒!不,陆太医一定能解……他会有办法,我这就派人,去把陆太医放出来!”

“半个时辰前,我喝的药,就是陆德生亲手写的药方。”

“……”

“兰若!你还不明白么?”

你还不明白么。

只这一句话,魏咎突然便泪流满面。

亦是这一刻。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

他终于像个如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呜咽着,无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转身扑到父亲怀中。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是谁,他们敢对你用毒,我要杀了他们!”

“……”

“我都已经,找到她了……我马上就能找到她了,我会找到阿娘,把她带回来,不像四年前那样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找到她,你只需要养好伤就行了,我们马上,就能……马上就能一家人……”

一家人。

魏咎的双手死死攥住魏弃前襟,用力太过,以至于两只手臂都在颤抖。魏弃已然吃痛皱眉,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任由他伏在自己伤口上,几乎崩溃地大哭着:“你不是……不会死吗?你不是……不是比谁都厉害吗?为什么躲不过,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刺客!明明……明明没有人能在你手下活命,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你会败给他!……为什么!”

魏弃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终是在耳边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一声又一声的啜泣中,平静地抛下一句:“人力有尽,”他说,“兰若,没有人,是永远不会败的。”

炼胎之法,给了他以死换“生”,如傀儡般不伤不坏的身躯。

他却强行以金针封顶,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此法虽保下他一线生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使得他始终离“炼胎”所要炼制而得,无情无爱、不死不伤、百毒不侵的兵人,犹差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

银蛇剑上所淬蛇毒悄然侵入心脉,令他双目恢复,亦引得他体内多年未曾乱涌失控的气息卷土重来。

他的身体不再逢伤必愈,相反,溃烂开始蔓延。

陆德生穷尽一生绝学,也不过勉强止住他身体其他各处的腐烂,但心口被蛇毒所伤之处,仍然终日流血不止——

“事已至此,兰若,你应当明白我今日,为何要叫你来。”

其实,不是没有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他明白,陆德生也明白,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赌在他头顶的那枚金针上。

当年陶朔操控他的玉笛已毁,他此刻若能下定决心拔去金针,充其量是失去心智,却不至于为人所用、沦为傀儡,至少,能止住这所有的痛苦。

只是——还不是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有属于你的路,而我,也还有一件事要办。”

魏咎怔怔抬起头来。

泪珠仍挂在眼睫上,欲落未落。

而魏弃有些生疏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两父子就在这样沉默而平静的气氛中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许久。

魏咎终于抽了抽鼻子,一抹眼泪,从他身上爬了下来,问:“什么事。”

“发兵辽西,征突厥,”魏弃说,“我要去把人带回来。”

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可魏咎仍是一瞬便会过意来。迟疑片刻,索性把自己私下派人一路追寻刺客踪迹的事一一道来。

“……可她在北疆,不在突厥。”

说到最后,少年辞色已几乎急切:“四平县!那个地方,我记得。瘟疫之乱死伤无数,换了几任县令,后来东征扶桑,朝廷事务繁多,一直疏于管理,那里是最有可能……”

“不,不管她现在在哪里。”

魏弃却道:“她终究会在突厥。”

如果手执银蛇剑的刺客,就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跟前的红人,那个神出鬼没的军师英恪。

那么他要掠走谢沉沉的目的,也无外乎,就是为了利用她那掩藏多年的身份:

阿史那珠的女儿,神女血脉的延续。

唯有在突厥,才能发挥她最大的“作用”。

“若我说,你伤重至此,不宜长途跋涉,让我代你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如果我让你……不要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魏咎忽道:“那我也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上京。”

“为什么!”

“……”

为什么?

魏弃的目光落在他仍然盈泪的眼眶,通红的鼻尖,总是端出老成模样却始终还是稚嫩的脸庞。

若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生在皇家,也许,他仍然是被家族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哪怕出身寒门,亦能光耀门楣,平步青云。但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他都能有,只做一个孩子、拥有天真不知世事童年的权利。

可惜,魏弃的儿子,并不拥有这样的人生。

别无选择,终究如此。

“因为,我若败,”魏弃说,“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不该属于我,我也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关在朝华宫的十一年,究竟错过了什么,改变了什么,那些荒芜空寂的岁月,早已将他作为人的心性磨损殆尽。

所以,他既不如魏峥勤勉政事、爱民如子,同时迷醉于权力不可自拔,甚至,不如满口仁义道德、自诩仁君的魏晟——起码,魏晟尚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能喜人之喜,痛人之痛。

而这些所有,在他知道自己命运本来面目的那一天。

在魏峥选择牺牲他而换取一件纵横四海的杀器时,在他也同样选择接受命运、抛弃自己十七年来所学所信,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的那一日,就已经被……人为地剥夺了。

“我四岁那年,也曾坐在父亲肩头,”魏弃说,“那时,战乱初平,上京百姓终得以休养生息。我看见他们,因一场丰收而狂喜,不必再卖儿卖女,而有瓦遮头,有食果腹,虽家贫如洗,仍有勃勃生机;那时,我以为自己生来的使命,便是让这样的‘生机’持续下去,直至河清海晏,万岁太平——可,原来不是。”

原来我从来到这世间开始,就注定只是一枚争斗的棋子。

我“最好”的结局,亦不过是成为一具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傀儡。

当我知道这是一条注定无法破局的死路时,已经回不了头。

“可,兰若,你不是,”他双手捧住魏咎的脸,眼神定定望向少年痴怔失神的双眸,“你有你母亲给你的一切。”

“你像她,你还愿意去善待这人间。你既有不世出的才能,亦有宽容世人、海纳百川的天性。”

也许天生早慧,习惯伪善,可伪善的底色,仍然是善良。

所以,才会有东宫中疼惜他而克制嫉妒互不争斗的女子;会有恐惧魏弃却会在他面前袒露心声的宫人;会有他远播千里的仁义善名……

他,终究如魏弃所愿。

既刚,且仁;既善,且狠。

他的存在,便是魏弃征伐果断,大肆扩张疆土的底气。因为终有一日,这座江山,这份国土,会交到一个真正的明君手中。

而父子之间,所有的生分与离心。

也只是为了,让他最后能够做下这个“狠心”的决定。

“你终有一日,要胜过我,抛低我,踏过我,”魏弃说,“如今,只不过是让这一日,来得早了一些罢了。”

“父……亲……”

“记住你今日流的眼泪。”

他的指腹轻揩过少年脸上泪痕。

“你已为我哭过,兰若——若真有那一日,便不必,再哭了,”苍白的脸上,说到此处,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道,“……到那时,我定会把你的娘亲带回来。”

“我把她带回来,你带着她……活下去。”

魏弃说:“用她给你的这一切。有朝一日,让她亲眼看一看,如她所愿的——这天下的未来。”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的我真的做不到——】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

江都城中,繁星漫天。

少女双手托颊,痴痴望向河道中随水而去的灯火。想了许久,又许久。

最后,却扭过头来,冲他轻快笑道: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能平息战火的,只有战火。

能战胜纷争的,只有统一。

他,已为她完成了第一步;而他们的孩子,会把这一步,继续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农田重新迎来丰收,废墟长出花朵,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战乱的往事被遗忘在脑后,到那时,无论他在天上,抑或在梦里。

他想,他终于都算是,没有食言。

而与此同时,四平县城。

唯一的一条出城官道上。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皆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两人各自背着包袱,一副轻便出行的打扮——背后却犹如有鬼在追。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快步向城外方向走去。

“百、百里大哥,可是你说,咱们就这么走了,”略矮的那个早已跑得气喘吁吁,仍不住回头张望,眼中写满不安,“真的……真的没问题么?”

“还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

“答应他的事都做了,要给她换回去的脸也换好了,我们不欠他的,再等下去,难道要再跟着他趟浑水不成?!”

百里渠本就急于脱身,唯恐谢缨那厮临时改变主意、要把十六娘也给扯进那乱局中去,太阳穴“砰砰”直跳。

话说完,却才发觉自己似乎语气太重,话音微顿,又汕汕回过头去。

果不其然,他一声低喝,已把十六娘吓得两眼泪盈盈——不用想也知道,兜帽下的表情是何等情状。

百里渠:“不是……我,十六娘,我的意思是……我不想你被……”

“百里大哥。”

十六娘却忽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你待我好,这些十六娘都明白。我也只是、我只是觉得——”

“我觉得,”十六娘有些犹疑地蹙眉,“那人……谢大哥他,虽脾气古怪,可到底曾救过我,当日若不是他……十六娘或许早已屈辱而死,成了一具无人问的尸体。”

当年,掠走她的山匪从解家拿到赎金,却仍打定主意要灭口,她被一剑捅杀后、抛入河中。谁料,却命不该绝,辗转被一户农家所救。

只是她自幼长在深闺,识人不清。

辞别那老对老夫妇后,很快,又被人假借带她归家为借口,卖入烟花柳巷中。

起初,她不愿妥协,整日被老鸨毒打,足打得有进气没出气,仍是求死不能。后来,她终于心灰意冷。

却在自甘堕落的第年,忽然有一日,遇到了位奇怪的“客人”——

她至今没有忘记过,自己抬起脸来、恰对上他双眼时,他的那个眼神。

万死难辞的悔,滔天刻骨的痛。

对一个陌生人,一个再卑贱不过的青楼女子,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她并不明白,颤颤巍巍给他倒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反手打翻,酒杯摔碎在地,一地狼籍。

她只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慌忙跪下认错。

他却又冷脸将她扶起,既不许她跪,也不许她哭,还给她留下足有一锭金子的赏银。

可惜,这“重金”在手,她却压根没来得及捂热。

因为就在这贵客离开的当夜。

他很快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却不再以所谓“贵客”的身份——

相反,他手提长剑,亲手屠尽了月华楼上上下下,除她以外的一百二十五人。

无论是如她一般的欢场女子,抑或来月华楼寻欢作乐的客人,皆无例外,横死当场。曾经杨柳河畔艳名远播的湖中画舫,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那一夜,亦成了她此后多年的噩梦。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嗜杀之人,此后,却执意要将她带在身边。既不放她回家,也不许她离开他视线半步。

他给她买最好的衣裳,最贵的首饰,凡她所要,应有尽有,却从来没有碰过她。

直到有一天。

他将她安置在客栈中,让她在此等候,去办了他口中的一件“大事”。

这一去,便足足去了两个多月。

她每日在客栈中心惊胆战,唯恐冤魂索命,又怕他留下的银两告急,等得人都愁白了两根头发,终于等到他回来。

只是,他却并非如去时般孤身而归,而是带回来了一具……尸体?或者说,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她吓得夜夜噩梦,却不得不与那尸体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吓出癔症来。

再后来。

谢缨便带着她、还有那具尸体,找到了隐居在荒山中的百里渠。

“虽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给那姑娘换了我的脸,”十六娘无奈道,“可说到底,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活不到今日,也遇不见百里大哥。”

“此去一别,今生恐怕无缘相见,他虽答应过,从此不再打扰,可我想着,”十六娘说,“总归是,应当好好……道一声别的。”

“无碍。”

百里渠却道:“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道别。”

“真的?”

“真的……那能有假。”

他说着。

忽又扭头,望向已然远去的四平县城的方向。

“尤其不喜欢,和你道别,”百里渠说,“所以,就这么走了,反倒是件彼此成全的好事。”

否则,又要如何道别呢?

恍惚间。

出神的目光中,记忆游离。

他仿佛又回到四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夜。

谢缨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床榻之上,已经成为“解十六娘”、却仍然昏睡不醒的谢沉沉。

他问他:【我记得你在蛇坑的时候说过,你家中有个妹妹,她便是?】

【……】

【……怎么,不是?那,难道是你……】

【像么?】谢缨却突然反问他道。

见他愣住,索性伸手指了指床上少女的脸,又指向自己,谢缨又一次问他:【像么。】

像么。

可她用的,分明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纵然像,也是他与外头那个姑娘像,与躺在床上的这个“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百里渠只觉得谢缨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如今,却多多少少懂了,这世上,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也许他曾努力过,想让一切回到“正轨”,可惜天不遂人愿——真正的所谓“正轨”,往往不是人所想见。

但,又还能如何呢?

“十六娘,你想不想回家?”百里渠忽然问。

“回家?”

“嗯,解家人,你的家人,他们想必一直盼着你能回去,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为你开——”

为你开心。

十六娘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不由侧头看他。

思忖良久,却仍是笑着摇头:“可是,如今,我更想做白姑娘呀。”

十六娘,是解家最小的妹妹,也是爹娘多年无所出、因此抱回家中,却在多年后意外得知生世,又被皇子拒婚打击、郁郁寡欢的少女。

她在家中,的确万千宠爱,却总觉得,这万千宠爱中,怜比爱多,让比宠多。她不是因为好而被爱,而是因为可怜与柔弱。

唯有,做“白姑娘”的时候——

“我喜欢他们叫我白姑娘,”十六娘说,“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就只是白姑娘,既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十六娘……长大了,总归,不能永远活在爹娘和阿姊们的羽翼底下。”

长大了的鸟儿,总是要振翅高飞的。

“不后悔?”

“不后悔。”

百里渠笑了。

“那……便走吧,白姑娘。”:,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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