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晚年为追求长生, 沉迷修道，曾派人去各地寻访仙迹。

此举浩浩荡荡，无人不曾听闻。

何齐记得, 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蓬莱就是其中之一。

然先帝长达数年的寻仙之举一无所获, 反倒是抓出不少打着神仙幌子招摇撞骗的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何齐至今无法忘记那年菜市场前的画面——近百颗头颅齐齐落地, 鲜血深深嵌入地面。

无头尸体胡乱地堆叠着，脖颈处的整齐切口连着断掉的经脉，不停地向外喷涌大股鲜血。

满地皆是散落的头颅。

他们的眼睛大大睁开，像是凝聚着无限的怨恨与不甘，令人见之生寒。

黑色的大苍蝇不停追寻着地上随着时间恶黑变臭的血迹 , 发出贪婪焦躁的噪音。

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冲刷地面, 空气里却始终萦绕着腥臭的血腥味。

那幅场景一度成为何齐的梦魇, 使他每每在黑夜里惊醒, 不得安睡。

被刻意遗忘的恐怖画面在脑海里翻涌，何齐激动的心迅速冷下来。

先帝穷尽半生都未能寻到的仙迹，就这么轻易的出现在他们眼前。

可能吗？

何齐质问自己，他的内心早已有了答案。

而且在传说里，蓬莱是位于海上的仙山。此地别说是海, 就连湖都难以见得。

“蓬莱”真的是蓬莱吗？

带着审视的目光, 何齐愈发觉得不对劲, 悄悄做了个手势提醒后方的兄弟。

那头虎妖没有追上前，莫非是因为知道前方有古怪？

何齐不禁往后退去，想带兄弟们离开。

骂他胆子小也好，窝囊废也罢。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不能再失去剩下的兄弟了。

何齐记得队伍离开家乡时, 那些婶子担忧的眼神。

他已经做错了一次，不能再做错第二次。

他要把他的兄弟安全的带回家。

何齐道：“我们退回去。”

没有人质问

是对队长的信任，也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积累。

然而众人却惊恐的发现，他们走不掉了——回去的路似被无形的壁障挡住，无法后退半步，只能向前。

众人面面相觑，内心的恐慌不断扩大，惊疑不定地盯着正前方的盘龙柱。

柱上两条威武霸气的金龙，好似张开了血盆大口。

凶猛的表情在人们眼里变成了猖狂得意的笑。

一定是妖怪。

只有吃人的妖怪才会强人所难，打着仙山的名头，诱人进去。

何齐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他咬着牙，发出牛一样的喘气声。

遭遇虎妖的惊恐，失去同伴的痛苦，丢失大批货物的困顿以及决策错误的愧疚……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内心交织，最后化作滔天的愤怒和恨意。

“那就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何齐脸色平静，眼底却闪过几分疯狂。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不，队长，我们一起去。”

其他人拦住何齐劝解。

“反正迟早都是要进去的，一起去还能互相照应。”

队伍里的老二莫武上前拍了拍何齐的肩膀。

“大哥，走这条路是大家共同商讨后决定的事。”

“小木和小四只能说他们倒霉，这件事不怪你。”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是啊，队长。”

“无论如何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何齐身体一怔，他看着身边的兄弟们，眼眶微微泛红。

他深吸一口气：“好，我们一起进去。”

他们终于做下决定，隐藏在浓雾里观察的小七可算高兴了。

天知道这群人在大门口磨磨蹭蹭，至少有半个时辰。

【他们要是再不进来，我都想把他们抓过来了。】

小七无聊地吐泡泡。

谢竹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的小脑瓜，像是惩戒。

“我们开的又不是黑店。”

小七：……

你瞧瞧你说的话。

不是黑店，你还把人家的后路断了，不让他们回去。

虚伪的大人！

面对小七的谴责，谢竹脸不红心不跳。

商人的事怎么能叫虚伪，只是动用了一（亿）点点小技巧而已。

随着何齐的指示，十来个人围成一个小圈，互相背贴着背，慢慢向前挪动。

虽然他们的姿势怪异奇特，但好处很明显。

——观察范围360度无死角，全方位防御，不用担心后方来敌。

走过盘龙住的刹那间，众人的视线豁然开朗。

浓雾消失得一干二净。

明亮炽热的太阳光线落在身上，融化了灵魂的颤栗，仿佛使人重获新生。

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尽是小贩热情的吆喝声。

“百年份的绛仙草，百年份的烟红花，各位道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清灵丹大甩卖，一律七折出售。”

小贩的吆喝声将众人从混沌的思绪里惊醒。

绛仙草、烟红花、清灵丹……

这些东西他们不曾见得，更不曾听闻。

突然，何齐眼眸一顿。

他发现街上的大部分人穿着相同款式的衣服，只

最常见的是棕衣，然后是蓝衣，青衣，最少见的是白衣。

街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或风流倜傥，或英俊潇洒，或妖艳魅人，或冰冷高洁，皆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再不济亦是小家碧玉，清俊秀美。

而他们衣服的胸口处都绣着几个烫金色的小字。

“蓬莱仙宗”

何齐不禁念出声来。

其他人也没有忽略这里的不同寻常。

“你们看，有人在天上飞。”

一人惊呼。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高空之上，一人脚踩长剑负手而立，白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虽无以见得其容貌，但从那谪仙般的气质便可知，非同常人。

除去御空飞行，更有硕大的飞舟悬停在半空。

如同过河下船般，不断有人从飞舟走出，脚尖轻点，同时十几米的高空落入地面。

哒哒马蹄声从远处驶来，众人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是马车。

然后他们就看见马蹄声的制造者——头顶皓月尖角，两侧生有透明的蝉翼，通体雪白，马尾熠熠生辉。

一匹马而不经意间朝众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双黄金般的纯粹眼眸，好似能照出世间的一切黑暗，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藏住内心的邪恶念想。

马车离开后，仍有清淡的余香留下。

闻之全身舒畅，心神宁静。不分昼夜赶路的疲惫消弭于无形，仿佛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经彻底傻眼。

愣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

蓬莱

真的是蓬莱！

巨大的惊喜在心里炸开，因为惊恐而惨白的脸色展现出异常的绯红。

这些仙人手里随意漏下的一点东西，就够他们后半辈子安稳无忧。

长生

若是能够长生……

想到此处，兴奋的人们呼吸愈发急促。

“不对劲，大家小心！”

何齐大呵一声，拦住下意识向前走的同伴。

“他们看不见我们！”

一大群衣着奇怪的人，拥挤地站在一起，却无人给他们半分眼神。

明显有问题。

何齐的话让众人慢慢冷静下来，空见宝藏而拿不到的痛苦，真真叫人难受。

“几位可是来自凡间的客人。”

一道亲切温婉的女声打破了众人翻滚的思绪。

最先入目的是淡蓝色长裙，容貌清丽的女子款款上前。

客人？

何齐心如擂鼓。

他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名女子的问题。

若承认自己是客人，定能拿到不少好处，比如各种仙物。

但……

何齐马上否定了这个回答——东西虽好，也要有命享受。

他走上前诚恳道：“抱歉，这位仙子，我们并非您要等的客人，我们只是不小心误入仙地的凡人。”

“还请您勿要怪罪。”

不怪何齐把姿态放低。

仙人，仙人，是仙亦是人。

女子神秘一笑。

“诸位正是我要等的客人，请随我来。”

说罢，她挥了挥手，一座雕栏玉砌的高楼出现在众人眼前。

女子缓缓走入高楼。

何齐和其他人思虑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

跨过门槛，步入高楼，琳琅满目的货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客人请喝茶。”

女子将茶水一一端给众人，她的态度令众人受宠若惊。

何齐没有急着喝茶水，而是仔细观察手里的茶杯。

天青色的竹节杯，颜色澄净淡雅，好似春末烟雨后的天。

据他所知，大梁尚无人能烧制出这等颜色的瓷器。

再看同伴手里的茶杯，明细与他手里的茶杯是一套。

不愧是仙人

何齐低下头，发现杯中无茶叶，茶水清澈淡绿，茶香内敛。

一时间，分不清是茶绿还是杯绿。

他尝试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涌入口齿，顺着喉路流入太仓（胃）。

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只觉得浑身轻飘飘，多年的顽疾痼疾在此刻尽数消失。

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何齐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将茶水一饮而尽。

再看其他人，亦是如此。

喝完后众人眼巴巴地看向女子，眼底的渴望明明白白。

却见女子嫣然一笑。

“诸位客人，东西虽好，不可贪多，无益于身体。”

何齐遗憾地收回目光。

等众人平复好心情，女子才开始正式介绍自己。

“我是蓬莱仙宗的外门管事，姓吴，你们可唤我吴管事，我主要负责外门对外的买卖。”

说起买卖，何齐眼睛一亮。

他们做的不就是倒买倒卖的活，若是能将仙宗里的东西带出去，改换门庭、封官拜爵岂是难事？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流，世人皆恶。

若非为生计所迫，谁又愿意当最下等的商人。

吴管事接下来的话没有让何齐失望。

“宗门最近新开办了一项业务，打算与凡人通商。”

“诸位便是我宗邀来的客人。”

接着她又将兑换宗门货币的方法告诉何齐等人。

方法很简单——把带来交易的货品放入兑换灵器里，灵器会自动显现出价值。同意兑换，即可兑换成相应的宗门货币。

若不想兑换，取出货物即可。

兑换的宗门货币可用来购买蓬莱提供的商品。

至于凡物的价值，皆由灵器判定，没有固定标准。

显而易见，买卖双方的规则并不公平，但是没有人会傻到拒绝这场机缘。

何齐欣然同意。

吴管事解释完后提出告辞，顷刻间，偌大的商场里只剩下商队里的人。

众人反而少了几分局促，兴致勃勃地开始捣鼓手里的货物，看看能换多少宗门货币。

……

蓬莱之外

去往碧溪县的商道上，一只火红的狐狸背着兔皮做的包袱，飞速跑动。

宛如绚烂艳丽的烟花，在幽绿的丛林一闪而过。

一辆马车从对面疾驰而来，扬起一阵灰尘。

马上的车夫面容朴实憨厚，就像平日里最普通最常见的车夫。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左顾右盼，时刻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路上行人倒见了也不觉得奇怪。

虽说虎妖已被英雄打死，留下的阴影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去。

若非有急事，百姓们绝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唯有树林里短路的小狐狸突然停住，转头向马车看去，高高竖起毛呼呼的小耳朵。

它听见了孩童的闷哭声，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悲伤和恐惧。

不止一个孩子。

它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将它从捕兽夹里救出来的孩子。

她放了它，采来草药给它疗伤。

可是后来她不见了。

他们村里的人都说，她在街上被拍花子捉走了。

它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

小狐狸看了眼远处的碧溪县，然后义无反顾地掉头跟上马车。

它的速度很快，只留下一道火红的残影，却仍然比不上飞驰的马车。

它离开野草丛生的树林，来到空旷的商道上。

它奋力地奔跑，坚硬的地面磨裂了厚实的肉垫。

裂开的伤口泛出粉红的肉。

很疼。

但它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