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莺入怀》

1. 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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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侯府梅枝还缀着残雪,压得红梅低低垂落。

风一吹,碎雪挟着花瓣轻晃,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不一会儿铺了满地。

恰是清晨,林知雀一睁眼就瞥见此景,眸中浮现光亮,忽而来了兴致。

她在江南长大,甚少看见雪景,家中出事后辗转进京,难得有清净赏景的时候。

于是,林知雀利落地梳洗,披上披风出了门。

下人们正在洒扫,看见梅树下身影,不由地顿住。

少女身姿玲珑,乌发如云,肌肤瓷白,正俯身用帕子拾起花瓣,精巧柔美的脸庞泛上笑意,晶亮的杏眸微微弯起。

她动作轻盈细致,仿佛与白雪红梅融为一体,绘成灵动画卷。

众人愣了片刻,可思及她的身份来历,眸光皆是复杂起来。

更有些人窃窃私语,说的话含糊不清,却也算不上好听。

林知雀浑然不知,认真地收好手帕,转身时碰巧撞上那些目光。

她懵懂地眨了眨眼,唇角依然含着笑,轻轻点头示意,目光纯澈坦率。

反倒是那些人面面相觑,心虚地埋下头,若无其事地散开,再无人多嘴。

“小姐,您怎么出来了?仔细冻着!”

不远处,侍女桂枝提着食盒小跑而来,关切地出声道。

“无妨,我不冷......”

话音未落,林知雀踮起脚尖摆摆手,指尖似有似无划过枝丫。

堆满碎雪的梅枝不堪重负,悠悠晃荡几下,“哗啦”一声,残雪尽数倾倒而下,恰好盛满她的衣领。

林知雀猝不及防地一哆嗦,猛然间耸起肩膀,冻得倒吸凉气,咬牙甩甩脑袋。

“阿嚏——”

她使劲攥着衣角,气息终于通畅起来。

不过显然还有些发蒙,水润杏眸弥散着朦胧雾气,长睫上挂满点点碎雪。

“没事吧,小姐?”桂枝担忧地加快脚步。

走近一瞧,才发现她鼻尖和眼眶红红,唇瓣委屈地微微嘟起,小脸被白绒绒的毛领圈着,活似雪兔般绵软可爱。

桂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替她拍干净雪花,扶着胳膊一道走,顺手捏了捏,蹙眉道:

“似是又清瘦了些,这可不行......小姐你等着,奴婢去膳房要些燕窝来补补!”

“哎,算了。”

林知雀赶忙拉住她,抿唇敛起眉眼,无奈地摇摇头,眸光黯淡下来。

这儿是侯府,不是自己家。

阿爹本是金陵太守,因一起贪墨案下狱流放,不甘受辱与世长辞。

阿娘与侯府太夫人是故交,幼时阿爹在京为官,两家人来往颇多,曾指腹为婚,后来每年也皆有走动。

出事后,阿娘拼着一口气让她投身侯府,叮嘱她务必与侯府长子完婚。

如此,她终生能有个依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但她清楚地明白,那婚约八字没一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资格要求什么。

更何况,如今家道中落,侯府仍然以礼相待,让她衣食丰足,已经仁至义尽。

她懂得知足,不会得寸进尺,更不会借此张扬。

至于燕窝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还是不添麻烦的好,以免惹人闲话。

桂枝看出了她的心思,心尖仿佛被刺了一下,暗叹道:

“唉,若是老爷还在......”

若是爹爹还在,她还是金陵千金小姐,全家的掌上明珠,正悠闲自在地待字闺中吧?

思及此,林知雀鼻尖酸涩,眼眶也胀胀的。

但她并不想哭,随手揉揉就当没听到,扯起一抹笑意,指着院外道:

“提这些做什么?送炭火的来了,你去搬进来吧。”

桂枝自觉说错话,内疚地捂着嘴,按照吩咐照做了。

她领着管事的进门,转身扫了一眼,沉下脸不悦道:

“份例分明有两篓银骨炭,怎么今个儿少了一篓?”

管事的打着哈哈,不紧不慢道:

“姑娘莫急,炭火从东向西分发,你们倚月阁在最西边,恰好剩下两篓。方才殷姑娘拿走一篓,就只剩下这些了。“

闻言,桂枝和林知雀不约而同地看向东厢房。

她们来时刚过完年,管事的说侯府亲朋众多,让她们与殷惠儿同住最西边的倚月阁。

据说这是位表小姐,庄头上的门户,七弯八拐的亲戚,硬是塞进侯府的。

桂枝不忿地撇撇嘴,正要发作,管事的却先开口道:

“姑娘何必较真呢?眼见着就要开春了,一篓足够了,多半还有盈余,可别为难咱们做下人的。”

这话倒是没错,侯府也从未短过她们的吃穿用度,林知雀不想计较。

可她亦知,正因天气渐暖,那一篓炭可有可无,才会进了那些人自己的腰包。

她让桂枝先收下,仍是有些不高兴,眼珠子转悠一圈,想到什么似的,嘟哝道:

“这话不对,倚月阁再往西边,不是还有竹风院吗?只剩一篓,那儿用什么?”

听了这话,管事的浑不在意地耸肩,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嗤笑道:

“你是说二公子?他呀......他哪配用这么好的东西,留条命得了。”

说罢,管事的转身就走,并未多言。

林知雀不解其意,皱着秀气的眉头,托腮思忖片刻。

待到她回过神,行至院门外时,管事的早已走远。

她探出小脑袋,怔怔望着沉寂的竹风院。

牌匾歪斜,大门陈旧,好似永远紧闭,无人愿意踏足,也无人走出来过。

只隐约可见挺拔墨竹,在寒风中屹立。

原来久居废院的裴家二公子,竟是在这里。

听闻他生性淡漠,是侯府一桩禁忌,无人敢提及。

午膳过后,春阳懒散,林知雀捧着热茶,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

恍惚间,眼前浮现金陵宽敞气派的府邸,一转眼又变成颓败的竹风院......终究抵不过困意,归于一片模糊。

“小姐,侯爷来了!”

桂枝忙不迭跑进来,欣喜地大喊出声。

“哦......嗯?”

林知雀心不在焉地应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直起身子,睁大了双眼。

她手上的力道一松,茶盏坠落在桌面上,茶水烫红了柔白的手指。

如今袭爵的是裴言昭,侯府嫡长子,亦是与她指腹为婚的那位。

虽说有婚约在身,但二人并不相熟,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以至于,她乍听到“侯爷”二字时,都觉得十分陌生。

不过一想到这是她的未婚夫,是她想嫁之人,林知雀还是有些紧张,下意识整理着鬓发与衣摆。

刚放下双手,裴言昭就绕过屏风,径直走了进来。

他一袭月白长衫,面容清俊,风度似是翩翩君子,即便是冰雪未融,依然手执折扇,客套道:

“林姑娘可还住得惯?”

林知雀顺着他的话回答,绞尽脑汁不出差错,掌心将衣角揉得皱巴巴的。

二人一问一答地寒暄着,裴言昭始终彬彬有礼,却也甚是疏远。

仿佛只是走个过场,没话找话,很快就沉默下来。

一时间,气氛略显尴尬。

林知雀屏息凝神,憋得耳根发红,凌乱的目光落在茶壶上。

她生疏地斟茶,目光真挚地推到裴言昭的面前,小心翼翼道:

“侯爷,喝茶。”

而裴言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未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外。

恰好此时,对面的殷惠儿打开窗子,将冷掉的茶水倒在树丛中。

她只穿了件轻纱单衣,身姿若隐若现,大大方方冲着裴言昭一笑,顾盼皆是妩媚。

裴言昭目不转睛地看着,含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示意。

这些都落在林知雀的眼里。

她无措地挺直身板,气鼓鼓地瞪了殷惠儿一眼,杏眸中满是警告。

奈何殷惠儿视若无睹,没当回事儿般微微挑眉,慵懒退回了窗后。

人都不见了,裴言昭的视线仍未收回,似是还在探寻着什么。

桂枝也看不下去了,叉腰走到窗边,抬手就要关窗。

“通风而已,冻不着吧?还是炭火不够?”

裴言昭明着出声阻拦,声线冷了几分。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桂枝气还没消,满腔怒火正没处倾诉呢。

林知雀知道她这急性子,连忙拉住她的衣袖,轻微摇头,随口应付道:

“我这儿倒是刚好,只怕是竹风院就没了。”

出乎意料地,裴言昭竟是回过神来,在她身上打量。

他眉心微蹙,面容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随即缓和下来,温润笑道:

“那儿住着我二弟,你应当没见过。”

说着,他顿了顿,眸光愈发幽深,斟酌道:

“他生母是罪奴,侯爷和夫人都十分厌弃,生前带着他住在这里,过世后,就无人过问了。

此人生性冷漠,行为怪异,你还是不要招惹了。”

林知雀认真听着,一本正经地点头,小声叹息。

她对脾气性格没什么想法,只觉得前半句话感同身受。

如今她家道中落,双亲辞世,才数月就受了这么多苦楚,那二公子自幼丧母,蜗居废院,应当更为艰难吧?

思及此,她怜悯地喟叹一声,喃喃道:

“若是亲人在世,多照拂着些,定不至于如此。”

裴言昭刚想颔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心思转动起来。

说起来,他是裴言渊的兄长,正是所谓“亲人”。

言下之意,他尚且在世,却不对亲弟多加关照,难免有违君子作风,落人口舌。

“咳,我身为人兄,自然想照料二弟。

只是他的出身为人不齿,明面上不好来往,下人又不愿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裴言昭解释着,望着林知雀纯粹晶亮的眼眸,意味深长道:

“若有人能替我尽心,可真是了却心头大事呢。”

闻言,林知雀歪着脑袋发愣,许久才若有所思地抬头。

于裴言昭而言,此事十分为难,但于她而言并非如此。

反正成日闲着无事,她又是个外人,举手之劳罢了。

如果把事情办好,裴言昭觉得她还不错,婚约的事儿就有着落了。

况且,她向来知恩图报,侯府给她容身之所,她早想略尽绵力。

加之二公子与她,算是同病相怜,更没什么不乐意的了。

林知雀暗暗打定主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裴言昭起身,淡淡道:

“好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下回再来看你。”

她只能把刚想好的计划咽下去,低低应声。

出了倚月阁,裴言昭回了书房,屏退所有下人。

唯有心腹千帆跟了进去,担忧道:

“侯爷,您方才那么说,恐怕她会去照拂二公子吧?”

“不是恐怕,是一定会。”

裴言昭扫了他一眼,早就料到般接话,笑容深了几分。

千帆讶然,踌躇着行至书柜边,从暗格中掏出药瓶,欲言又止道:

“既然如此,这东西......还要不要继续放?”

药瓶瓷白光滑,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有瓶口木塞用红布包裹,隐隐渗出黑色。

“当然要了。”

裴言昭毫不犹豫地应声,温润儒雅尽数褪去,阴恻恻勾唇道:

“谁去的就是谁放的,无论如何,咱们都干净了。”

“二弟日后要索命,就去索她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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