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隆二十年。冬。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大同整座城都盖于雪色之中，放眼望去，路上皆是茫茫。

蒙古骑兵刚趁着这场大雪发动了奇袭，烧杀抢掠了一大批中原百姓的的财物后，尽兴而归。此时，街上只有零星两个行人，步履匆匆，唯恐再遇上那些不讲人性的疯蛮夷。

这零星几个行人中有个少女倒是着实亮眼，她神色恹恹的，似是有些病色，披着一件雪领朱色狐裘披风，配上双眼尾发红的大眼睛，我见犹怜。手上抱着一叠文稿，气质和身段极好。

她身旁跟着个略大些的娘子，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棉袍，脸盘子有些圆，一脸福气像，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倒是和那少女截然不同的光景。

两人在前后脚走到了街边的一家书坊后，那稍长一些的娘子的脚步就停住了，悻悻地瞧了一眼“正书堂”的匾牌，掸了掸手，顺势在旁边地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少女倒也不似在意，自顾自地走进了书坊中。

“李小姐，又替兄长来送文稿了？”书坊里的杨邱先生，头发半白，抬眼见了那熟悉的身影，知道准是李家那小娘子又来了，语气不自觉高了个调。

三月前，那小娘子携着些字画诗词找了上门，说是来替自己兄长寄卖文稿。他这儿是专门刊刻通俗小说铺子，又不是什么街边摊贩，本不收这些的。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但瞧那小娘子生得好，穿得也贵气，出于好奇随意翻了翻。

笔力雄厚，大气磅礴。倒是有些水准的。顺水推舟收下了文稿，雇她兄长写起了些小说艳曲。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将稿子递了出去，轻声道：“您瞧瞧，可还合意？”

杨邱拿过文稿，用手指一捻一页地翻阅起来，嘴上也不闲着，有一句没一句道：“大雪天。你一个小姑娘家，何苦跑这么远。让你兄长来便好了。”

说来也奇怪，虽说是她兄长执笔，但杨邱却从未见过这人。修改、交稿、收钱都是李家小娘子一手操办的。

“先生忘啦？我兄长有面疾，不愿出门，恐吓到人。”少女言语间又带上些埋怨，活像个涉世未深的姑娘。

“哦，对对。”杨先生不好意思地捋了捋着山羊胡，笑了笑：“文稿没甚问题，都大好。”

说罢，杨邱神神秘秘地冲少女摆了摆手，见少女凑近了一些，便压低声音道：“上次说的蒋家找人撰写他家烈英传一事，你兄长意下如何？需要去蒋府小住，完稿了才能走。价钱这块，你知道蒋家也是家大业大，公道着呢。”

———

少女一只脚踏出书坊时，那俏皮活波的模样也立马收了起来，表情冷下来不少。

那娘子瞧见少女手里多出来的那袋银钱，表情倒是谄媚了些，赶忙起身去扶，试探道：“桑桑。你看，先前你家人拿过来的那些钱，这几个月也花了七七八八了。你也知道，你这病..”

还未等她说完，李桑桑便将银袋放到了她手上：“劳烦王娘子了。”

她知道王芸儿变着法从自己身上多敛些财，她也不介意扮演乖顺无知来如她愿。

钱财既对自己无关紧要，拿来讨她开心又何妨。

到底是萧五郎选的人，她不想与她交恶。

李桑桑不自觉抿了抿嘴，思绪又飘回到了杨邱的话上。

终于有了进蒋府的机会，只是要乔装成那莫须有的兄长有些麻烦。

王娘子拿到钱袋，放在手上掂了掂，心满意足地塞进了自己胸口衣袋中，瞥了瞥李桑桑，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这病秧子真是个财神爷，就是身份有些成迷：她是四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大同镇的。

那日，王芸儿刚从东街集市上回来，见自家隔壁的屋子外洋洋洒洒聚着十来个穿着粗布短袍小厮，有抬着箱子的、有拾掇房间的。为首的男人双手抱前，站得笔挺，目光锐利地盯着来往的小厮。

王芸儿稀奇多看了几眼，不想和那男人对上了目光。

那是一双会杀人的眼睛。她的心中莫名涌上这样的想法，一阵发虚，扭头就想逃回家，不想被叫住了。

男人出手格外阔绰，挥挥手，底下的小厮就抬来一箱银子，托王芸儿照顾这隔壁刚搬来的姑娘。只消做些跑腿买买药，送送饭等日常琐事即可。王芸儿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多钱，满口应承了下来。

见到李桑桑的那刻，心中也猜疑过，少女仪态万方，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会独自一人留在这边陲小镇。但她对于自己的身世始终缄口不言。时间一久，王芸儿也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小心。”

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了李桑桑的警告声，紧接着脚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头朝着地直直摔去。

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好了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却闻到一股清冷的药香钻进鼻子，下一秒被人半拢进了怀里。

睁开眼，李桑桑面对面半蹲扶着她，另一只手帮她掸腿上的雪：“总是这么莽撞。”

王芸儿心中一动。这人真的很奇怪，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可讲话做事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平日里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假清高样，但在自己需要的时又从不吝惜伸手。

忽冷忽热的态度，让人想靠近觉得扎人，想讨厌又自觉理亏。

为了掩饰尴尬，王芸儿咻得站起来，对着刚刚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是个人，怒骂道：“哪里来的讨口子，真晦气。”

李桑桑顺势也站起身，打量起了地上的人，他被半埋在雪里，头发高高束起，嘴唇煞白，穿着黑色夜行衣，左肩膀上还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淋漓。

肩宽腰细，身材倒是不错。

她暗自思忖，视线开始往下移，停留在了他别在腰间的一块圆形玉佩上，正欲弯腰凑近细看，王芸儿边骂骂咧咧边拉住了她：“出门没看黄历，被这种人触了霉头。欸，你你凑上去干嘛。”

“无妨的。”她轻轻挣脱了王芸儿的手，蹲下身探了探他的气息的，又掸掉玉佩上的雪，仔细地看了看。

玉下方挂着浅绿色的流苏。玉上的右上角有刻着一个“明”字。

而玉上的动物，麇身牛尾。是麟。

《揽秘录》中曾提到过，这江湖中隐着个神秘组织，唤作“明阁”，标志是“麒麟”。阁中网罗天下人才，知晓世间万事，上结富贾权宦，下交贩夫走卒。太平盛世他们隐而不发，战乱四起他们力挽天下。

“想什么呢。走了。”李桑桑正发怔，王芸儿轻轻推了推她。

等了片刻，见李桑桑不回应，也懒得再管，反正她一向有自己想法。

摆摆手，扭头便往自家走了回去：“不听便罢了，到时候吃了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桑桑轻蹙起了眉，好看的瞳仁变了又变，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

是夜，窗外北风呼啸，刮在本就破败的窗户上沙沙作响。柴房内时不时还灌进来几股冷风将好不容易烧起来的柴火吹得只剩些星星点点。

李桑桑耐着性子又往灶台下塞着柴火，不小心掀出来一阵灰，被呛得连连咳嗽。

等火烧旺了，她回到了少年身边，拿着刚拔出来半截的箭头在烛光下端详了许久，箭头处印刻这一条曲线。

有点像是什么部落的图腾。形状接近于蛇。

她抿着嘴，又对那人的伤口细看了几秒，当机立断地取下了在自己发髻上的发簪，拔掉了簪尾的铁盖，用开过刃一侧剜起了少年左肩膀上的已经呈放射状发黑的皮肉。

少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双蛊人的桃花眼直勾勾得盯着她，盯的人心突突突直跳：“你中的箭上涂了巫骨之毒，我帮你把伤口处的皮肉剜了，防止感染。”

巫骨之毒是北蒙古人的秘术之一。最初并不致命，除了伤口发黑，呈放射状，也没有明显的表征。

但溃烂的速度很快，不尽快把被腐蚀的皮肉剜掉，只消两天这毒就会顺着皮肉腐蚀到骨头，乃至五脏六腑，最后人的意识会走向寂灭，但□□却会被这种毒所控制，变成行尸走肉的“巫蛹”。

“你怎么知道我中毒？”

“箭头处刻着蛇。而蛇恰好是北蒙古的图腾。你的伤口的形状也。。。”

“这样。”少年识趣的嘴角一勾，露出了两颗虎牙：“那麻烦姑娘下手还温柔，我怕痛得很。”

他前刘海向两侧微微分开，高马尾，配上笑起来的小虎牙。看起来就是人畜无害的少年郎。偏偏长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少年的明亮和男人的多情组成了一种欲拒还迎的美。

“好。”李桑桑惊讶于这人反客为主的速度之快，估摸着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只能专心致志地先处理起余下的伤口。

不管怎么说，这可都是半条命的恩情吧。

若他真是从那通晓天下事的明阁出来的，借此攀附些关系后，再旁敲侧击下当年的平溪之役的消息。

她边盘算着边拿着麻布开始做收尾工作。

少年则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之人。

她有一副好皮囊，对蒙古了解甚多，做事妥帖而谨慎。

不像善茬。他在心里下了判断。

李桑桑结束了手上的活，作出关切的模样：“怎么受的伤？”

少年挑了挑眉，心道这么快就来打探消息了。

胡诌的话顺口就来：“我这人自幼就有侠义之心，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昨日大雪，我路过西街之时，见蒙古骑兵又来骚扰边境，强抢一个老妇人手中的药材。我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出手和他们打了起来。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力有不逮，我本欲将他们斩于剑下，替大梁百姓出气。不曾想，他们反用毒箭....唉。”说罢，还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表达惋惜。

胡七八扯。

李桑桑一时哑然，面上却是挂着笑，陪他演道：“那公子可真是嫉恶如仇，肝胆狭义。”

“应该的。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一切都是为了大梁子民。”他浮夸而做作地摆了摆手，不想拉扯到了伤口，痛得整个脸都白了白。

看着少年突然吃痛的表情，她有些好笑。

心说，该。谁让你在这儿信口雌黄。

又忍痛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盖在他身上，又拢了拢：“外面还下着雪，小心着凉。”

少年对她忽如其来的亲近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又以退为进：“你的伤有些重，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扭头要走，被那少年扯住了裙角，他舔了舔着发白嘴唇：“我叫徐砚，能不能在这儿借宿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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