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剑仙铁雨》

5.歌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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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想要什么?”

方白鹿向四周、向城市发问。

钢筋混凝土的间隙里,生出一簇簇花丛。花朵的中心,是紧挨在一起的两张脸。爬藤缠上存取殿仅剩的立柱,颗颗饱满的果实于蔓藤上结出、长成人面,望向方白鹿。

西河少女依然在蜕变——朝着某种方白鹿愈发难以想象的方向。

她——方白鹿并不想用“祂”来称呼这个东西——已不再用那些人体色素、血管或肌肉形成的文字来表达自己,取而代之的是外放的信息素与极精简的认知语言。

些微的肢体摆动,体表色斑的繁复排列组合,短促且怪异的音节它们混在一处,却能精巧地在方白鹿思维的拓扑结构上找到立足之处、让他明白西河少女所展现的逻辑。

只有些许的词汇,还用了文字来传达。比如——

“蛰龙。”

地上的一朵西河少女抖动雄蕊和雌蕊,发出细微的呼唤。

遍地的花海起伏如波浪、变幻颜色与图案;将西河少女想要表达的讯息打包、直接刺激方白鹿的语言中枢。

转瞬间,方白鹿便了然她想要传递的话语。

那是百年沉眠后,于深梦中醒悟的[本心];是西河少女掩埋在心底的真实愿望。于还作为“人”时,曾以不同的面貌跟随着她:

[他人的存在:是恐怖的。]

[他人的造物:延续了这种恐怖。]

[毁灭和破坏,将他人与他人的造物燃烧成废土:并不能根本性地解决这个问题。]

[结论:不如以“我”化作万物,将万物都化作“我”]

方白鹿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久未出现的旧相识:是炼尸失败、死于非命的ai郎中[老刘头]。

它存储器的材质,在最后成了血与肉。

现在再次想起来,那或许是因为由西河少女残躯炼出的[僵尸],模仿了存储器的回路与构造——

[是的,那也是我。]

想法与猜测方白鹿并未说出口,但西河少女那却已传来了回答。

【你怎么】

[我捕捉到了你外溢的信息。肢体语言、生理指标、微动作——只要解码就好。]

这种对话中,方白鹿已无法施展他那些有关谎言的技艺:

[你就像一池潭水。我只要将石头抛进水中,从溅起的水花里判断你的回答。]

掩饰、修辞与故布疑局全都褪去,只剩下发自心头、最赤裸的反应。

无法作假:对此,方白鹿不禁感到有些悲哀。他从未想过,第一次全无遮掩的交流对象,竟然是这个敌人。

但是

“有意思。你既然不想要[他人]的存在,又为什么要开发出这种完全没有隔阂的交流方式?”

方白鹿捂住脸,不去看无处不在的西河少女;只是尽量平缓地陈述:

“而且,怎么不杀我?我在显应宫的地穴里看到了——研究会出品的人造经脉,都来自你的躯干。”

他用劲蹬了蹬因经络过度出力,而变得浮肿的双腿:

“你也有一部分在我体内:要把我变成那些东西还不简单吗?”

“难道你只是想找我这个时间上的同乡聊一聊?又或者一部分的[你]下不了这个手?”

他放下眼前遮帘,望向西河少女只有两只眼睛的那边头颅:方白鹿认得那双眼睛,眼睛的主人是五金店的雇员。

虽然自己也准备了应对肉体崩坏与死亡的措施——

方白鹿猛地截断了这个念头,继续自己的絮语:

“要我看啊你其实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的本心是什么。”

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信号经由通讯器,发往城市的角落:

“新,你还在这家伙里头吧。”

“前面不是说要观礼吗?在这之前,倒不如”

“咱们先一起看个表演。”

他放下手、抬起头,透过尚未被蔓生血肉覆盖的空隙向外看去。存取殿的墙壁被修补了七七八八,但方白鹿知道西河少女肯定能看得见显应宫外的场景:

“我们的朋友准备很久了。”

有光从地上来,刺破城市上空的阴霾。

吉隆坡一共有多少台全息发生器?很难确定具体的数字:房屋的软装修、出门时的衣着、广告的潮水与云雾、食物的色和香生活中,没人离得开它。

而功率达标、能“立兴云雾,坐成山河”的[蜃景]级大型全息发生器有多少;方白鹿却清楚地明白这个数字。

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一台。

在并不算长的准备周期里,慈悲刀用无上雷音击穿绝大部分的防火墙、取得了它们的使用权限。

除去部件损坏、或因各种奇怪问题而无法开启的数百台,其余的都在此刻满功率运行、混淆虚幻与真实间的边野——

负责全局调控的,是天魔胸中的解守真。

方白鹿能隐隐听见来自整座城市间的脆响:就像是有无数人整齐划一地活动着颈椎。

他目力所及的西河少女们,都转过了其中一边头颅、朝去光射来的方向。有些甚至将脖颈转了一百八十度,反折过去。

她们在望向天空。

从眼睛的数目来看,应该是[新]的那一边吧?

【或者说,更像人的那部分】

她们的身体在抖震、抽搐,但却阻挡不了那些顽固的脖颈——在刚刚的“交谈”中,[新]肯定也一同窥见了方白鹿接下来的计划。

方白鹿想笑,但只是勉强咧了咧嘴角。他与西河少女那边生有四目的面孔对视,叹了口气: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东西,又要怎么称呼自己我们都还是人啊。只要是人,心就会有空处。”

“那些空处,是要用其他人填满的:家人、朋友、恋人,或者其他什么脆弱的社会关系。”

“你当然是不懂这个——至少现在还不懂。但是我想,[他]是明白的”

这次,西河少女没有给出回答。

下一刻——

有十指穿出云层,将暗灰色的天穹轻柔地拨到两旁:日光从这缝隙中投出。离上次不知间隔了多久,温暖的太阳终于又出现在吉隆坡的天际,为城市镀上一层流动的金。

皮肤上感不到阳光应有的热度——这是全息光线构建出的幻境。可又有什么区别?

云层终于被缓慢却坚定地拨开,女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她的面孔青涩且稚嫩,垂下的发梢俏皮地卷起、搭在嘴角。脸上未施妆容,只用青春作为粉黛。

虽间隔了遥远的距离,方白鹿依旧能将女孩看得清清楚楚——

“诶?已经开始了?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清脆的嗓音经由全息发生器,传遍吉隆坡的角落。

羞涩燃出的火烧云漫上她的脸颊,一路红到脖颈。她吐了吐舌、接着赶忙用手掩住嘴。

方白鹿当然很熟悉这张脸:在成为天官前,阿铜是五金店的常客。

这便是她本已失去、又用建模重构出的面孔。

“大、大家好!”

阿铜用力一推左右,把阴云撑到两旁;挤出这窗口似的缝隙里。

她头下脚上地飘落、张开双手:妃粉的花瓣从掌心里洒出、如雪飞舞——

于半空中,阿铜华丽地旋身、袍袖转动;接着稳稳地落在城市里、却不曾激起一片尘埃。

而花瓣们跟着四散,这是吉隆坡从未曾下过的一种雨。

这时,观看者们才惊觉她的身体是如此的庞大:

长达数百米的全息躯体由光影的魔术虚拟构成,鬓角上别着的手制发簪甚至高过了显应宫的顶端。

无论正处于城市的何处,都能看见这城市中央的巨大身影。

那些西河少女们——或者说,是她们身体中的[另一半]——愣愣地立定在原处,望着举起双臂、向周围致意的女孩。

覆盖城市的生长与转化缓慢下来,连城市边沿的爆炸和枪声也变得微弱。

方白鹿抬起残破的左手,抽出食指上的细索、一圈圈缠上手机,打上稳固的绳结。

他也没想到能活着离开这里:

“开始吧。”

呼!

手机陡然向上攀升,将方白鹿拽到空中。它带着方白鹿捅开显应宫的壁膜,继续朝天际飞去。

这时他才发现:那些花瓣,看起来都像是用塑料袋精心剪裁出来的——这是阿铜在这些计算机生成的表演布景上,所添加的个人色彩。

阿铜转过数十米长的头,似乎捕捉住了这由高楼间飞出的小人影:

“嘿嘿!”

她在胸前比起大拇指,双眼笑得眯起;嘴角向两旁咧开,使凹陷的酒窝更加明显:那梨涡可以容纳一辆卡车。

方白鹿也笑了——他好久没有这么真心地笑过了。这是由一个小承诺中诞生的结果:整座吉隆坡是她的舞台,所有人都会看得见这场表演。

阿铜要表演什么呢?方白鹿也很期待。

他用力地比出大拇指,在花瓣与烈风的呼啸中继续飞向城市的远端:

表演和战争,都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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