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郡的灾情平息之后，季贲慧深谙师毓卿手上没有兵权，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的得寸进尺。

季思邈下药未遂后，季贲慧直接破罐子破摔，在早朝时公开质问:“敢问陛下，为何冷待穆皇后多年都能重修旧好，我儿与陛下也算一同长大，怎就落了个不闻不问的下场？莫非是陛下偏心，眼中只有一个穆家，竟看不上我这三代为官的季家？”

师毓卿腹诽，一同长大？从小到大季家的人从未拿正眼瞧过她也就罢了，这季思邈更是多次助纣为虐，帮着他的表姐师毓秀一起欺负她，现在竟然敢跟她提一同长大的情分？

但诚如季贲慧所想，她如今确实要忌惮季家。

所以，她心里骂得有多狠，面上的笑就有多温和：“季大将军，此事说来也是后宫之事，在这凤仪殿上商议恐有不妥。何况将军既让思邈入了宫，亦是皇亲国戚，若执意进谏，私下说与朕听又何尝不可呢？”

“陛下，臣以为，季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

闻声，师毓卿心中万分惊讶，她实在没想到，一向明哲保身的姨母师筠顺会站出来替季贲慧说话。

莫非，姨母私下与季贲慧……

她微眯双眼，声音沉了几分:“姨母何出此言？”

“陛下宠幸何人确是后宫之事，臣等确实不应也无权干涉。可陛下如今双十年华，膝下却无所出，江山社稷如被置于危楼之上，又怎能不让臣等担忧呢？”

话毕，师毓卿心下稍安，姨母此举并非是为季贲慧发声，只是因为师氏一族，如今只有姨母膝下有四位女儿。若有什么变故，她们一家只怕是要彻底卷入朝堂的漩涡之中了。

姨母曾经见过不少权力斗争，也闲散了大半辈子，想必是极不愿自己和孩子深陷其中的。

说到底，她仍然是那个明哲保身了一辈子的姨母。

南逦赫赫有名的若仙公主一出此言，其他官员不约而同地附和道:“望陛下早日开枝散叶，保我江山社稷亘古长存。”

季贲慧环顾四周，瞧这势头明显偏向自己，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她犹如一只徘徊已久的豺狼，死死地盯住上座方向，等待着师毓卿的回答，仿佛随时都要亮出那锋利致命的獠牙。

五彩玉珠串制而成的十二旒遮蔽了师毓卿的部分视线，自然也就挡住了部分季贲慧不肯罢休的目光。

不过这一挡，也为师毓卿避开了些许麻烦——从始至终，她根本就没在意这个在殿前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她想起多年前的一日，那日是母皇允准后去书房读书习字后不久，下学路上她就被几个世家女子拦了下来。

钟姑姑新给她缝制的包被几人撕得破破烂烂，还一路将她扯拽到宫苑的草地上，不知是谁还扯住了她的头发，把她一头按进了泥地里，一度令她窒息到眼前发黑。

姨母那日进宫面见母皇，正巧撞见了这一切。

是姨母不嫌弃她的出身，也不避讳母皇对她的厌恶，出手替她赶走了那几个世家女子，还和善地拿出一块价值不菲的帕子，细心地把她脸上的污泥尽数擦去。

冷宫偏远，但姨母却牵着她的手，一路把她送了回去。

这是继穆秋梧之后，她再次在宫里体会到的温情，更独一无二的是，这是一份带着血缘关系的亲情。

若今日只有季贲慧在此游说，她必不会动摇。但现在姨母开了口，念及旧情，她不得不考虑姨母的担忧。

从前亓逸身份不明，师毓卿与他同房后，为保万无一失，是喝过落花散的。如今得知他是西疆左贤王，即便现在有几分情谊在，但以后是敌是友尚不可知，又如何能冒险与他共育子嗣。

穆秋梧虽是皇后，但那日端来落花散摆明了是不想与她多有瓜葛。

至于季思邈……

她一遍遍地用指甲划着衮服衣袖上的刺绣，不知划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尔等心意朕已明了，若无其它大事，今日便散了吧。”

每每早朝有季贲慧出头，定是要费一番心神的。

换下冕旒衮服时，师毓卿心里不知祈祷了多少遍，希望这位季大将军能够日日告假。

提及告假，今日早朝确不见穆隐华穆太傅，她问钟如栩:“姑姑，老师何故告假？”

“说是病了，听说病了有几日了，今晨实在撑不住了才差人告了一日假。”

“卿姐姐，卿姐姐，”巽儿活像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跑了进来，“大冰块在外面，说是有事想见你。”

师毓卿没做声，自己动手拔掉了最后一根玉簪，放下如瀑长发。

她拿起妆台上的篦子理了理，垂着眼眸说道:“姑姑去回了他吧，就说若是想回府看母亲的话朕准了，顺便去库房拿两根上好的血参，算是朕对老师的慰问。”

“是。”

“可是……唔唔……”巽儿还想说些什么，钟如栩淡定地捂了她的嘴，把人一并带了下去。

“姑姑，你干嘛不让我说话呀！”巽儿倚在库房墙上，鼓着嘴一脸郁闷。

钟如栩边挑东西边答:“陛下这是在打发他走，你说什么都没用。”

巽儿突然来了精神，凑近钟如栩，道：“姑姑，你这么了解卿姐姐，那你猜猜，这次她会生多久的气啊？”

钟如栩还真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这次比较严重，怕是要死生不复相见了。”

“啊？这么严重啊？”

“也不尽然……陛下其实对皇后心软得很，若是皇后能主动，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回转。”

听得此言，巽儿突然洋洋得意起来：“姑姑，那你这次猜得不准啦！”

“为何？”

“那日皇后送金疮药给卿姐姐，卿姐姐也没有消气，还把药扔进了荷花池里。”

钟如栩笑笑:“那不一样，这次是要皇后主动表明心迹，解开三年的心结。只有这样，陛下才有可能消气。”

“那不就是没戏么？大冰块来哄卿姐姐，我还没见过呢……”

钟如栩摇头，将两只红参收进盒中离开了库房。

巽儿年纪小没见过，从前她倒是见过，不过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从前那般光风霁月，对陛下温柔又耐心的一个人，如今竟能端来落花散放在陛下面前。

药伤身自是不错，可终究还是人伤心多一些啊……

钟如栩这般想着，见到穆秋梧也没了平时的和颜悦色。

她例行公事地将装着红参的锦盒交予站在殿外的穆秋梧，绷着脸传话道：“陛下已知太傅卧病之事，允准皇后殿下回府省亲，同时嘱咐奴婢将两株上好的红参转交殿下。”

穆秋梧谢恩后却未立刻离开，他朝钟如栩身后的方向看去，试探地问询:“敢问姑姑，陛下如今为何身子如此羸弱？”

“皇后殿下，穆太傅还等着您回府探病，奴婢就先告退了。”

“姑姑……”

钟如栩本已掉头离开，想来还是停下脚步，微微侧脸道:“若陛下想让皇后殿下知道，那皇后殿下自会知道。如今陛下安康亦关乎江山社稷，也请皇后殿下莫要声张，权当不知情为好。”

穆秋梧心领神会，拱手行礼道：“如此，烦请姑姑替臣谢过陛下赠药之恩。”

回府路上，马车离穆府越近，穆秋梧的脸色就越凝重。

这三年里他很少回穆府，一方面他不知如何面对父亲，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他怕自小敬重有加的母亲也与父亲的谋划有关。

回到府上，李维南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我儿总算是回来了啊，真是让为父好想啊！今日说什么也要等用过晚膳后再回宫，爹吩咐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三脆羹和鹌子水晶脍。”

“父亲，我想先去看看母亲。”穆秋梧有意无意地避开父亲的亲近，径自朝着母亲的居所走去。

他自小对周遭的人或事都是淡淡的，李维南早已习惯，继续与他并肩:“今早郎中来瞧过了，说是风寒引起的头疼，开了几副药，你母亲今早服过一帖便睡下了，我出来见你前还没醒呢。”

穆秋梧点了点头，走到门前便放轻了动作，轻轻推开门。

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穆隐华，她睁开眼，见是儿子回来了，嘴角缓缓扯出一丝笑来，温柔地看着穆秋梧:“梧儿回来啦！”

“母亲可觉得好些了？”穆秋梧坐在床前，替母亲垫高头枕方便其坐起，又顺手替其披上了外衣。

“其实都是些小毛病，还不是你父亲，看我晨起昏沉，说什么都不让我去上朝了。”

穆秋梧紧拧的眉头松了些许，他递上师毓卿交予他的红参:“这是陛下托儿子给母亲带来的红参，不如让厨房现在就炖煮，好给母亲补补身子。”

“唉，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劳烦陛下费心。”穆隐华说着，看向站在一旁的李维南，“维南，这红参珍贵，就烦你拿去厨房吩咐一声了。”

“哎，好的！”

李维南答得痛快，对穆隐华百依百顺的模样与穆秋梧那夜所见大相径庭。

他怔怔地目送父亲离开，差点就忍不住开口问母亲是否知道父亲的身份。

穆隐华见儿子愣神，关心地问道:“你这难得回来一趟，怎的心事重重的？在宫里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与母亲听听？”

“母亲尚在病中，儿子如何好叫母亲劳神？”

“那便是有了，我喝了药又睡了大半日，听儿子说说话的精力总还是有的。”

穆秋梧斟酌着用词，决定换个思路探问:“母亲是否也听闻儿子与陛下之间不和的传闻？”

“听过一二，不过为娘想着，我儿自幼知书达理，断不会做出令穆府蒙羞、令圣上为难之事的。”

“那母亲是希望儿子与陛下生分还是亲近呢？”

穆隐华笑了:“梧儿，你如今是这南逦的皇后，是陛下的夫婿，为何会生出‘生分’的念头来？”

穆秋梧不答，只看着母亲求证:“母亲可曾想过，希望这陛下的长女必须是出自穆家的？就像当年……当年季皇后一般。”

当年先皇与季家长子季贲虎育有嫡长女师毓秀，季家一跃龙门，从此可谓是风光无限。

可穆隐华听了季皇后三字，神情忽地严肃异常：“梧儿慎言！你乃先皇属意的皇后人选，这不仅是你的荣耀，也是先皇对穆府的信任。为娘从不奢求其它，只希望你在宫中平安，助陛下管理好后宫。至于子嗣，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儿子明白了。”瞧母亲眼神坚定，穆秋梧心头的一颗大石这时悄然落下。

只要母亲与父亲的事无关就好，这样即便以后生出什么事端，他至少还能尽全力保下母亲。

穆隐华拍了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梧儿，为娘知道，你从小就待陛下与旁人不同。先皇虽想将你许给……但后来因缘际会，你还是与陛下成了婚。既是天赐的缘分，又是你属意的姻缘，为何还要百般顾虑，想那么多身外事做什么？”

穆秋梧百般顾虑的从来只是师毓卿的安危，但他现在已从宋决明处取来了一味药，也算是暂时解了他的顾虑。

他难得展颜一笑，恭敬地回道:“母亲，儿子知道怎么做了！”

“心里畅快了，那中午可得多吃点，家里虽不如宫里的山珍海味，但都是你父亲用心准备的。你多吃些，他也能高兴些。”

穆秋梧点点头，到底是没与母亲说起父亲的身份秘密，他不忍这个家的安宁被打破，看穆隐华也能下床走动了，晚膳后便回宫了。

马车过了丹凤门后放慢了速度，悠悠地在宫道上行进。

经过云凰宫时，马蹄声戛然而止。穆升撩开帘子朝外看去，又伸回脑袋不解地问道:“少爷，这是？”

穆秋梧没做声，再次掀开遮帘，神驰良久。

所视之处虽是深红高墙，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却不乏深情缱绻。这双眼似乎能够穿透重重阻碍，看到所念之人的一颦一笑。

“走吧，回宫。”

马鞭扬起，清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一切恍如大梦初醒。

因着小时的际遇，师毓卿害怕错付真心，所以才会在穆秋梧生分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转向亓逸。

穆秋梧是凡人，会嫉妒会怅然，但他从不奢求师毓卿能站在原地痴痴等他，如今只求一切都还来得及。

好在他自认心性还算坚定，自己种下的因，纵使前方是天堑深渊，他趟也会趟过去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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