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休息室，隔绝了外面吵嚷的动静。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片刻的放松。

梁园宁摘掉帽子，搁在窗台上，汗湿的头发紧紧贴着额头，他胸膛起伏，缓缓舒了口气，靠着沙发轻闭上眼睛。

气还没喘匀，手机再度嗡嗡振动起来，“小园？你人跑哪去了，顾客又来了一波，我这边都招待不过来了，你快点回来。”

梁园宁攥了攥手心的冷汗，艰难地拧了下眉，“茗姐，我，我上个厕所，马上过来了。”

图书馆前厅，“一书一会”活动的横幅醒目又招摇，人流涌动，把小小的展台挤得苦不堪言。

叶茗忙得焦头烂额，看到梁园宁出现顿时舒了一口气，“快快，你先顶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梁园宁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他拉了下帽檐，妄想挤进展台，人还没站稳，数道声音一下冲进耳朵里。

“你好，这个活动是买书能打折吗？”

“小哥哥，我要借书是去哪里啊？”

“哎，这个抽奖……”

顾客们七嘴八舌，问题也蜂拥而至。

梁园宁左右看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局促不安地看了一圈，他捏紧拳头，默默给自己打气，然而发出来的声音仍旧细若蚊蝇，“不好意思啊……请大家先排一下队，我们按顺序来。”

礼貌客气，但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梁园宁站在原地愣了两秒，抿紧嘴唇，无措地看了一眼周遭，胆怯地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又重新喊了一遍，企图引起大家的注意。

但效果甚微，只有少数几个人听见并退回了队伍里面，其余人依旧在往前涌动。

幸好有耳尖的阿姨听见了，于是她站出来，“哎哎哎！后面的几位排一下队啊！新世纪了啊，都讲点素质，别挤来挤去的了，搞得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不好做。”

大姨一出手，队伍霎时间连吵嚷声都小了不少，插队的几位尴尬地跑回到队伍中。

梁园宁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理清思绪，认真回到工作。

他开口道：“这位顾客，你可以……”

女生疑惑着又凑近了一点，“嗯？不好意思，麻烦你重新说一下，我刚刚没听清楚。”

“呃，我说……那边有借书点，”梁园宁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努力提高声音，伸直手臂轻轻示意方向，“您去那边找我们的工作人员就可以的。”

“噢！好的，谢谢了。”

呼——

一天的工作终于落下帷幕。

梁园宁懊丧地把自己扔进沙发，抱着小毯子子面壁思过。

手机振了振，梁园宁有气无力地拿起来看。

【李禧年：吃了吗？】

【圆头圆脑：别开玩笑了，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

【李禧年：今天活动搞得怎么样啊，可还顺利？】

【圆头圆脑：［www.youxs.org］】

【圆头圆脑：我看来还是只适合在家待着T-T】

噔噔咚——

“您的共鸣熊发来一条消息～”

梁园宁精神一振，从沙发上弹起来。不对，他还有一处能混得如鱼得水的地方。

点进灰熊APP的界面，消息框寥寥几行，唯一一个近期聊过天的是一个叫H的男性。

对方是一名律师，也是梁园宁远在天边的不知名网恋男友。

精神栖息地，他的共鸣天堂。

把小丸随手撸到腿上，梁园宁抱着它拍了张照片，给对方发了过去。

【圆头圆脑：［图片］】

【圆头圆脑：请看！胖小猫！】

照片里，小丸的黑色的绒毛柔软地蹭着白皙的腿肉，梁园宁穿着及膝的丝绸睡裤，露出的小腿洁白笔直，似乎是不小心入了镜。

对方好像刚好在线，于是秒回。

【H：下班了？】

【圆头圆脑：你怎么知道的。】

受今天工作情绪的影响，梁园宁聊天的欲望其实不是很高，等了一会，对方没再发消息过来，梁园宁正想放下手机。

结果屏幕又亮了。

【H：这里怎么了？】

【H：［图片］】

梁园宁看着这张被放大，然后用蓝色画笔圈起来的一小块皮肤，眼睛瞪大，愣了愣。

他皮肤很白，一小片淤青就很显眼了。可能是搬书的时候撞到了桌腿，但不太疼，他自己压根没注意到。

【圆头圆脑：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到的，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痛。】

发完消息，梁园宁搓了搓脸翻过身，猫后腿一抻，从腿上跳开。

屏幕上方的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才弹出下一条回复。

【H：我们小圆，很坚强。】

脸上的温度慢慢升高，梁园宁无意识地食指轻点屏幕，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急促。

他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了对方的脸，他看过H的照片，其实就是张很普通的蓝底寸照，但对方长相实在优越，很容易让人眼前一亮。

虽然面无表情的时候很容易带给人一种冷漠薄情的错觉，但他五官深邃，眼皮薄，窝深，鼻梁也高，连嘴唇的形状都勾勒得恰到好处，是梁园宁完全无法抗拒的长相。

有时候，他为这遥远的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感到窃喜，但也会偶尔地产生一种想象，这张照片的主人……生动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答案无从得知。

从小学起，梁园宁便惧怕一切社交活动，和人打交道成了他难以跨过的一道沟壑。

“哥哥，你的耳朵……”小朋友稚嫩的声音响在耳畔。

记忆深处的词语再次席卷，梁园宁皮肤仿佛猛然炸起尖刺，身体反射性地一抖，退后一步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避让不及，手上的一摞书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哗啦的声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梁园宁慌张合上帽子，边捡书边小声朝被吵到的顾客道歉，耳朵迅速红透，梁园宁此刻只想钻进地底。

“没关系的。”小朋友还站在不远处，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看着梁园宁，慢吞吞地用着还不熟练的字句说：“但是哥哥，你好像图图喔。”

梁园宁一下反应不过来，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模样呆呆愣愣的，“什么？”

“我昨天看了一个动画片，”小朋友童言无忌，“叫大耳朵图图，图图的耳朵和你好像啊。”

“哥哥，你的耳朵也能动吗？”小朋友捏着自己的耳廓上下轻动，笑着说，“像这样。”

梁园宁无奈地撇了下嘴：“我的动不了。”

“那……我能摸摸吗？”小朋友眼睛眨啊眨，胖乎乎的小手垂在身侧蠢蠢欲动，“我保证，就摸一下。”

梁园宁耳朵越来越烫，几乎被染了色一般，红透了，他蹲下来，声音很小：“嗯，你摸吧。”

小朋友的手暖暖热热的，很小，动作很轻，还带着止不住的轻呼声。

“哥哥，你的耳朵比我的可爱多啦。”

结束工作后，贺旬礼直接在办公室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还是黑的，只有手机屏幕亮着莹莹的光。

“共鸣熊温馨提示：您的特别关心发动态啦。”

抬手遮了下眼睛，贺旬礼打开手机，点进那条动态。

圆头圆脑：开心！遇到超级可爱的小朋友啦。

配图是梁园宁新买的大耳朵图图的挂饰。

昏暗中响起一声轻笑，贺旬礼动了下手指，把图片保存进了相册。

有些事情在潜移默化中成了习惯，梁园宁每天早上起来，都会下意识地打开手机，查看一眼灰熊的点赞提醒。

不出意外，这个赞又是来自凌晨三四点，H像个不需要睡眠的钢铁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充沛的精力。

但是收到赞的提示，让梁园宁很有被关心着的错觉，对他来说，好像这样就算共享了喜悦。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刺激，梁园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这么双手一敲，两眼一闭把这条黏黏糊糊的消息发了过去。

【圆头圆脑：早啊！宝宝！】

过了两分钟才感到后悔，像H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么幼稚的称呼，人家律师可是很严谨严肃的。

但消息已经撤不回了。

他一上午紧张兮兮地看了手机无数次，但一直没有等到回复。

大半天过去，梁园宁的紧张情绪都被消磨了大半。

中午休息，梁园宁抱出被子准备午休，一边的手机忽然疯狂振动起来，梁园宁被屏幕上跳动着的“H”吓了一跳。

他们刚在一起就交换了号码，但几乎不通电话，是梁园宁自己提出拒绝的，他不想太快暴露自己的缺点，电话会令他丢失一些充分的反应时间。

他一下下抠着屏幕边角，有些不想接通，但电话不依不挠，自动挂断后，径直响起了第二声。

梁园宁握着手机躲进休息室，连牙根不由自主地咬紧了，手指骨节用力到泛白，直到做足心理准备，“喂……”他深呼吸，终于接通电话，语气全然不如单条语音那般自然。

那头H的声音沙哑难辨，似乎完全没听出梁园宁的复杂心绪。

电话里有轻微的风声，对方轻飘飘地抛出一个问句：“你早上说了什么？”

静得好像能听见呼吸。

休息室里有些闷热，鼻子间飘荡着塑胶的气味，梁园宁扣紧手指头，头昏脑胀地说：“宝宝。”

沉默之后，H说：“没听清。”

“我说，”梁园宁艰难地吐词，面色早已涨得通红，眼睫毛湿润颤动，“宝宝，早上好。”

啪嗒！

梁园宁实在忍不下去，率先挂断了电话。

“呼！”梁园宁重重舒出一口气，用力捂着通红的脸，脊背紧紧靠着墙角，手指尖都还在发颤，止不住地心脏狂跳。

【H：？】

【圆头圆脑：）】

【圆头圆脑：请你专心上班。】

“贺律？”“贺律？”

喊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新来的实习生站在办公桌前，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茫然无措地看着贺旬礼的侧脸，“我……”

贺旬礼放下手机，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皮，视线冷冷，“怎么了？”

冯馨抱着一边手臂，斟酌着开口：“您说我写的起诉状有问题，让我过来找您。”

贺旬礼双手交合搭在桌面上，问道：“你自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冯馨鼓着脸摇头，声音愈发小：“不知道……我看不出。”

“法定代表人，法人签章。”贺旬礼声音里仿佛夹杂寒冰，“你都没有，律师最重要的品质就是严谨细心，我不知道以你这样粗糙的能力，以后究竟能不能胜任律师这份工作。”

“如果我是委托人，绝对不会请你这样的律师。”

冯馨紧紧咬着牙，眼眶红得不行，话音刚落，小姑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贺旬礼毫不动容，“改好再给我看。”

冯馨抿住嘴角，点点头，抱着文件出去了。

办公室里早就接收到了贺律的低气压，冯馨一出来，“馨馨，”姑娘们立马凑上前去，了然于心，纷纷安慰，“哎呀，贺律要求就是严格一点，你别太放心上，连敏静姐他都不给面子的。”

“嗯，你们忙吧，我再改改这个。”冯馨喉咙还有点哽咽，道，“我再做好一点，应该就没事了。”

“我确实是疏忽了很重要的细节。”冯馨看着自己交上去的材料，有些沮丧，“贺律说得没错。”

一道很小的声音冒出来：“贺律真的很不近人情，妥妥的冷面大魔王。”

“哎……别这么说。”冯馨连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有人附和：“那我看小可说得也没错，他处理过多少案子了，你们看看，家庭抚养经济纠纷，夫妻离婚纠纷，我数都数不清，但即便对面是弱势方，他都保持着绝对的理智，”说着，这道声音唏嘘了一下，“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同情心。”

话还没说完，一道冰冷的声音横穿而过，“恕我直言，同情心太强的人，不适合做律师。”

大家一下噤了声，面面相觑一眼，连忙回了自己的座位。

贺旬礼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冯馨桌前，冯馨抬眼看着这张冷肃的脸，紧张得面红耳赤，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半句。

空气里的安静令人窒息。

冯馨甚至都想好了自己辞职信的模板。

但贺旬礼只是将手里的书放到了她的桌上，似乎完全忘了刚刚不愉快的插曲，道：“这本书你先看，不懂的可以问我。”

他声音冷静：“多看多学，一切都不算晚，最怕的是不闻不问，闭门造车，这才是真的没救了。”

说完，贺旬礼提着公文包出去了，西装革履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好一会，办公室里都鸦雀无声。

“敏静姐……”

苏敏静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白皙的侧脸在灯下微微发光，平和道：“你做完今天的工作就下班吧。”

“姐……那我，明天还能来吗？”

苏敏静道：“正好也周末了，你回家反思两天，好好想想，今天自己做错了什么。”

“嗯，知道了。”

赵妮愁眉苦脸地转过头去，为自己刚刚的失言懊恼不已。

苏敏静手指搭着键盘心不在焉地敲了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拿起桌面上的手机，可她早晨发出去的消息，还是孤孤零零的，并没有得到回应。

【苏敏静：贺律，我在咖啡店，要带一杯吗？】

手指再往前滑动，聊过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工作上偶尔的一些沟通，和分享的资料文件外，就只剩下一句冷冰冰的回复。

【H：苏律师，不好意思，我认为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有些事情，还是公私分明一点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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