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鑫快要二十八岁了。

她生命中有两个重要的时间点，六年前，十二年前。

新来的同事余一杰问她，“六年前，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呢？”

叶鑫笑着回答：“六年前我实习期结束，正式成为光霁社的记者。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萌生做记者的想法。”

“没别的了？”余一杰有点失望，他的八卦欲没得到满足。

叶鑫眼角的笑慢慢淡去，过了片刻才说，“没了。”

余一杰讪讪道“果然是你，叶鑫姐，天选打工人。”

十二年前，叶鑫十五岁，干刑警的父亲叶长安突然闲在了家里，整天闭门不出。

叶鑫很快从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得知，叶长安受贿停职，这事还登了报。

父亲偶尔叫住她，“今天在学校还好吗？”

她头也不回，甩下一句，“不太好。”，就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砰”得关上。

“鑫鑫……”叶长安话音刚落，胃里突然吃痛起来，他一只手扶住额头，一只手揉着胃，脸上有隐忍的表情。

父亲形象的崩塌，是每个少年人的心中隐痛，“家丑不外扬”还好，偏偏叶长安的事被记者拍了下来，绘声绘色写进了报纸。

叶鑫自尊心作祟，总觉得同学朋友看到了新闻，躲在背后指点她。

那阵子家里来过一个陌生男人，一来便和父亲躲在书房里谈话。

叶鑫路过书房时，隐隐听到父亲高声骂了一句，“他们在设计圈套陷害我！”

她忍不住好奇心，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父亲继续说，“我根本没有接受周南方的贿赂，我跟他也不算熟，那天他特地在停车场等我，还把我请到他车上，说要提供什么破案线索。结果硬塞给我一沓购物卡。”

“您收了吗？”

“当然没收。”

“可是新闻上的照片看起来您是收了卡的。”

“他把卡往我怀里丢，我是拿起来还给他的！我现在是明白了，眼见未必为实。”

“那周南方送您的名牌红酒呢？”

“这个我也跟检查组交代很多遍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红酒就被寄到了我家。从单位回来看到红酒后，我当即准备退还。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已经有人打了举报电话。”

“您觉得这都是有人在设计你。”

叶长安冷哼了一声，“不然怎么会有人躲在停车场给我拍照？”

男人又问，“你觉得可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陷害你？”

叶长安回答，“我不知道是谁，这个不好讲，我只知道我停职在家，手上的案子就没法调查下去了。”

“您在调查什么？”

“一年前的李丹遇害案，还有许家明失踪案，这两个案子已经并案处理。”

空气安静了几秒，男人又问“这两个案子都指向鸿天会所。您觉得是鸿天会所指使周南方去做的吗？”

叶长安沉声道，“我说不清楚，没有证据。”

男人慢慢说道“叶警官，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前几天我去了兴福酒庄，询问了周南方的同事，据他们所知，周南方和那位在狱的表弟，关系一直挺僵的，前年他表弟制假药被捕入狱，他还特地和同事说了这事，心情很好，说他早看出表弟心术不正。他表弟判了三年，明年一月就能出狱了，周南方根本没必要在这时候贿赂警察。

还有，我找到了发布新闻的云茵都市报，通过关系找到了给他们提供照片的人，我把他那天拍到的所有照片都买了下来。根据照片的拍摄时间，可以大致还原事情经过，而且能明显看出，你最后把购物券丢给了周南方。”

叶长安声音里带了感激，“段记者，有劳了，多谢你。”

“不用客气，我们记者的工作就是求证事件真伪。”

“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呢？”

“其实着手调查之前，对您的清白，我不敢妄下结论，我只知道那篇报道存在很大的问题，关键信息缺乏实证，表达也不够客观。这不是媒体人该有的作风。”

“媒体人该有什么作风？”

“反复核实，多方求证，在此之前不要轻易动笔发声。”

叶长安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样听来，跟警察办案倒很像，我们也要反复核实，四处走访，不能轻易定论谁是凶手。”

“是，我一直觉得，记者和警察一样，都在追寻两样东西：真实与正义。我希望您可以尽快恢复公职。”

“谢谢”

“叶警官，许家明失踪案有没有进展？”

“你很关心这个案子？”

男人沉默了片刻——

“对，因为许家明是光霁社记者，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至交。其实，我一周前就得知，您重启了对这两个案件的调查。”

“这个事情没有对外公开，你是如何得知？”

“孙勇，您应该对他并不陌生”，男人回答。

“是，你去找过他？”

“对，前段时间我去采访他，想做一个兴福饭庄反杀案的深度报道。”

“当时的报道已经铺天盖地了，你还要写什么呢？”

“之前的报道多是从法理角度分析李佳的量刑处罚，有的报道甚至本末倒置，编排李佳宁曾向这些施暴者投怀送抱，引起孙勇嫉妒，才导致两方大打出手。”

“根本没有的事，这是造谣诽谤！”

男人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想通过采访孙勇，回顾他和李佳宁的打工经历，来讨论一些外来人员的现实问题。他们在城市艰难谋生，十分不易，一旦碰到地头蛇，生活瞬间就会瓦解。一桩恶性事件发生之后，如果社会不做追问反思，大众转头就忘记，那么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李佳宁，孙勇，包括死去的吴涛。云茵市不能一直当作无事发生。”

叶长安沉声道。“你可以写，但不一定能刊登出来，不一定能让大家看见。”

男人音色铮铮，“至少我试过了，自己也看见了，我写出来，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你跟许家明很像，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只可惜……，”

男人道“家明没走完的路，我来替他走。”

“你若想替他走完，首先要保护自己。很多事可以交给我们警察去做——孙勇跟你说了什么？”

“主要是我问出来的。孙勇提到了一位帮助过他和李佳宁的警察，这位警察帮李佳宁垫付了一部分吴涛的赔偿款，还介绍孙勇去了职校做保安，他现在才能安心等待李佳出狱。这位警察就是你，叶警官。孙勇说他一直在努力攒钱，想要把钱尽快还给你。上个月他还去局里找过您，把欠款的三分之二先还了。也就是那次，他给你提供了线索。”

叶长安缓缓说道“是的。他之前在兴福饭店工作时，无意中听到酒席上有鸿天会所的人，说起一个叫刘飞的，在许家明消失当天，他也莫名其妙不见了。我已经调查过刘飞的信息，他来自新吉县，从小在星辰福利院长大。有迹象表明，他人就在新吉县。”

“李丹也是新吉县的。”

“对，最近几年很多年轻人从新吉县出来到云茵市打工。”

“你打算去找他吗？”

“我打算后天就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他可能是唯一一条线索了。”

“您还在停职期”

“管不了这么多了。就像你们记者抢新闻一样，我们也要抢证人和线索！”

男人声音高亢起来，“带上我，我也去！”

叶鑫隔着门，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她已经能确定，父亲是清白的，心里陡然一松，犹如石头落地。

窗外一阵风吹来，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叶鑫已经逃到客厅，正站在饮水机前接水，接了水又仰头猛喝，水喝得很急，呛得她满脸通红。

男人长了一张年轻深邃的脸，剑眉星目，正站在有光的地方，微笑着望向她，“你好！我叫段磊”

叶鑫咽下水，拍着胸脯，连咳带喘地说“你好！我是……，我是叶鑫。我……刚从房间出来，接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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