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背着师傅的要求，偷偷教六娘打铁花，本以为小女娘不过是玩玩罢了，没想到学起来却越来越像样了。

这几日来，也常有书院的学子来看铁山练习，但六娘再没见过孟简之，也没见过孟瑶琴。

她知道孟简之不喜欢她学这个，可她不过是学来试试，她知道女子并不能真正上场，更遑论她与铁山尚差得远，但她不想放弃。

六娘放下柳木棒，到河边洗手，却发觉自己忘带了手帕。

六娘甩了甩手，忽觉得凉得钻心疼。

突然六娘眼前递过来一只素色手帕，皂角的芬芳扑鼻而来，她侧过头。

面前站着一个端方公子，衣着与孟简之相似，他长着一双桃花似的眼睛，面色红润，整个人看着比孟简之亲和得多，若说孟简之是山头雪，他便如涧下泉，光凭长相，便使人如沐春风。

这人她识得的，他叫赵仕杰，是与孟简之交好的汝阳书院的那个学子，汝阳书院的人向来以孟瑶琴为首对孟简之不忿，他却是个中的例外，大抵因为出身和孟简之相似，但能不为虎作伥，六娘觉得已然难得，因此，六娘对他亦算颇有好感。

六娘偏了偏头，见只他一个人，并没有见到孟简之的身影。

“简之在山长处。他最近帮着山长和孟瑶琴拓碑，可谓是乐不思蜀。”

六娘一滞，连他都看得出来孟哥哥变了，变得开始与孟瑶琴交好了吗？

六娘将帕子递还给他，“谢谢，既是拓碑，你们不去帮忙吗？”

“原本我们都去，可山长嫌我们拓的不好，只留了他一个人，这确实是个好差事，只是山长和孟瑶琴太过刻薄寡情些，我们不去也罢，免得耳朵受苦，心里生气。”

六娘点点头，继而又觉得与他无话，便笑盈盈向他道“我要回家了，铁山哥一会儿还要练习，还能看上的。”

“六娘，天已见黑，从这里去你家又有段山路，索性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多谢，我自己走回去。”

“我与你顺路。”

六娘歪头看他，却见他先已提步走了，便也不好再多言。

六娘与他一路说些家常闲话，时辰倒也过得快，不出一会儿便走到顾家门前。

赵仕杰抬头看着眼前娇俏的小女娘，朝他挥手要走。

忍不住道“六娘除了孟兄，就没考虑过别的郎君吗？”

六娘回头诧异地望着他，考虑过吗？自然是没有的，可这与他有关系吗？六娘看着他灼灼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我”她呆住了。

赵仕杰见六娘呆呆的，额前的碎发随风晃着，模样愈发可爱，却是爽朗一笑，“回去吧，老师该等急了，六娘有时间，可以考虑考虑我的话，汝宁县并非只有一个孟兄。”

六娘怔怔地转身回房，坐回到自己的榻上。

孟简之素来是寡言少语的，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扔个石子下去，亦听不见任何回响。

就像六娘对他的感情仿佛总落在空中，无处安放，连与他生气耍狠亦仿若一拳砸在棉花上，伤不到人，伤不到己，却愈发让人心里焦灼。

六娘头回被让人直接的表达心意。

可说实话，六娘除了有些讶异，渐渐也无甚旁的感觉了。

但若同她表明心意的是孟简之，六娘大概会激动地彻夜无眠吧。

可她的孟哥哥此时却在孟瑶琴处乐不思蜀呢！

想到赵仕杰用到乐不思蜀这个词，六娘觉得自己愈发头痛了。

她曾经决绝地认为二人无半分可能的念头，却在窈娘和赵仕杰的攻势下开始动摇了。

连同曾经天真无畏地站在他面前说让他试着喜欢自己的勇气和自信都削减了半分。

六娘向来不自苦。

她说过若是孟简之有自己心仪的人，便放手随他。

可当她真的发觉两人渐行渐远，他站在别人身边，而她也不得不向别人走去时，六娘觉得这种疼痛如一寸寸地割她的皮肤，尚不如举刀剜肉来的痛快。

六娘抓起褥子盖住自己的头，将孟简之三个字从脑海里扔出去，终于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日，六娘收到窈娘托人来的信，说是铁山烫伤了，请她去看。

六娘懂些医术，又不收诊金，熟人常有小病小痛寻她，她也便未多想，取了些常用的药便出门去了。

却于门外正遇到孟简之，他又去捡柴火了。

孟简之略带惊诧地看向她的装扮“去哪？”

“窈娘来信，说铁山烫伤了，我带着伤药去看看。”六娘早将头脑里的琐事抛去，笑盈盈地看向他。

孟简之放下身上的柴捆，蹙了蹙眉头“时辰晚了，你等我一下，我与你同去。”

六娘没想到他会说与自己同去，心内又是一阵乱鼓，六娘觉得她没救了，她的心，就是这么容易被他最简单不过的一句话搅乱。

孟简之将东西放回去，身上添了一件蓑衣，六娘看着他的装扮吃吃地笑，小女娘近日来最开心的事，便是看到他今日的模样。

孟简之没理她，先她一步走着，六娘急忙跟上去。

从他们住的巷子往铁山家去必走一段山路，常有积雪荒草并不好行。

小女娘闲不下来，又开始在他身边聒噪“孟哥哥，你看那只翠鸟多好看，我昨日看着阿爹的书里，也见到了这种翠鸟，不过竟是用来下药的，多可怜啊，你瞧，应该是天气太冷了，它都缩起来了，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

“啊！~”

六娘声音戛然而止，她陡然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就在那一瞬间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直到孟简之拽住了她的手。

她整个人跌落到坑底，孟简之亦摔在她旁边。

原来是被杂草掩饰过的一个猎兽坑。

六娘捂住脑袋，觉得整个人摔得发蒙，孟简之将她扶起来。

六娘慌乱地看向孟简之，她并不记得这里有猎兽坑。

“孟哥哥，你没事吧？”

“无事。”

“无事就好，我们可怎么办啊，这里能上去吗……”

两人正自焦虑，上面突然响起一群人的声音来，“瑶琴，快跑，那……那是野猪。”

“那……他们怎么办。”

“谁还管他们，等回去再说。”

上面的情况他们看不清，可听着声音便知，那几个小子跑走了，有人却了迟疑了片刻。

凄厉地叫声就在坑边断断续续响着“陈湘你们回来救我！”

是孟瑶琴，孟简之和六娘对视一眼。

陈湘自然没有了身影，六娘和孟简之在坑底，便眼见着孟瑶琴一步一步地后退，即将退在坑边。

果然，脚步稍微一错，她整个人也跌落下来。

孟简之和六娘此时无空理她，她抬头屏息谨慎地注视着那只庞然大物。

它终于在坑口露了头，向底下望着，仅这么和它对视，六娘便觉得心慌，它沿着坑边来回溜达几圈，可似乎并没有跳进来的打算，它急得咆哮，可最终就这么卧在了坑口，似乎没有跃下来与他们同归于尽的意思。

一切安静下来，三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跌落在坑里的孟瑶琴哭了起来。

六娘终于忍不住质问孟瑶琴“这坑是你们挖的？”

孟瑶琴别过头去不理她。

“这封信呢？也是你们写的？你们费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把我骗到这里？”

孟瑶琴泪眼朦胧地看着六娘“是，你那日将我的头发都扯断了，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放过你？汝宁县还没有人敢如此对我，怎能不给你点教训。”

“你……你真是活该。”六娘看着她的腿，大抵是受了伤，伤的不轻，六娘只觉得她今日是咎由自取，半点怜悯之心都生不起来。

可六娘偏过头，一旁的孟简之却正上前试图扶她“站得起来吗？”

孟瑶琴以手撑地试了试，绝望地摇了摇头。

“大概是脚骨断裂。”

听到这几个字，孟瑶琴一时哭得震天。

“莫要哭了，再哭将野猪吵下来，第一个将你扔过去喂它。”

孟瑶琴被六娘一吓，开始抽噎。

“带药了吗？”孟简之回头看向六娘。

六娘没想到，这种时候，孟简之竟想着给她上药。

分明她是始作俑者，再可怜也是自取其辱，而她若是没有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或许脚骨断裂的便是她，那才是当真孤立无助。

“六娘。”

六娘又气愤又无奈，不情不愿将手中的药瓶递给孟简之。

突然又觉得不妥，将手中的药拢了回来，气愤道“孟哥哥，我来。”

“你们这些贱民，不许动我。”

六娘憋着口气没处去，见孟瑶琴如此，便伸手去抓她的腿。

大概用了些力道，孟瑶琴吃痛，一个劲地叫。

孟简之说的没错，她确实是脚骨断裂了，可她此时只能帮她上些止痛的药，旁的药她都没带。

六娘打算让她吃些苦头，只上了薄薄一层伤药。

“给你上了止痛药，不许哭了。”孟瑶琴哭得六娘心烦，但她更害怕孟简之见她哭又怜香惜玉起来。

三人静默无言，六娘看着眼前的这方天，她素来没有安静这么久，呆看着日头西斜，余晖一点点都散去。

寒意一阵阵袭来“陈湘怎么还不带人来救我们？”

“你惹了祸事会缄口不言，还是认错回头。”六娘扭过头傲气地回怼她。

“可……他怎么能连我也不顾呢？”

“同你说过了，他早回家里左拥右抱去了，不会顾你的，你想与世家联姻也罢，可偏偏非要寻一颗歪脖子树自挂。”

“你！”眼瞅着两个小女娘又要闹起来。

“嘘。”孟简之示意她们安静，原来，那头野猪在坑边宿了半日，眼瞅着天便要变黑，并无任何收获，竟也缓缓离开了。

六娘其实早已冷得开始发抖，一双小手忍不住打颤，若是入了夜，只怕会受不住。

孟简之见状，从靴筒里取出一把短刀，又将短刀插在土壁上。

他试了试力道，扶刀跃起来，再去够坑边，可总是差一些。

“六娘，我托你上去，你再把孟姑娘拉上去。”孟简之看向六娘。

“那你呢？孟哥哥？”

“你们先上去再说。”

六娘无奈，只得依了，孟简之将六娘抗在肩头，六娘站在他肩上，终于露出了一个脑袋，她四顾无人，亦未见野猪踪迹，放下心来，忙双手用力，借着孟简之的力道跃了出来。

孟瑶琴受了伤，六娘只能探出半截身子去拽她，两人合力，才将孟瑶琴拖了上来。

“要我说，就不要救你。”六娘着实气愤，若不是看着她伤了腿，她真想把她丢在这里。

“不要以为我会感谢你，只不过是扯平了。”孟瑶琴亦斜六娘一眼。

六娘不愿意理她，她原将手递回坑中“孟哥哥，你抓着我，可以上来的。”

孟简之犹豫，唯恐再把她拖拽进来。

“不用担心，我让孟瑶琴抱着我，你只需要借点力便可。”

孟简之看着那向自己伸出来的肉乎乎的小手，“好。”

他蹬着那把小刀，一跃抓住了那双软软的柔荑，用力跃了出来。

只是，孟简之整个人半扑在六娘的身上。

六娘头回这么近地看着孟简之，他握着她的双手，而他新长出来的胡茬几乎就挨在她的唇边，六娘的小脸已然红透。六娘连呼吸都忘了。

孟简之迅速翻身，慌忙退后坐了些。

六娘急促地呼吸许久才平息下来。

直到她发现有别的麻烦事在等她，孟瑶琴根本不能走路。

而她却背不动她。

六娘看着孟简之不以为意地将孟瑶琴背起来，心里空空一荡。

她的孟哥哥可还未如此背过她呢。

“六娘跟紧。”

六娘看着孟简之背她心里难受，却只能乖觉跟上他的脚步。

直到快出林子，才发现周围有了火光，又不出二刻，几人便知道了，这是山长家来寻孟瑶琴的。

为首的管事糟了天大的祸事似的，仔细检查着受了伤的孟瑶琴，又戒备似的盯了孟简之几眼。“姑娘让老小儿好找，后来问了陈家那小子，才说姑娘独自去林子里玩了，姑娘没有受委屈吧。”

今日的事本是孟瑶琴惹起来的，她哪里敢说实话，但她听陈湘这么说的时候，直觉的一阵阵恶寒，孟瑶琴抿唇“没有，是我与几个朋友一同出来，不慎跌落捕兽坑了。”

一行人将孟瑶琴小心翼翼地放进轿内。

孟简之同孟瑶琴说了两句话，才转身走。

六娘呆呆站在原地，她离一众人很远，可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便知孟简之递给孟瑶琴的是那个二十四锁，是她想要，孟简之却不愿意给她的。

孟简之说有用，原来是为了给孟瑶琴。

六娘见孟简之朝自己走过来，可却头回心灰意冷，眼眶发红，一整夜的寒意都没这会儿来得汹涌，她觉得自己要被这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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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 9 章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