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来报，李诗怖距离剑阁城不足百里。

其实以李诗怖这种境界武者的脚力，这点路程不到半日就可走完，但连日观察，这位入魔剑仙一路上都走得悠哉随意，脚步缓慢不说，甚至会没来由得寻一处空地坐下，一坐就是半日，一日。以此推算，距离剑仙临城，往少了说，大概还需一日，而往多了说，兴许那剑仙又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坐在原地发呆，甚至原路返回，那就不知道需要多久了。

面对这位入魔剑仙，更可能称得上当下武力第一的武者，慕容剑阁的众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早在破魔大会结束后，七位守山剑奴就已经下山，在剑阁城中潜伏下来，而其余江湖门派弟子也在慕容家弟子的带领下，对不败剑山的地形进行了一番观察与分析，确定了几处上佳的埋伏地点。

原先汇集了半个江湖的慕容剑阁，在当下这个剑仙将临的节骨眼儿上变得分外冷清，唐茉珠立于石桥上，望着自脚下延伸到远方的平静湖面，脸上神情相较于前几日已经少了许多忧愁，随着时间流逝，终于渐渐得和这湖面一样，变得波澜不惊。

从海心城到剑阁城，唐茉珠找到了千海一梦，寻得了红蛛组织，一路上排除了数不清的杀手，终于站到了这里，等来了即将与他再会的这一天。回头细想，唐茉珠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她是大名鼎鼎的超凡境第一人，自创暗器蝶魂引，更是这一辈中唯一习得秘术神游蝶梦的雨花阁弟子。作为武者，唐茉珠至今的一生已经超过了这片江湖九成九的人，无可挑剔。但武道之途之外，唐茉珠又似乎浑身都是毛病。

她城府太浅，性情太烈，心思太纯，令得她虽已是整个雨花阁武功最好的弟子，但她那位已入花甲之年的掌门师伯仍然不敢将掌门之位交给她。从她十四岁初入江湖开始，掌门师伯就常常念叨“让茉珠多练练”，如今又一个十四年过去，这句“多练练”也说了十四年，唐茉珠还是和当初一样，挑不起大梁。

决定雨花阁兴衰的掌门之位不能交给她，甚至外出任务，唐茉珠都只是充当护卫和打手的角色，很少去做小队的领导者。有人安慰唐茉珠，羡慕她经历了江湖这么多风风雨雨，却还是一身少年气的单纯性子，但更多的，还是诟病她的人，认为老天到底还是公平的，给了一个人出众的习武天资，就不会给她成熟缜密的心智。

对于风言风语，唐茉珠也并不在意，还是整日研究她的暗器，练习她的手法，修炼她的灵力。外出任务时，被一些资历稍浅的师弟师妹甚至是师侄使唤，也都心甘情愿，她就这般在雨花阁的屋檐下，躲着名为江湖的一场大雨。

唐茉珠没有想到，自己主动走出屋檐，去淋这一场雨，一走就走了这么远。

“看来我也不是这么差劲嘛。”唐茉珠依靠着桥上的扶手，轻轻自语道。

以一人之力，对抗慕容剑阁这个庞然大物，以及大半座江湖，的确是不差劲了。

唐茉珠回忆自己生平仅有的两次离开门派，私自行动，这一次是为他，上一次在天涧山，也是为他。

唐茉珠不由得笑了，自己怎么就跟那个家伙过不去了？

她不明白只对习武上心的自己为什么会为他做这么多，更不明白当年在天涧山拿着酒仙剑庄打造的好剑去烤山鸡的傻小子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天下第二的剑庄剑仙，现在成了整个江湖追打追杀的大魔头。

唐茉珠攥着拳头，望着清风掠过湖面。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都是那个只会烤山鸡的傻小子。但是唐茉珠也清楚，那个傻小子是为了她而成了剑仙。

“你答应我要成为酒仙，结果却成了剑仙，你答应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结果却成了天下第二。你当初答应我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所以在见到我之前，你不准死，不准死……”

紫发明眸的女子如此念叨着独站桥头，直至傍晚——

不败剑山，剑气生流萤。

剑气流萤，这是只有在不败剑山上才能看到的奇景。

每一柄留在不败剑山上的剑都是通灵的好剑，汇聚天地灵气，到达一定程度时，这些灵气就会满溢出来，化作光团，升入空中，如同漫天流萤。

这一时间并不固定，也不知是否是上天注定的巧合，在剑仙临城的前一日恰巧出现。

一袭红衣的女子坐于院内的石凳，单手搁在一旁的桌上，支撑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望向天边升起的白色光团。

同为红蛛成员的红鹊和红芸二人站在红杏的身边，不约而同地看着红杏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一叠信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这些名字几乎都已被划去，里面就包括了红鹊和红芸的仇家，唯独剩下“龙剑白”三字。

这位出身羽蝶，企图再次对凌波下手的特级杀手，只能在这慕容剑阁内做个了断。然而这最后一人，却是最难杀的一人。

红蛛是一群渴望复仇的女子抱团而成的组织，也正是因为他们查到许多姑娘的仇家都会参加截杀李诗怖的行动，因此才愿意助唐茉珠一臂之力，并且借助唐茉珠的力量，完成了复仇。心思单纯的唐茉珠当然意识不到红蛛的这一场借刀杀人，只知道名单上的人是李诗怖的敌人，就用流云针送了这些人最后一程。

可这一次，唐茉珠这柄利器为救李诗怖尚且自身难保，没有可能为她们红蛛再次出鞘了。

双颊带着两点雀斑的红鹊轻声开口：“红杏姐姐，那人真的已经潜伏进慕容剑阁了？”

红杏收起手上的信纸，微微点头：“羽蝶杀手以易容术著称，但容貌能改，可杀气是改不掉的，常人认不出来，我不可能认错，尤其是他龙剑白的杀气，我更不可能认错。寒苍派的几个倒霉蛋应该是半路中被龙剑白做掉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寒苍派弟子是羽蝶杀手顶替的，除了龙剑白之外还有三人。但那三人各自是什么等级，这就不清楚了。”

红杏起身，轻拍着两位姐妹的肩头，含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也不必劝我放弃复仇，我的境界每况愈下，错过了这次机会，和龙剑白的这笔账就再也没机会算了。现在的这一局面，我从离开渝州城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也从未想过唐茉珠和千海一梦会出手帮我。”

“这样也好，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就该由我们二人来解决。”

红杏踱步出庭院，视野渐渐开阔，远方那剑气流萤的奇景变得更为壮丽，并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出独特的光彩。

红杏闭上双眼，眼前的漆黑显出光团点点，她回想起自己也曾见过与这相似的场景，想起了自己曾在神农山与他一起看过一场由萤火飞舞组成的真正的流萤奇景。

——

梅树前，千海一梦静静听着凌波讲述那名剑奴梅花的故事。

“未曾料到慕容家还有这般秘辛。”千海一梦感慨说着，又看向凌波露出坏笑，“他慕容公子心里住着一个放不下的女子，你就不吃醋？”

凌波双手放在身前，扭捏低头道：“橙子他说了，他对梅花更多的是愧疚和遗憾，没有别的情感。”

千海一梦不依不饶，甚至故意低下头去看凌波的侧脸，随即大笑道：“我就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你就脸红了？看来你真是看上慕容家的那小子了。”

没等凌波回应，千海一梦又自言自语道：“江湖上任何一个女子被慕容家的少爷追求都会动心的，怕是就连那个讨人厌的慕容惊才，屁股后面都跟着不少掌门大人的掌上明珠呢，更别提是慕容澄了，可以理解。”

“姐姐，你可别随便乱猜我心思啊。”

“就你那点心思还需要猜，你姐姐我万古神机三重境，天底下谁能瞒过我的眼睛？”

千海一梦说完又看向眼前梅树，上一刻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我倒还真希望你没喜欢上他，你现在也知道剑奴二字是多么沉重的责任，和他在一起，就要与整个慕容家抗衡，很累的。”

凌波同样抬头，走近了那梅树一些才回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这件事情很难，而我也没什么本事，可能帮不上他，但我不想看到他独自去面对这一切。”

凌波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轻轻放在梅树的树干上，闭上双眼，仿佛是与那葬在这方土地下的剑奴少女诉说些什么，将凌波唤回的是千海一梦冷冷的声音。

“慕容澄，我妹妹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凌波转头，这才发现慕容澄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了她们的身后。

慕容澄抱拳，躬身行礼，几乎是要把头低到了地上。

“我留在慕容剑阁注定只是徒劳，等李剑仙的事情了却，我会带着凌波离开慕容剑阁，去海心城也好，去其他也罢，我会永远陪着凌波，保护好凌波，我们两个一起想办法改变慕容剑阁。”

千海一梦始终背身听着少年的誓言，沉默许久，才长吐一口气，挥手说道：“好了好了，还有别的事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慕容澄战战兢兢道：“我知道一个好去处，能观赏这难得一见的剑气流萤，所以想带凌波去看看。要不千海姐姐你也……”

“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

千海一梦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慕容澄，她的眼中没有淡淡金光，可见并未使用万古神机，可慕容澄却觉得她的双眼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神圣威严，这一眼神，以及千海一梦接下来的话都让慕容澄觉得无比熟悉，仿佛曾经也见过眼前的情景，听过耳边的言语。

“我的妹妹就交给你了。”

夕阳落下，夜色渐沉，当慕容澄和凌波来到慕容剑阁大殿背后的那处石台，天上已经能见到点点繁星，可这夜色却将白色的光团衬得更加闪耀夺目。这一处石台背对剑阁城，站在此处，虽无法一览剑阁城的全貌，却能见到漫无边际的云海，光团自云海而上，仿佛带着一层银色的细纱，更添朦胧的美感。

“凌波，我刚才跟千海姑娘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慕容澄在石台上席地而坐，凌波也轻轻地坐在他的身边，二人的距离比起上一次共观梅树，又更近了一些。

“我的话也是真心的。”凌波嘿嘿一笑，靠近彼此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已经牵在一起。

山谷清风划过，将那漫山遍野的剑气流萤带到二人的身边，凌波轻轻将一个光团捧在手心，低声说道：“橙子，有件事情一直没来得及跟你道歉，那天我哭着离开，不是你的缘故，是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在哪里见过你，突然就变得很悲伤。跟你来到慕容剑阁，又听你说了那么多，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你说我们会不会真的在哪里见过？”

慕容澄同样捧起一个光团，又将其轻轻吹向远方，回答道：“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那虚无缥缈的缘分？我这一趟会回到剑阁城，还真是因为半路遇到一个算命的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在剑阁城有一段姻缘，正巧赶上李剑仙要来慕容剑阁的消息传开，我也就回来了，没想到真就遇见了你。”

“凌波，遇见你以后，我胆子真的变大了许多，我有勇气再一次回到剑阁了，有勇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父亲了，有勇气再到那棵梅树前，去面对梅花了。凌波，你可千万别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只因有你，我觉得我可以做到一切。”

“所以，你要陪着我。离开慕容剑阁之后，我想想，要不先去海心城吧，有唐姑娘这个熟人，应该很快就能在海心城站稳脚跟。我不会再浪费时间造那些破烂铁剑了，我会造出只有我慕容澄能造出的绝世好剑，然后用这些让人帮我，那里的江湖人这么多，总能找到愿意帮我的。”

凌波满脸笑意，轻轻回了一个“好”。

慕容澄又道：“接下来嘛，要不就去酒仙剑庄吧。不管李剑仙这次是生是死，咱们这两家的梁子可就结下了，虽然我也是慕容家的人，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请酒仙剑庄那些牛气冲天的剑客去掀翻慕容剑阁，他们总不会拒绝吧。”

“好。”

“离开酒仙剑庄之后，那就走一趟灵停山，那边的人都是天啊，命啊，道啊的，整的挺玄乎的，那就让灵停道苑的人给咱俩再测测姻缘，算算黄道吉日。虽然我觉得千海姐姐应该已经替我们算过了，但我始终担心千海姐姐那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会不会道行太浅，有算错的啊，还是得去灵停道苑一次，让那边的老道长再算算。”

凌波听到这里，才没有说“好”，而是掐着慕容澄的腰，鼓着脸说道：“我姐姐可是万古神机三重境，不可能算错，不许说姐姐的坏话。”

慕容澄低声求饶道：“好，那就不去灵停道苑了，要不去离天城吧，那里有钱人多，我的剑能卖个好价钱，还有还有……”

慕容澄举着手，在漫天流萤之下，一点点描绘未来的光景。

身边的女子微笑着依靠在他的肩头，时不时点头，时不时说一个“好”字，就这么听了一夜。

然而这一夜，凌波始终没有将那潜伏在慕容剑阁的敌人透露给慕容澄。

千海一梦习得万古神机，擅长读人心，可她自己的心思也很容易表露在脸上。面对羽蝶杀手，没有唐茉珠的协助，她已做好死战的觉悟，这是凌波能够看出来的，而凌波又何尝不是在想着和千海一梦同样的事情？元宝小说

既然羽蝶为自己而来，那哪怕以自己为诱饵，甚至一死，也要保护姐姐安然离开。

本就无所畏惧的凌波，此刻的脸上更多了一份释然。剑气流萤，有他，有这样的一夜，此生无憾。

夜尽天明，当坐于石台的二人看向山谷间的晨曦，白衣青剑的剑仙也终于走到了剑阁城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