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夺斯诺克世界锦标赛冠军那日，褚航被大批国内外媒体围堵。

媒体发问：“请问，对你影响最深的球局是哪一场？”

褚航想也没想，准确说出：“09年7月28日，陈廷宇在俱乐部打出满分杆的那场球局。”

媒体人面面相觑，时隔太久，大众已经忘了「陈廷宇」这个名字。

褚航弯起嘴角，对着镜头说：“他是我最崇拜的球手，我最珍视的队友。”

……

小升初的那年暑假，褚航的父母因生意扩张，双双南下出差，他被寄养在“打台球的”舅舅家。

那时，褚航对于台球的唯一认知，来自于舅舅送他的台球玩具。

但他只玩过两次，便被姥爷没收了。

一个百无聊赖的酷夏午后，褚航走进了舅舅的「峯子台球俱乐部」。

俱乐部门前贴着“长期招收学员”的海报，舅舅家小区的电线杆上也贴满了同样的宣传单。

推开门，吵闹的非主流音乐涌入耳内，大厅摆满各式球桌，其中几桌亮着灯，打扮鲜艳的年轻男女围在桌旁嬉闹。

褚航左右看看，没有看到舅舅的身影。

染着彩色头发的女店员嚼着口香糖出现，手里还拿着摆球用的三角架，“来学台球的是吧？”

见褚航还是个小孩，女店员不等他回答，从收银台拿了张纸塞到他手中。

“给，拿着报名表，老板在后面。”

俱乐部装修简陋，所谓的前后空间，不过是被一排巨大的玻璃展示柜隔开。

展示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台球用品，以及诸多舅舅带着球员去比赛的合影与奖杯。

褚航顺着店员的示意，向展示柜后面走去。

11岁的少年，第一次来到台球厅，在青年男女的注视下穿过整个大厅，他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

然而，玻璃柜后面的世界却让他大吃一惊。

一群少年正围成圈，站在中央的斯诺克球桌旁，其中不乏许多比褚航还稚嫩的脸庞。

舅舅梁峯双手戴着白手套充当裁判的角色，一场斯诺克球局正在进行中。

玻璃展示柜做不到隔音功效，大厅内欢快的音乐在这片区域依旧清晰可闻，可褚航却觉得周遭一片肃静气氛。

少年都屏息静气，专注在眼前的球桌上，除了每次台球碰撞落袋后，几声小声惊叹外，没有任何声音。

褚航悄悄走进人群，视线也看向站在中央的主角。

15岁的陈廷宇正俯身在球桌前，双眸带着凌厉锋芒紧紧注视着面前的台球……

短短几秒，他果断利落地出杆！

台球碰撞、滚落！

少年们又发出惊叹声，陈廷宇的却保持着专注，目光未从球台离开一寸。

狩猎还没结束。

他飞快地拿起巧克粉抹在球杆头，视线已经盯住了下一个要进攻的目标。

梁峯念出一个分数，然后重新将刚落袋的彩球拿出放回原位。

那时的褚航还不懂得斯诺克的规则，但看着陈廷宇一次次出击、得分，褚航也跟着屏住呼吸、然后惊叹。

台球碰撞落袋的声音接连不断，桌面的球越来越少，褚航却感到周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陈廷宇俯身瞄准最后一颗黑球时，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顶点。

砰——！

清脆干净的撞击声——

没有意外。

黑球按照陈廷宇预设的路线滚动。

落袋的瞬间，他终于嘴角上扬，露出狂傲不羁的笑容。

梁峯声音激动到颤抖：“147——！”

全场爆发轰鸣掌声！

褚航呆呆立在欢呼庆贺的人群外，耳中那一声声台球碰撞落袋的声音超越身边所有响动，击打着他灵魂深处的某处。

他抑制不住的兴奋，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仿佛周围一切的欢呼呐喊的声音也是给他的，庆贺他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原来打台球是这样的感觉！

褚航的目光落在发光的球杆上，已经迫不及待的跃跃欲试。

15岁267天，陈廷宇在俱乐部打出了人生第一次满分杆。他正式被记录的满分杆则是在16岁参加的亚洲青年锦标赛上，刷新了亚洲最年轻满分杆得主的记录。

这个记录，在两年后，被14岁的褚航打破。

某种程度上来说，陈廷宇的满分杆激活了褚航的隐藏天赋，带他走进了斯诺克世界。

后来，褚航与陈廷宇先后选入国家队，组成中国B队参加斯诺克世界杯。

陈廷宇性格强势张扬善攻，褚航沉稳冷静善守，双打赛时两人默契无间。

中国B队大胜巴西队，在关键赛点，逆转了局面，对中国队摘金功不可没。

媒体在后台采访：“请问第一次参加世界杯有什么感受？”

话筒伸到陈廷宇面前。

他比褚航高一些，轻而易举把胳膊搭在褚航肩膀，说：“斯诺克这么孤独的运动，还有什么比和兄弟并肩作战更幸运的？”

媒体：“赛前我看你们一直在说悄悄话，是在商量战略么？”

陈廷宇挑挑眉，笑容不掩狂傲：“我们在商量庆功宴去哪儿吃。”

“宇航”在国际扬名，媒体将他们形容为斯诺克界的鹰与豹。

陈廷宇是鹰，迅捷凶猛。

褚航是豹，大胆狡猾。

“宇航”的唯一一次并肩，却也是陈廷宇的最后一场职业比赛。

突来的家庭变故让陈廷宇不得已提前退役，结束了斯诺克职业生涯。

他出国前，褚航送机，满脸的沉重表情。

陈廷宇习惯性搭着褚航的肩：“别这副表情行不行？我这可是光荣退役。有过满杆记录，和兄弟在世界杯上力挽狂澜！这还不够？我这也算名留青史了！”

刚踏入职业赛道，就离开，怎么可能不遗憾？他立下的目标可不止于此。

褚航努了努力，还是笑不出来。

陈廷宇“啧”一声，说：“非说有什么遗憾，就是咱那块黑板上，你比我多了一笔。”

俱乐部有一块小黑板，用“正”字记录着褚航与陈廷宇比赛获胜的次数。

陈廷宇露出一如既往的自信神情，放出狂言：“等你拿了国际冠军，我跟你比一场，把那笔补上！”

褚航：“少做梦。”

“我知道你是因为崇拜我才决定学台球的。别因为没了我这个奋斗目标，就一蹶不振。”

“后来发现，你也不过如此。”

“是是是，你14岁打满杆，你天才。说真的，??你会一直打台球吧？”

“那当然。”

回忆至此，褚航拉回思绪，手机仍在震动。

这已经是陈廷宇打的第三个语音电话了。

褚航平静地等待电话自动挂断，然后将手机关机扔到一旁。

现如今，陈廷宇是褚航最想躲的人。

————

周六下午，是尤恩静和褚航约定的复健训练时间。

褚航的状态越来越好了。两周的磨合，他已经对新义肢已经完全适应，在走路、交替上下楼梯与坡道时动作流畅，不细致观察甚至看不出佩戴义肢的痕迹。

尤恩静对这个成果很满意，她双手抱臂，稍侧着头看着褚航，笑说：“你现在的体态恢复的非常好，长短腿和脊椎歪斜基本都不见了。”

她工作时很少笑，大多都是一副严谨专注的神态，耐心指导褚航做动作，还要随时警惕他不愿配合发出的“挑衅”。

此刻，她一双杏眼弯着，嘴角上扬起好看的弧度，由衷感到开心。

这张脸不那么咄咄逼人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讨厌。

褚航将视线从她的笑容上移开，低低回了声“嗯”。

“下次训练，我们……”

「铃——铃——！」

尤恩静的话正说到一半，被客厅突然响起的门禁铃声打断。

褚航的神情瞬间警觉起来，皱眉说了句“抱歉”，走出了复健室。

应该是保安亭打来的电话，是有访客了么？

尤恩静不便去抻头打探，只听得电话被接了起来，褚航却迟迟没说话。

良久后，才听他的声音低沉着，说：“就说我有事，不见。”

结束通话，褚航将门禁模式调成了“勿扰”，又在客厅呆立了片刻，才再次走进复健室。

褚航问：“抱歉，你刚说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身上却散发着遮掩不住的低气压。

那通电话像是触到了褚航心底某根红线，他的情绪明显又消极了，只是在强装淡定，维持体面。

尤恩静抿了抿唇，选择不去追问。

“没关系，我刚说，下次我们可以试着做一些运动了。G2有许多运动模式功能，你对哪个最感兴趣？”

褚航神情涣散看着地面，不知在思索什么。

尤恩静直接给出建议：“从脚踏车模式开始怎么样？我看到小区就有共享单车。”

好半晌，褚航淡淡开口：“没兴趣。”

“乒乓球？楼下健身房有球桌。”

“不会打，不想学。”

“高尔夫？“

“不喜欢。”

……又开始了。

这个大猫毛又不顺了。

尤恩静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他，下定决心般说：“那台球。”

褚航终于抬起了眸，“什么？”

“打台球，去你的酒吧。你不愿被人看到，我们就找闭店的时间去。”

四目相对，空气是静止的，时间仿佛停止了片刻。

终于，褚航苦笑了一声，“有意义么？”

“有。”尤恩静注视着他：“你能做很多事，生活不该只局限在这一间公寓。”

能做很多事。

是啊。

很多。

骑单车，打乒乓球，打高尔夫，听起来好丰富。

可他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求的从来不是丰富多姿的生活。

褚航的狭长双眸暗淡无光，声音冷得像冰：“到此为止吧。”

“什么意思？”

“复健训练就到此为止吧，我不需要更多的功能，已经够了。”

这烂泥一样的态度，真可恨。

尤恩静眼中闪过丝丝恼怒，也夹杂着失望，她紧紧捏着手指，追问：“你心里真这么想？只是站起来、能走路，永远窝在这个黑暗狭小的公寓里，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尤恩静、刘昊轩、陈廷宇，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突然到访，把他好不容易铸造的安全空间撞破。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师傅，你什么时候来打台球？」

「褚航，你说过会一直打球，为什么食言？你欠我一个解释。」

一句句逼问在褚航脑中响起，终于将他的压抑的情绪推至顶点。

“你们想让我怎么生活？！欢欣雀跃地去尝试各项运动？还是为我能站起来、能走路、还有手能拿起球杆就举杯庆贺？！”

褚航的声音嘶哑，越说越颤抖。

“因为我残了，居然还“能做”以前喜欢的事，不管做的怎么样，我都该感到庆幸？！”

他终于把压制许久想法说了出来。心脏在胸腔狂跳，双眸被绝望和羞怒浸染，眼眶发红。

尤恩静默默地看着他，一言未发。

意识到自己失态，褚航避开尤恩静的目光，转身想逃开，却突然感觉手臂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

“终于肯说出来了。”

尤恩静徐徐开口，“你以前是天之骄子，你拥有最强的技艺，所以当你发现自己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达不到曾经的状态了，你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也惧怕世人对你失望的眼光，就躲了起来对么？”

褚航没有出声，胸口的起伏逐渐慢了下来。

“你一路爬到顶峰吃了不少苦，坠落却只是一瞬间。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你见过顶峰的风景，真的不想再去看一看吗？这次可能比第一次更难爬，但谁说慢一点就不能到达顶峰了？”

尤恩静稍稍向前走了一步，仰起头，好让自己可以注视褚航的眼睛，“台球是你的梦想，你甘心就这么放弃，一直躺在谷底么？”

屋内光线昏暗不明，褚航垂着眼，声音淡漠：“跟我一个废人谈梦想，你不觉得残忍么？”

“我从不认为你是废人。”一束斜阳透过窗帘间隙洒在尤恩静脸上，为她镀上一层暖橙色的光，“在你身上的诸多标签中，残疾人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承认，“世界冠军”的标签真的很耀眼，但没了它，你身上还有许多标签，且从来没有变过。比如，在刘昊轩眼里，你依然是偶像、是师傅，是他愿意去追随的目标。在刘启那里，你也还是帮他渡过难关，给过他温暖的朋友。”

尤恩静注视着褚航，双眸莹莹发亮。

“褚航，别让“残疾人”三个字淹没了这些标签。”

褚航的手臂仍被尤恩静抓着，但紧绷的肌肉已经松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褚航抬起眼，眼眶的红色尽数褪去，窗帘缝的阳光正好照进他的眼中。

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口干，他觉得嗓子有些发涩，喉结滚了滚，才开口：“……有登山模式么？”

尤恩静：“……嗯？”

“你不是说……让我去顶峰看风景么？”

有心情玩儿起幽默了？

尤恩静又露出笑意，“爬山当然可以，但要吃点苦，你做好心理准备。”

——

离开宏愿小区时，尤恩静远远看到保安亭处停着一辆黑色跑车。

跑车在这种高档小区并不少见。

尤恩静起初没在意，怎料黑色跑车在与保安僵持了片刻后，不进反退。调头时，车胎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这场景，尤恩静熟——又有倒霉蛋被无情拒之门外了。

她好奇隔着车窗打量了一眼，没成想看到了一张认识的脸。

是在酒吧见过面的阿宇……

看来是前一晚没有在酒吧见到褚航，今天直接找上门了。

刚刚褚航接的那个门禁电话，应该也是他。

尤恩静看着远去的跑车，暗自感慨：「高档小区真是铁一样的安保系统，没有业主点头，谁也别想进。」

然而，后来的事证明，尤恩静这句感概并不适用所有人。

安保系统只能拦得住她一样的普通人，拦不住霸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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