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鸢》

1. 民国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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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民国上

北城今年的夏天结束的格外匆忙。

枫叶落下来的时候,沈南鸢还只穿一件单薄的旗袍。

沈南鸢是北城上流圈层中有名的歌女,袅袅聘婷的身姿,百灵鸟一般婉转动听的歌喉,不知道多少豪门的公子哥儿前仆后继地跑到百乐汇只是为了瞧她在台上唱上一曲儿。

天是突然冷的,沈南鸢关上屋里的窗户,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针织披肩,向陈老板获得准许后就从后门出了百乐汇。

沈南鸢带着面纱拦了一辆黄包车,吩咐小哥去了城东老孙的裁缝铺。

盛夏的时候黛青姐姐从郝司令那里得了一匹西洋来的上等的布料,摸着是厚实的,姐妹两个便送去老孙那里量了尺寸,想着做两身旗袍出来。

沈南鸢今天正好去取回来。

“孙老板。”

南鸢撩开珠帘,唤道。

孙老板是个年近花甲的白头发老头,孙太太有腿疾,常年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不常露面,但是却有着缝缝补补的好手艺,老两口就在这北城边角开着这么一家小小的裁缝铺维持生计。

“欸!来了来了!”

孙老板出来,沈南鸢掀开面纱的一角:“孙老板,我和黛青姐姐的衣服做好了吗?”

“是南鸢姑娘啊,你们的衣服早就做好了!我们家那老太婆一早就给两位姑娘做好了,还想着你们头着秋天能再来一次,看看样式,好改改,谁知道今年这秋来的也太急了些。”

沈南鸢微微一笑:“真是麻烦孙太太了,方便我进去看一下太太吗?”

“方便的方便的!”孙老板带着沈南鸢去了里屋。

——

取到衣服后,沈南鸢没急着拦黄包车回百乐汇。有些个日子没出来了,倒是嘴馋东街的条头糕了。

离着也不远,沈南鸢便走着过去。

“哎,听说了吗,许家的小少爷留洋回来了。”

“许家那个四少爷?”

“是啊,不然还能是哪个?”

“他当年不是被许司令扔去外面自生自灭的吗?这还能回来”

“说是这许二少一死,许大少立马就把小少爷接了回来,没经过许司令。”

“啧啧。”

“我看啊,这许家又热闹喽。”

面纱下的沈南鸢顿住了步子。

许家四少?

是他吧。

他回来了?

沈南鸢低头透过面纱盯着自己的鞋尖。

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记不记得自己都是拿另一说了,不管那时说过些什么,好像也都没有意义了。

沈南鸢抬起头,走进了糕点铺。

回到百乐汇的时候天已经昏黄了,再没一会儿就要营业了。沈南鸢回房间放好衣服和条头糕就去了化妆间。

黛青已经在描眉了,沈南鸢推开门看见她后,朝她走过去:“黛青姐姐。”

“南鸢回来了,”黛青放下描眉的笔,拉着沈南鸢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新衣裳瞧着还满意?”

“孙太太的手艺自然不用说的,我把衣服放在我房间了,姐姐今晚来取吧。”

“行。”黛青拍拍它的手,凑近了低声说:“快先去换衣服,回来化妆我有话跟你讲。”

沈南鸢看她这个样子,其实已经猜到了七八,但还是先顺着她的话去做了。

今晚沈南鸢只唱一首曲子,是那首《蔷薇蔷薇处处开》。今晚的裙子也是应了蔷薇的茜色,一朵朵蔷薇盛开在裙摆,衣领,沈南鸢整个人像是那花蕊长在花里一样。

“今晚这裙子可真衬你,也就你这白嫩的肌肤才能穿出这种味道了。”

沈南鸢一出来,黛青就夸赞道。

“姐姐今天也是格外动人的。”沈南鸢提着裙摆坐下。

沈南鸢:“有什么事,姐姐就放心说吧。”

黛青涂上口红,抿了抿唇,艳红色的唇色映的她的脸格外冶丽。

“我今日听说,许家四少回来了,是许大少亲自去接的,你说这许四少在国外那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性,这突然回来,怕不是因为二哥没了,他不会去寻段少的麻烦吧?”

百乐汇谁不知道黛青和段家少爷段泽有点关系,北城里几家有名号的世家不少,但是跟军阀挂钩的可是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其中当头的就要数许家和段家。

只不过段家是后搬来的,跟许家在北城这百年基业的相比,还是差了一头,但是单论军方,许家也不敢说一定就比段家强。

更何况当下军阀混战,各自为营,大家都心怀鬼胎,摆在面上的,又何来敌对一说。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沈南鸢听黛青絮絮叨叨的,但是归到底,还是担心段泽,毕竟外面都在传,是段泽害死了许家二少,“姐姐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你家段少爷是不会有事的。”

黛青一个歌女,又不好去直接问段泽,更何况这事儿发生后段泽也没来几次百乐汇,连面儿都见不上,更别说打探实情了。

“你呀,这小嘴惯会哄人,”黛青收拾好了,站起来帮沈南鸢梳头发,“妹妹又不认识许四少,怎么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沈南鸢没打算瞒着黛青,描眉的手一颤,画了出去,她放下笔伸手去拿纸巾,

“算是认识的。”

——

百乐汇里的歌女舞女,大多数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在这谋生,讨口饭吃的,

但是,沈南鸢不是。

沈南鸢是西城沈家的女儿。

沈家是西城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祖上几代人都是拿笔杆子搞文学的。

沈父是有名的作家,沈母是西城第一女子学院的校长,沈南鸢的舅舅是西城出版社的龙头,沈家在西城也算是说的上句话的世家。

沈南鸢认识许程隽还是因为沈母和许程隽的生母程氏关系交好。

程氏带着许程隽到沈家那年,他也不过才十一岁,沈南鸢才九岁。

那几年沈家在西城的根扎的很稳很牢,而且那时候的时局也尚且太平,生活无疑是幸福的。

九岁的沈南鸢见到许程隽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哥哥长得可真漂亮,比她舅舅给她买的洋娃娃都漂亮。

沈南鸢扔下怀里抱着的洋娃娃,跑过去拽许程隽的衣袖: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陪鸢鸢玩吧。”

许程隽没推开她,但是也没理她,就任她扯着自己的袖子。

沈南鸢见这个漂亮哥哥不理她,急得眼泪汪汪,又去把自己的洋娃娃捡起来,抱着回去找许程隽。

她抱着洋娃娃,拿手擦干净已经掉下来的眼泪,就那么坐在许程隽身旁。

“程隽,”程氏说,“你带鸢鸢院子里玩去吧。”

沈母也跟着说:“鸢鸢种的花不是开了?快带程隽哥哥去瞧瞧。”

这可提醒了沈南鸢,前些日子沈南鸢不知在学校里听了些什么,回来就缠着沈父沈母问自己的名字的意义。

沈父告诉她说:“鸢鸢的字取自鸢尾花,鸢尾花是妈妈留洋时很喜欢的一种花,在我们国家呢,鸢尾花也可以象征爱情和友谊,还有前途无量的意思。爹爹呢,不求我们鸢鸢有多么辉煌的未来,唯愿鸢鸢平安开心的长大,有家人,有朋友,以后还能有和我们一样爱鸢鸢的爱人。”

沈南鸢那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从花名里取的,美丽极了,又嚷嚷着寻来了鸢尾花和花的花种。

算着种下去的日子,也该是长大了。

沈南鸢去拉许程隽的手,想往院子里走,许程隽刚开始没动,但是小姑娘执着的牵着他的手,他不动,她就使劲拉他。

许程隽看了母亲一眼,跟沈南鸢走了。

沈南鸢不懂,但是许程隽知道,母亲是在支开他俩。

许程隽被跟着沈南鸢来到沈家后院,小姑娘拉着他在一处墙角下蹲下来,

“哥哥你看,这是我种的花。”

蓝紫色的鸢尾已经含苞待放了,露出一点带颜色的瓣尖。

但是一瞧就知道不是这小丫头片子亲自打理的。许程隽也没兴趣,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哥哥,我叫沈南鸢,南北的南,鸢尾花的鸢,哥哥叫什么呀?”

沈南鸢戳了戳花骨朵,又戳了戳许程隽,突然地问道。

许程隽见她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扭过头去说道:

“许程隽。”

“哥哥的名字真好听!跟哥哥一样,长得俊!”

很明显沈南鸢并不知道许程隽的jun到底是哪个jun,许程隽也没去纠正她,就这样任她去了。

——

沈南鸢寥寥几句给黛青讲了当年程氏带着许程隽在沈家住了大半年,所以两人这才相识。

至于为什么说只是算得上,是因为当时年纪都尚小,如今数载已过,这里也不再是西城,更没有沈家,沈南鸢不知道许程隽是不是还记得那一段,

是不是还记得沈南鸢。

沈南鸢讲的寥寥草草,黛青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是前厅已经准备开场了,她作为今晚开场的歌女,要候着上台了,于是只能作罢。

黛青上台后,沈南鸢心不在焉地梳着头发。

沈南鸢素来都是压轴的那个,这样就算有客人叫她,去的时间也不会太长,算是陈老板给她的优待了。

沈南鸢也没辜负了陈老板,凭一己之力,为百乐汇吸引了不少的客流。

夜灯初上,北城霎时间灯火辉煌,在黑寂的夜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奢靡。

沈南鸢在后台开了嗓,听前面的人喊她,便提着裙摆上了台。

今日的百乐汇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沈南鸢站在立麦前演唱,音色婉转,唱的余音绕梁,金碧辉煌的灯光投到她身上,她的身姿随音乐轻摇,略施粉黛的一张脸被帽子上的粉色丝网盖住,隐约朦胧,美的勾人心魄。

只是这曲子越唱到最后,沈南鸢这心跳的愈发快,让人觉着慌乱。

沈南鸢强装淡定地唱完这曲,站在台上谢了幕,便匆匆下台。

谁知刚下台,就和慌张来寻她的陈老板撞上了。

“陈老板这么急是要做甚么?”沈南鸢稳住自己的身子后,伸手扶了陈老板一把。

陈老板拿手里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说:“沈姑娘,二楼包厢的贵客让我来请你上去喝一杯。”

沈南鸢一愣,这种情况以前不是没有,但是陈老板在北城也是有点地位的,所以基本上都会给她回绝掉的,她都知道的。

只是这次她一下台陈老板就慌慌张张地来喊她,还出了一头的汗,沈南鸢觉得这包厢里的人,只怕是十个她也得罪不起。

沈南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马上去。”刚抬脚,她又问道:“我能问一下这包厢里的贵客都是何人吗?”

陈老板环看了一眼四周,低声说:

“是段家少爷和许家少爷,黛青姑娘已经在了。”

沈南鸢有一瞬间的愣神,陈老板催她:“快去吧快去吧,该怎么说怎么做,沈姑娘心里有数的,几位少爷想是也不会为难你的。”

也是了,他刚回来又怎么会来百乐汇呢。

沈南鸢这么想着,提着裙子上了二楼。

——

事与愿违,

沈南鸢上到二楼就听见有几位小姐在议论:

“顶包里的那位生面孔会不会就是许四少啊?”

“是吧,主要是从来没人见过啊,哪里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我觉得那位应该就八九不离十了。”

“那这许四少长得也太俊朗了吧,这比女孩子都要白净吧。”

“许是因为西洋那边养人?不过长得确实好看,他只瞧一眼,我就觉得我心都要化了。”

“呦呦呦,你可真是不知羞~”

......

她们笑闹着走远,沈南鸢突觉这脚步重千斤。

她的程隽哥哥就在眼前了,是她念了这么多年的程隽哥哥,可是沈南鸢却像是被抽空了氧气一样,整个人都虚浮又沉重。

“哎呦南鸢小姐,您怎么还不进来呀,段少爷正催呢!快走吧快走吧!”

有小伙计出来寻她,她这才调整好仪态,微笑着跟他进包厢。

“呦,我们百乐汇鼎鼎大名的南鸢小姐来啦!哈哈哈,南鸢小姐可真是难请极了,还得先知会陈老板,才能请的出您呢!”

沈南鸢刚进门,段泽就搂着黛青说道。

沈南鸢微微福身,笑道:“段少爷说的哪里话,南鸢只是每次都压轴表演,唱完也就乏了,怕状态不佳扫了各位贵客的雅兴。”

“南鸢小姐就算指着我们骂一顿,都不会扫我们的兴的。”

“段少爷说笑了。”

沈南鸢这才抬起头来,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中央主位上的许程隽。

而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的身上。

四目相撞,在空气中交汇,无声的撞出火花。

沈南鸢感觉心跳像是停了一瞬,又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南鸢小姐就坐在我们刚回国的许四少身边吧。”段泽指了指上位,“许少这刚回来,自是要有北城百乐汇最有名的南鸢小姐作陪才好。”

沈南鸢提起裙摆过去坐下。

走过黛青身边时,她蓦然想起在化妆间里同她讲的那些话。

莫不是她告诉了段泽,段泽今晚这才叫她来待客的?

否则怎么会把她叫过来?

如果是这样,黛青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这么爱段泽吗?

沈南鸢觉得心口有点发涩,一下子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踩到了裙摆,一个失重就往前倒下去。

突然一只肤色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掌伸过来,抓住她的胳膊,一个用力,就把她整个人都拽了过去。

沈南鸢惊呼一声,然后稳稳地坐在了许程隽的怀里。

许程隽身上穿着不怎么得体的制服,外面的军装衣怀敞开,里面白衬衫上面的两颗扣子也被解开,洁白的胸膛若隐若现。

沈南鸢慌乱中抓住了许程隽的衣领,待回过神之后,克制着压下心头的悸动,抬脸扬起一个合时宜的微笑:

“多谢许四少,要不是许四少身手矫健,南鸢现在怕是要出糗了。”

说话间,沈南鸢葱白的手指抚平的被她抓皱的衣领,然后不带一丝留恋地从许程隽怀里起身,在他身边的空位上落座。

期间,他们讲的无非是一些客套的场面话,沈南鸢也听不太进去,坐在一旁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鼻尖能嗅到从身旁传来的淡淡的烟草味,不用去寻,也知道味道的源头是哪里的。

“南鸢小姐怎么也不敬我们许四少一杯啊?”

段泽喝了不少酒,微眯着双眼坐在皮质沙发上,眼里含笑,却突然把话题带到了她的身上。

沈南鸢看见段泽笑意盈盈地瞧她,但她一点儿也分不清他眼里的笑意到底是善是恶。

全包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包括身边那一道。

沈南鸢大大方方地笑着:“瞧我这脑子,”而后举起手里的酒杯,“四少,是南鸢不懂事了,还请四少海涵。”

许程隽看她仰头爽快地喝下那杯酒,人却漫不经心地向后一倚,被绿色军裤包裹的长腿交叠,他伸手揽过沈南鸢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拿走她手里的空酒杯:

“南鸢姑娘见外了,这酒一杯就够了,喝多了那才是真的扫了兴,”许程隽忽地抬眸,望向段泽的方向,“你说呢?段少?”

这话明着是和沈南鸢说的,暗里说的可是段泽。

段泽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是被很快的掩盖下去:“是啊是啊,四少说得对,这酒可确实不能贪杯。”

沈南鸢被许程隽揽在怀里,她悄悄抬头打量这个男人。

比起年少时期,他成熟了,眉宇间透着一股凌厉,但是皮肤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无瑕的白,下颌线清晰硬朗,喉结突出,是男人所特有的。

他的身上是很淡的烟草味,沈南鸢不喜烟味,但是他身上的味道沈南鸢却并不排斥,相反,她竟然还想再靠近一点。

沈南鸢无意识地嗅了嗅萦绕在鼻尖的味道。

“好闻吗?”

许程隽突然低头,覆在她耳边问道。

沈南鸢心下一慌,抬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就想将人推开,只是许程隽哪里会让她如愿,强劲有力的臂膀蓦地一使劲,沈南鸢整个人便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了。

“许......”

沈南鸢下意识就要开口唤许程隽的大名,还好及时收住了。

“哈哈哈,”段泽忽然笑道,“南鸢小姐真不愧是百乐汇的头牌,就连刚留洋回来的四少都拜倒在了你的石榴裙下啊,哈哈哈!”

沈南鸢愈发觉得段泽对她对许程隽都不怀好意,

难道真的和传言一样,许二少的死和段泽有关系?

沈南鸢秀眉紧皱,贝齿咬着嫣红的下唇。

许程隽低头正是看到了她这样的一副神情,眸底不由得一暗,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将她的下唇解救出来。

唇上水盈盈的,许程隽突觉口干舌燥,低哑着嗓音说了一句:

“别咬。”

——

直到沈南鸢和黛青离开包厢,沈南鸢也没琢磨明白许程隽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鸢,南鸢......”

黛青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神。

“嗯?怎么了黛青姐姐?”

今晚演出的服饰有些长,鞋子也有些高,沈南鸢下楼有些不便,黛青便替她拎着一边的裙摆,也方便她有手去扶楼梯扶手。

“南鸢,我觉得这许四少,他是不是,没认出你啊?”

黛青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她这话刚问出口,沈南鸢就想起了段泽在包厢里说的那些话,

沈南鸢突然不想再同她多说有关许程隽的事情了。

但这话就跟一根小银针一样,在心头不轻不重的扎进去,

还是疼的。

“那时年纪尚小,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不记得很正常,”沈南鸢有些自嘲地说,“是我自作多情了。”

黛青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但是看到沈南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且她下楼梯的脚步越来越快,黛青终究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

后台化妆间里现在正是欢腾的时候,演员们基本都在卸妆换衣服,屋子里有些挤攘,沈南鸢和黛青去了后面的单独的化妆间。

单独的化妆间其实就是一个置物间,摆了两张化妆桌,拉了一个更衣的帘子,沈南鸢朝自己那张桌子走过去,黛青见她不说话,也没出声,抬脚去了她对面的那张化妆桌。

沈南鸢愈发觉得是黛青告诉了段泽她与许程隽的关系,不然段泽今晚怎么会点她上去,还指名道姓的要她坐在许程隽身旁。

她与黛青交好,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但是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般,那么不就是表明了在她与段泽之间,黛青是坚定的选择段泽吗,而且完全不顾她的感受。在这种世道下,与军阀家扯上关系是很危险的事情,而黛青却完全没有考虑她的安危。

沈南鸢越想越觉得心寒。

“南鸢,你收拾好了吗?”黛青从化妆镜后探出头来问她。

沈南鸢摘下头上最后一朵花:“好了。”

黛青跟着沈南鸢回她的屋去取衣服,两人一路无话,这种氛围更加印实了沈南鸢心底的猜测。

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涩堵在胸口。

身处乱世,沈南鸢家道中落后见到了太多的人情冷暖,直到来到了北城。初入百乐汇时,她以为这种奢靡之地更是勾心斗角,所以她处处小心,过的再无从前那般自在。但是慢慢的,她发现,大家似乎都不是世俗印象里的那种样子,百乐汇更像是这乱世之中的一方净土。虽仍比不上自己的沈家,但也还是给了涉世未深的沈南鸢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黛青比沈南鸢大不了多少,但是很小的时候就在百乐汇了,沈南鸢刚来的时候很多规矩都不懂,都是黛青出来帮她挡下来。不知不觉中,沈南鸢也把黛青当作了姐姐,看作了家人一般的存在。

而如今,黛青选择了段泽,在沈南鸢心里无疑是又被人抛弃了一遍。

等黛青取走衣服,沈南鸢走到窗边,看到了楼下段泽的车。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黛青穿着那一身新旗袍,朝段泽跑过去,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距离太远,沈南鸢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看到了段泽揽着黛青上了车。

其实黛青姐姐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说,比起沈南鸢这个姐妹来,她更在意自己的爱情罢了。

沈南鸢将窗帘拉上,隔绝掉外面的景象,小小的房间才是沈南鸢这几年来最安心的地方。

木制的梳妆桌上有一盆仙人掌,沈南鸢坐在桌前,伸出手指,轻轻靠近,在触碰到仙人掌上的刺的一瞬间,手指本能地蜷缩,但是沈南鸢却突然用力按下去。

细麻的痛感从指尖传来,沈南鸢才慢慢抽离。血珠渗出来,她习以为常地用纸巾擦掉。

沈家没了以后,沈南鸢再也没有种过鸢尾花。

她的鸢尾花,早就和西城沈家一起,死在了战乱里。

沈南鸢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本子,本子是小牛皮的,封面上还印着洋文。

她从本子扉页的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她和许程隽的合照,也是他们的唯一一张合照。

在沈家,在她种的那片鸢尾花丛前。

少年青涩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身旁的少女才到他的胸膛,却笑得和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身体也紧紧地靠着他。

今天晚上的许程隽于沈南鸢而言,变了许多,又似乎没变,但是不管变没变,他都好像,已经不记得她了。

——

翌日清晨,沈南鸢早早地醒了过来,或者说,她压根儿没睡着,半梦半醒间全是从前的画面在一帧帧闪过。

厚重的窗帘没有拉紧,有一束光照进来,正好照在南鸢的脸上。

她颇为困难地睁了睁眼,微微起身便觉得头痛欲裂。南鸢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本想去将窗帘拉紧,隔绝掉那仅有的光线,但手指触碰到窗帘的一刹那,她“哗—”地将窗帘拉开。

今天定是个大晴天。

沈南鸢洗漱后换好衣服,想着去街上的早餐铺子吃个早餐,还没出门,就听见有刚下班的百乐汇的工人说,黛青小姐跟着段家少爷走后,一夜未归,想必是真的攀上了段家,就算最后没成,也算是跟段家有了关系的人了,这日后可得多供着点儿。

这秋天的早上还是更清冷几分,路上除了一些早起的铺子和零星几个黄包车夫,也没多少人,沈南鸢轻轻捏了捏开始发痒的鼻子。

今早的早餐铺子里没有沈南鸢想吃的糖饼,她只好要了一份云吞。

沈南鸢吃得慢,她坐在小棚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一只云吞她能吃三四口,旁边的老板看见,以为是刚出锅的太烫了,还给她倒了一杯温凉水。

其实因为清早的气温低,碗里的云吞也没那么烫,但是沈南鸢从小吃东西就慢,在加上她现在心里心事重重,嘴里的动作更慢了些。

沈南鸢才吃了没几个,再入口的云吞就有些凉了,她喝了一口老板给她的那杯水,温凉水也早已凉透,沈南鸢只觉得在这冷清的早晨,身体连带着心,都一起冷清了。

等云吞全都冷掉,沈南鸢才放下勺子,去找老板结账。

“姑娘,是云吞不合口味吗?”

沈南鸢看了一眼自己那剩大半碗的小份云吞,不好意思地冲老板笑了笑:“不是的老板,云吞很好吃,是我饭量太小了,在加上最近降温降得急,没什么胃口。”

沈南鸢就站在早餐棚外和老板讲话,一辆军绿色的军车从摊前驶过,沈南鸢下意识抬头,透过敞开的车窗,正与后座上男人的视线对上。

是许程隽。

车子毫不减速地开过去,沈南鸢怔愣地看着车子远去,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车子急速驶过带起的风有多冷。

她对他来说,就只是这样的一个路人,一个过客,连路边的风景,都算不上吧。

“老板,天凉了,这叶子都落到棚子里了,有时间打扫一下吧。”

——

随着许家四少的回来,北城上流圈的人可谓是心思各异,许二少虽传的是死于意外,但是某些人心里可是明镜似的,有些真相,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就是虚无的臆想,是揣测。

“南鸢,这次陈叔是真的没法护着你了。”

陈老板把请柬交给沈南鸢的时候无奈地说道。

陈老板是个商人,早年在西城闯荡的时候结识了沈父,更认得他的幼女沈南鸢,那时他有一单生意面临失败,一旦失败就会是巨额的赔偿在等着他,幸得沈家的帮助他才能顺利挺过来。

后来西城军阀混战,沈家不幸牵扯其中,只留下了年纪尚轻的沈南鸢。

沈南鸢来到北城寻到陈老板,陈老板念在旧情上收留了她,为了报答陈老板的恩情沈南鸢在百乐汇做了歌女,陈老板自是护着她的,就像当年沈家帮助他一样。

陈老板虽说是百乐汇这样娱乐场所的老板,但是为人处世都是标准的商人做派,但与唯利是图来比,更是多了几分人道主义的味道在里面,这么多年沈南鸢在他这里没受过欺负,更没蹚进北城上层的浑水里面。

但是这次许家四少许程隽回国的欢迎会,是点名要百乐汇的沈南鸢,并且这请柬都是许程隽本人亲自来送的。

这推辞不了。

沈南鸢打开请柬,落款的许程隽龙飞凤舞,和当年写在她本子上清俊的字体大不相同。

“我知道的,陈叔,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陈老板拍拍沈南鸢的肩膀:“是陈叔对不住你啊。”

沈南鸢摇摇头:“别这么说,陈叔,是南鸢给你添麻烦了。”

沈南鸢不知道许程隽邀请她的意义何在,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因为她是百乐汇的头牌歌女。

或许被回忆困住的只有她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罢了。

——

许家为了归国的许程隽,大张旗鼓地举行了宴会,邀请了北城上层圈子的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就连百乐汇最难请的头牌都请到了。

沈南鸢到许家的时候,正碰上了作为段泽女伴一同到来的黛青。

“南鸢?你怎么来了?”

看到沈南鸢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黛青其实算不上意外,只是没想到陈老板竟然真的扛不过许家。

她身旁的段泽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没想到许家竟然真的请动了南鸢小姐。”

因为之前的事情,沈南鸢对黛青已经开始有芥蒂了,两个人也好些日子没有讲话了。她从手包里拿出请柬,目视前方地回道:

“段少可真是抬高南鸢了,再说黛青姐姐不是也来了吗。”

黛青知道沈南鸢是对自己有芥蒂了,其实她这几天没去找她也是心里感到愧疚,可是生逢乱世,她也只是想为自己找一处有保障的庇护所罢了。

沈南鸢跟着侍应生的指引走到正厅,站在门口迎客的男人身姿挺拔,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听说南鸢小姐是北城最难请的,没想到这么给许某面子。”

许程隽摘下手上的皮质手套,冲她伸出手,那手心在灯光的映照下,像是有魔力一般,沈南鸢睫毛轻颤,把自己的手轻轻放上去。

他掌心的温度不知道比她的高了多少度,他缓缓收紧掌心,温暖从四面八方传进心底,沈南鸢开始出神,她感觉到他的手有一瞬间的用力,但好像又没有。

许程隽微微弯腰,抬起沈南鸢的手,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那日百乐汇一见,南鸢小姐的音容可都走进了许某心里,今夜的晚会也会因为南鸢小姐而意义非凡。”

他的举止出人意料,沈南鸢竟没听清他讲了些什么,面上还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声音微颤地说着那些客套话:

“多谢许四少邀请,是抬爱南鸢了。”

“果然,只有南鸢小姐这样的美人,才入的了许四少的眼,幸得那日请来了南鸢小姐,段某算不算是促成了一段佳话呢?”

段泽和黛青走过来正听到了许程隽的那番话,打趣地说到。

听到旁人的声音,沈南鸢才意识到许程隽还抓着自己的手,想收回来,却蓦然被攥紧,下一秒,便听到许程隽的声音:

“目前还只是许某的一厢情愿,后续怎么发展还得看南鸢小姐的心意。”

沈南鸢觉得掌心的温度已经烧到脸上了,匆忙抽出自己的手,仓惶地进了会场。

这种宴会以前在西城的时候沈南鸢也不是没参加过,只是孤身一人,还是头一次,她本就无措,再加上刚才门口的事情,她更是慌乱了。

许程隽他怎么想的啊?

——

黛青找到沈南鸢的时候,她正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那些精美的小糕点。

“南鸢……”黛青犹犹豫豫地开口,她和沈南鸢相识多年,自是了解她的脾性,也深知这次确实是她的作为伤到了沈南鸢。

“黛青姐姐,”沈南鸢制止住了黛青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不怪你,我知道姐姐也是有诸多的身不由己罢了。”

黛青听她这么说心下一喜,忙在她身旁坐下:“那妹妹你是……”

“姐姐,我不怨你,也不怪你,但是你确实伤到我了。”

沈南鸢还是打断了黛青的话。

黛青知道沈南鸢这是没法原谅自己的意思了,她也认了。可是她心里还是记挂着沈南鸢的:

“南鸢,你知道这次宴会许夏两家有意联姻吗?”

沈南鸢拿叉子的手一顿,随即说道:

“不知,与我无关。”

“可刚才在门口你和许四少……”

沈南鸢放下叉子,碰到磁盘力度不小,发出一声响:

“多谢姐姐提醒,姐姐不必担心我,清者自清。”

黛青走后沈南鸢才去细想她方才的话。

夏家,北城第一书香门第,比起当年的西城沈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夏家仅有一独女,夏槿,被一家人宠的娇纵任性。

若是许程隽娶了夏槿小姐,也不失为北城一段佳话。

沈南鸢没什么表情,任会厅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她就坐在偏隅一角,不受打扰。

“你可看见许四少对那歌女的态度了吗?”

几位身着礼服的年轻女孩走过来,中间穿一身娇粉色的正是夏槿。

“就在厅门口,想不看见都难吧。”

“这沈南鸢不是难请至极的吗?怎么许四少请就请来了?”

“怕不是惯来都是装的清高,许四少勾勾手指,这不是一样贴了上来吗?”

清脆的嗓音诋毁起人来同样如刀子一般,句句剜心。

沈南鸢坐在她们看不见的角落,听着一句又一句人心的恶。然后她看见最中间的女孩笑了一下,说:

“程隽哥哥刚回国,爱玩一点很正常,等爸爸和许伯伯商定好婚事,程隽哥哥自然就会收心了。”

女孩声音娇娇的,说到婚事脸上还带着羞涩。

“对,小槿和许四少真的般配极了,这婚事一成,北城又要多一对璧人喽。”

听她们的对话,沈南鸢想的却是,

原来,他也是别人的程隽哥哥啊。

她从手包中掏出一块手帕,使劲擦了擦被许程隽吻过的手背。

不远处,段泽把胳膊搭在许程隽的肩膀上,好似亲昵:

“人家好像对你不感冒呢~”

许程隽并不在意地说:

“那又如何,反正我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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