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诗人李之仪写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金陵南京，位于滚滚长江的下游，是我国的六朝古都，历史名城。而在千里长江的上游，同样，也有着一座火辣辣的大城市，那便是我国最年轻的直辖市—重庆。

重庆，位于川东的丘陵地带，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商贾争占之埠，和金陵南京一样，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华名城。

重庆位于祖国的大西南，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重庆市，主城区的地形，被称为“三山夹两盆”。其中，最西部的一座山脉，名叫“缙云山山脉”。

缙云山的南麓，璧山区的北面，半山腰上，有一座松柏环绕的陵园，名叫“西郊福寿园”。

那一天，时辰适逢正午，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鸟儿们的啼鸣声中，传来了李凯路母子，那肝肠寸断的对话。

“妈，走吧！”

“不，再等等。”

“好吧！”

……

“爸爸在下面……挺好的。”

……

“有婆婆、爷爷陪着他呢……他不会寂寞的……你放心吧！”

重庆湿冷的寒冬中，李凯路和张佳缘去南京旅游的前一年，他陪着母亲白洁，一同站在了一块斜卧着的黑底墓碑前。墓碑底下，小小的墓室里，摆放着的，正是李凯路的父亲的骨灰。

这一天，天气异常的阴冷，由于淋了些雨，母子两，感到心疼得……几乎有些提不起气来。

“妈，走吧！都快要一点钟了。”

“凯路，你先下去吧，等香火灭了，我就下来。”

“好。”

李凯路踩着湿滑的路面，沿着山间的小路，向停车场慢慢地移去。

他走后，白洁捋了捋花白的头发，缓缓地，直接坐在了还未刻字的墓碑前。继而，自言自语地絮叨道：

“李平安……你这个大白痴！”

“你到老了……也还是一个废物！”

“你是什么做的？”

“你是糯米糖纸糊的吗？”

“呜呜……呜呜……”

“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说啊！你说啊！”

“呜呜……”

“我凶你，是因为我爱你，希望你身体好，能多陪陪我，你明白吗？”

“呜呜……呜呜……”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你这个小气鬼，你干嘛不能包容我？干嘛不能理解我？”

“呜呜……呜呜……”

啼哭声中，白洁不能自已的泪水，顺着脸颊上的皱纹，跌落在了湿漉漉的墓碑上，与无根的雨水，混为了一体。

……

十分钟以后，白洁平复了一下心绪，用素色的衣角，擦了擦脸上，尚有体温的泪水，踩过了路边的青苔，缓缓地，向陵园的大门口走去了。

期间，她回过了头来，又看了看墓碑两次。她是唯恐，自己老眼昏花，一不小心，便忘却了他的位置。须臾，她抹了抹眼泪，又继续上路了。

当她经过路边一处平静的水面时，她总感觉到浮萍底下，仿佛藏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一片枯叶随风打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又臆想到：这是不是？那个……几十年前，在工商大学欧式花园里的小伙子，在无聊地开着玩笑。

接下来，快要缺氧的大脑感到一阵眩晕。之后，她蹲了下来，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要再精神内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随风而逝吧！自己的生活……还需要继续。

“下来啦？”

“嗯。”

“别伤心了，妈。会伤着身体的。”

“伤心？谁伤心了？”

“你呀！”

“伤什么心？”

“别装了，眼睛都哭红了。”

“少废话！别烦我！”

“哎！你们两个……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呜呜……别说了！”

“嗯……”

“凯路，佳缘会过来吃饭吗？”

“她忙，要吃了晚饭才回来。”

“哦。”

“妈。姑妈、可乐，还有‘有有’她们几个呢？”

“她们去餐厅了，等着我们呢。”

“哦。余叔叔呢？也来吗？”

“闭嘴！别提他！”

“这么凶干嘛嘛？”

“我和他到此为止了！”

“哦……”

“凯路。”

“嗯。”

“2019年的春天，你的爷爷和婆婆，闲暇时，带着你来璧山儿童公园玩。偶然间，爱上了这座宜居的小城。他们两，没有做过多的考虑，就在这里，置业买了房子，住了下来。想不到今天……他们两个，连同你的爸爸……都留在了这里。”

“是啊！爸爸需要照顾爷爷、婆婆，可能……也觉得主城区太吵了吧，太浮躁了，想清静清静。”

“是啊！太浮躁了……想清静清静……”

……

“儿子，你开慢点儿！着什么急嘛？”

“这还快啊？”

“比你爸快多了。”

“好吧，我调慢点儿，这是无人驾驶。”

“无人驾驶？”

“对。”

“总觉得不那么靠谱。”

“怎么会呢？有我在，你放心吧。”

“对了！西郊福寿园那边的手续，你都办妥了没有哟？”

“办妥了，就差最后刻字了。”

“好。对了，记得买香炉哟。”

“知道。”

“萌萌，记得要把你爸爸的各种账户，还有单位的事情，都处理一下哟。”

“好。妈，我看你也是累得头发晕了吧。怎么叫起我的小名来了？”

“小名？”

“对啊。”

“我……刚才叫了吗？”

“嗯。”

“我是谁？我是你妈，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好好好，只要你老人家开心，怎么叫都行。”

“对了。你们两个……要耍到什么时候，才要小孩儿哟？”

“要小孩儿？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

“你说了不算？一点儿骨气都没有，跟你爸一模一样。”

“别这么说，好吗？我爸他不是没骨气，他是……”

“是什么？”

“他是……爱这个家。”

……

“怎么了？妈。”

“干嘛？”

“想带孙子了吗？”

“去去去！我连自己都没有照顾好呢！哪儿来的力气带孙子？”

“那……还说那么多干嘛？”

“不干嘛。只是……看你都36了，佳缘也都32了，替你们两个着急而已。”

“着急有什么用？我们两个都忙。你和佳缘她爸妈，又精力不好。如果……爸爸还在的话……也许……”

“行了！行了！别说了！没有也许。”

话音落下，白洁看着熟悉的窗外，拂拭了眼角的泪水。怅惘的思绪油然而生，她又再一次，陷入了过往的记忆里。

2050年年底，李凯路的爸爸，也就是白洁的前夫—李平安，郁郁寡欢地，走完了自己68年的人生路。

李凯路22岁，大学毕业的那年，李平安和白洁，在沉默中，分道扬镳了。他们两真正结束了二人的夫妻生活。之后，便再也没有，相爱相杀在一起。

一年多以后，李平安从沙坪坝搬到了璧山，和李凯路的爷爷婆婆，住在了一起。一来，他和白洁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二来，父母亲的年龄都大了，身体欠佳，也需要一个人来照看。第三，租了沙坪坝的老房子以后，也能补贴一些家用。如此一来，这一住，就是整整的十四个寒暑。

李平安闲来时，会看看书、做做饭。在先后悲痛地送走了慈父李福林，和贤母王慧之后，他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隐匿在了璧山区的新房子里。

由于和白洁的事情，一直以来他都难以释怀。母亲王慧走后，他的精神支柱，彻底地垮了。李凯路小两口，在重庆市主城区上班，只是周末有空的时候，偶尔会过来看看。当然，李平安也会有模有样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一桌可口的饭菜。

寂寞时，李平安会买点卤菜，喝喝小酒，然后，再翻看过去的老照片聊以解闷。实在无聊时，他也会和李凯路买的家政机器人，“亲切地”聊上几句，而得到的回应，也总是那几句干瘪的话，让人感觉冷冰冰的。偶尔，兴致来了，他还会乘坐磁悬浮列车，去沙坪坝、解放碑，或者七星岗转转，会会老朋友。可他总感觉到，这日子，只不过是，在悲苦之中……虚耗靡费而已。特别是，在头疾发作，身体不适的时候。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母亲的离世，让李平安再也找不到了人生的方向。本就虚弱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大不如前了。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2050年，他生命的终结。

另一方面，李平安的前妻白洁，在儿子李凯路三岁的那年，也就是2018年，和李平安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为了孩子，她继续和李平安做了19年的实质夫妻。但是，二人的性格始终不合。到了儿子李凯路大学毕业的那年，李平安不再继续忍受白洁，那如潮水一般日常的数落了。在和白洁大吵了一架之后，自此，便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其实，话说回来，他们两个打心眼儿里面，始终都放不下彼此，可三十年的争吵，还是使得婚姻，一天天地变淡，继而，转变成了“憎与恨”。似乎……紧张的日常生活中，两个人，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为继的理由了。

两年多以后，白洁和一个曾经爱慕自己多年的中学同学老余，生活在了一起。可她的性子，仍然没有一点的改变。甚至，连和善的老余，也偶尔捶胸顿足，无法忍受她了。

就这样，日子又拖了五个年头。这时候，老余跟亡妻所生的女儿，也找到了如意郎君。不久后，便喜结连理、结婚生子了。一日，她的女儿，用全息手表，发来了隐晦的短讯：

“爸爸，忙什么呢？有空过来坐坐吧。我们两个，上班都很忙，公公和婆婆，又在外地。要不？你过来帮帮忙吧，帮我们分担一些。不可能……什么都靠人工智能啊……孩子嘛……也挺想你的……”

“挺想我的？呵呵。”

“嗨！不就是……想让我过去，帮着带孩子吗？”

就这样，白洁的忠实粉丝老余，也渐渐地，淡出了她的生活。

生前的李平安，时常感慨于杨绛先生的话：

“结婚的意义是什么？这是我听过最真的回答。不是拖垮彼此，而是在生活中给予对方鼓励。是遇到事情，能有个人商量，下班回家，能有个人一起吃饭。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有个温暖的拥抱。一生太长了，总要有个……相知相伴的人吧。”

“哎！”

想着，想着，他总是凄凉地，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叹息。

李凯路小的时候，也算是个幸福的孩子。父母亲，虽然离异了，不过，一直都呵护在他的左右。再加上爷爷和婆婆，也不辞劳苦、鼎力相助。所以，他们五个人，一起组成了一个还算幸福的家庭。

那时候，李凯路对于父母亲的关系，其实，还尚不了解。也可以说，是一直都蒙在鼓里。偶尔，他也会害怕，他害怕……父母亲会离婚，而自己……会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孤儿。特别是……在他们两激烈争吵的时候。

她的母亲白洁，说起话来，时常刁钻刻薄，而父亲李平安，又有一些小气。李凯路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二人，常常会因为一些琐事，“扳扳手腕儿”，之后，又会冷战一阵子。但随着李凯路的慢慢长大，他的心里面，渐渐地，消除了这些顾虑。那是因为，他的父亲，自从2019年，大病了一场之后，似乎……就变得大度豁达了起来。

那以后，每当他的母亲，又小孩子脾气发作时，他的父亲，总会保持沉默，直到他的母亲消了气为止。

李凯路儿时，他的父亲对他，一直都比较的温和。但是，在他学习的时候，却比较的严厉。

而每当他，犯了错误的时候，李平安，常常会告诫他说：

“凯路，咱们家，并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你的未来，还需要你自己去打拼。爸爸的身体不太好，你也知道。你妈妈，又时不时的，会跟爸爸闹闹别扭，我们两的关系嘛……一直都不太稳定。上次，你问爸爸说，‘你开的是什么车？算不算是好车？’，实话告诉你吧，爸爸开的，其实是很破的车。另外，咱们家，虽然有几套房子，但它们，都是你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婆婆，去银行里贷款买来的。也就是说……我们家，欠了一屁股的债……”

“一屁股的债？切！我才不信呢！”

起初，李凯路有些疑惑。渐渐地，他变得不再相信父亲的话。因为，在日常的生活之中，他体会到的，都是些五花八门的甜蜜。

再大了一些以后，他对父亲之前的话，又有了另一个层次的认识。他知道父亲，非常在意自己的学习，希望自己能够长大成材、有所作为。他时常想到：

“爸爸说的那些话，必定是……想给我制造压力，继而，转变成为学习的动力。”

李凯路儿时的想法，的确是对的，但也并非全对。他的爸爸的话语中，所蕴含的意味，直到他大学本科毕业的那年，经历过了人生的波折之后，才有了真正的体会。

这一年，他刚走出了学校的大门，本该抖擞精神，直面社会的挑战，可家庭内的变故，却不期而至了。他感觉到，自己以往坚强的后盾，没有打一声招呼，便轰然地倒下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们两个骗子！”

“你们两个大骗子！”

“你们不是不吵了吗？”

“真是的！”

“都快要六十岁的人了，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

那段时间，赋闲在家的李凯路，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辗转反侧之中，依稀地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心爱的父亲患病时，那一幕幕，凄楚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