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的感受：“我有种感觉，我可能真的死了，或者是在做梦。”

如若不然，为何和尚哥哥竟然会这么主动呢？

不但让他上来就上来，不等“她”开口，他便已经抱住了自己？

别说让他主动了，以往想吃点豆腐，哪一次不需要来点拉锯战、讨价还价半天的？

晴空的回答很简单：“不是做梦。大小姐现在要做的事，是养伤。庄主和夫人都很担心你，你不要辜负他们千里迢迢、带人闯入左相府来救我们的这份心意。”

他说“我们”。

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夕照心里充满了满足，再一次遭遇背刺的事，好像都不是那么难受了？

天道不公，让“她”一片赤诚喂了狗！

可天道也公平，在诸多磨难之后，将这么个小和尚送给了“她”！

值得，真的值得！

“她”轻笑问：“哥哥，我这次受了重伤，你是不是心疼坏了？”

晴空没回答这个问题，催促道：“不是要讲故事？”

沉默片刻，夕照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先给你讲很久以前的事。”

晴空没说话，就这么听着。

于是，夕照便开始讲述：“章挽剑的事，你是知道了的。”

“章挽剑，西南兴章城人氏。本名不叫章挽剑。他的父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弓箭猎手，给儿子取名叫做挽弓。”

“章挽剑从小目力惊人，不到几岁便可以用弓箭猎杀一些小型猎物。乡里人都觉得，他肯定也会是一把弓箭好手。”

“后来，章挽剑的父亲在一次狩猎中，葬身猛兽之腹。”

“机缘巧合之下，章挽剑遇上了剑痴令狐意，也就是金虹剑的上一任主人——”

“章挽剑心想，打猎可能会死，练剑看起来多么飒爽啊？于是，他拜了令狐意为师。”

“大概吧，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章挽剑很快就学会了剑术，并且没几年就能临近令狐意的水准，甚至，还在师父的招数之外，延伸领悟出了更多精妙的剑招。”

“令狐意自觉自己尚且不如徒弟，便闭关而去，并且将金虹剑传给了章挽剑。”

“上次你去的那个剑庐，便是之后章挽剑与母亲的住所。”

“后来，他母亲因病过世，世上便只有他一人，无亲无挂。”

“但对他而言，影响也不大。他结交了不少江湖流浪客，譬如你见过的老王八他们。孑然一身之人，四海为家也并无负罪感。”

“再后来他考了武举、从了军的事，你也听说了，差不多就是那样，八九不离十！一些细末的差错，也不足一提。”

夕照的声音始终平和宁静，仿佛在讲述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

但晴空听着听着，突然明白过来——

不！

大小姐不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而是自己！

“她”，在成为夕照大小姐之前，就是章挽剑！

晴空瞪大眼睛看着夕照，眼里仿佛在说：是吗？你真的是章挽剑么？

夕照与他对视，久久不语。

但见他那清澈眸光里全都是“我想明白了、但我要不要问”，“她”无奈一叹，道：“哥哥是不是反应过来了？”

晴空想到，每每说起章挽剑，大小姐的情绪都会特别强烈。

他要给章挽剑刻灵位，大小姐反应巨大；大小姐对章挽剑似乎有点嗤之以鼻，却又充满了崇拜……不对，那不是崇拜，也许是对自己过往的缅怀！

恨过自己的过往、却也怀念！

还有，大小姐与章挽剑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

“她”也曾与他谈论起：若章挽剑还活着，会不会选择这样的路？

一切的一切表明——

看着他宛如地裂山崩的瞳孔，夕照莞尔一笑，不等他问，给了他准确的答案：“没错，我就是章挽剑！”

晴空：“……”

太扯了！

不过，他也能明白，为何章挽剑要遭遇这么多不幸了。

天不妒庸才。

这是天妒英才啊！

但他也很疑惑：“你……你不是在西北的时候……”

“死了？”夕照一笑。

谈论起自己过去的那些血腥的事，“她”也轻描淡写的：“金虹剑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他与郭庄主本就是好友。他们都爱剑如命，我师父少不得会带自己的得意门生出来炫耀。我自幼便认得郭庄主，喊他郭伯父。”

“去西北之前，我便与郭伯父说过，古来征战几人回？我若一去不复返，恳请他找寻金虹剑的下落，藏剑于名剑山庄，重新给这把好剑找一个新的主人！”

“郭伯父找人给我算了一卦，认为我这一去有不祥之兆，不等战事结束便动身前往西北。”

“他赶上了最后一战……”

夕照——

不，应该说是章挽剑。

他闭了闭眼睛，不愿意去回忆那尸山血海的一战！

但他还是努力去面对，紧闭双目，画面仍旧清晰。

“身为武将，战死沙场是我的使命，我早便清楚这个事实，也从无怨言。保家卫国，哪怕是牺牲手底下兄弟的性命、牺牲我自己，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让我陷入死局的，竟然不是敌人、而是我所效忠的君主、我所保护的这些文臣！”

他唇角的笑意，苍凉、又嘲讽。

晴空听得直皱眉。

一如章挽剑所言，他做好了为国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死得其所、他并不惧怕。

可恨的是——

“哥哥，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么？”

“看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保护我撤退，一个个死在我的眼前。最后，一个不剩！”

“他们的尸首堆积如山，形成了一个坑，我被埋在这个坑下面。他们想为我争取一线生机！”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他们给了我活命的机会。当时我浑身都是伤，奄奄一息，被兄弟们的尸身压得透不过气来。”

“那时候，郭伯父赶到了战场，赶在敌方清扫战场之前，找到了我，把我带了回来！”

说到那件事，他闭着眼睛，依旧不能阻止泪水奔涌。.net

后来这些年，但凡想起来那件事，他便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是睡着了，仍旧会被噩梦惊醒。

无尽的杀戮、无尽的死亡；

无际的愧疚，无边的绝望！

这么些年，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恨不能自己也死在了那一战！

晴空一言不发，只抱住章挽剑，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安抚。

泪水几乎浸透了晴空的衣襟，却浑然不觉。

只觉得内心很痛、很痛……

“我在朝中的时候，因为性子过于耿直，一次醉酒，得罪了皇上。”章挽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故事的另一段说出口：“谢澎不顾惹怒圣颜救了我，不然我就要被拖出午门外斩首了。所以，我欠了他一命。之后，我便与他成了忘年之交。”

“章挽剑这一生，亲缘少、福气却并不薄，混江湖的时候肝胆相照的兄弟多的是；带兵的时候，手底下的兄弟也都是赤胆忠心；在朝堂，也有谢澎这样的人与我相交，我对他毫不设防。”

“我没死的事，自己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接受。”

“后来终于想通了，便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一刀，回了帝京便是去找谢澎。因此，章挽剑还活着的事，他也是帝京那些人中，唯一一个知道的。”

“谢澎知道我是名剑山庄的夕照大小姐，这等年纪、男女有别，若还说忘年交不妥，便提出让我拜他为义父，好方便后来行事。”

“在他的帮助下，我查了许久，终于查到了金程头上。这些年，便一直暗中在查金程的污点。”

“金程及其背后党羽死有余辜，把他拉下马，我并不后悔。”

“可恨的是，我竟不知道，当初给皇帝进谗言要我的命的人，不是金程，而是那个曾经救过我的命的知交好友！”

章挽剑冷哼一声，道：“那一日，想到为你讨要的茶叶忘拿了，我去而复返。我武功高，他是个文人，听不到我的脚步声，所以他在书房与人谈的话，都入了我的耳朵！”

当时，他听到谢澎跟一个他没见过的人对谈：

【金程一派已经完了，谢相你那把刀也该卸了，是吧？】

【还有用。】

【呵呵，论起心术，在下甘拜下风！他章挽剑是你弄死的，陪葬了三万兵马！可你还能让他反过来给你当牛做马，做你手中的刀！这些年来，他为你披荆斩棘、铲除异己，着实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没有比他更好用的刀了，他虽然有勇有谋，却过分刚愎自用。所谓过刚易折，不折在我手里，也会在他人那里折戟！】

【可我有个疑问，你与他相交，他也会为你做事，却为何非要设计让他死？】

【因为我害怕。你是不知道，章挽剑这个人有多嫉恶如仇！这些年为了坐稳左相的位置，为了把右相铲除，让皇上合并左右相，让我一人独大，我默默做了多少事。那些事，迟早都是瞒不住他的。我曾问过，若我是个作女干犯科之人，他这个好友将会如何。他毫不犹豫说：必定将我斩于他剑下！你说，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宛如头顶悬着一把剑，你能安眠么？】

【不能！】

事实他说的没错，章挽剑其人嫉恶如仇，也的确是过刚易折。

听了那些话，他简直要气炸，耐着性子听到了这里，便忍不住了，踹门闯入，想要立刻杀了谢澎。

谁知，与谢澎交谈的那个人，竟然是个高手！

别说制服对方、杀谢澎，十招之内章挽剑竟然丝毫没能讨便宜。

而就在他偷了个机会，打算拼自己一死，也要把谢澎杀了的时候，他突然腹中一痛！

如此才知，原来这阵子一直跟随谢澎，同进同出、同食同饮，谢澎早就对他下了毒！

由此，章挽剑战败被擒，被关进了密室。

听他讲完了事情的始末，晴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已经很少在夕照面前念佛号，一来是因为夕照不喜欢，二来则是因为他与夕照暧昧纠缠，自己也觉得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不合适。

此时念起来，是感慨世人追名逐利之心！

不得不说——

“这浑浊人世，果然配不上章大将军！”

章挽剑，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若让他全心作战，不拿那些尔虞我诈的东西污染他，他能成为战神。

可惜，世道本如此，天下无净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

章挽剑遭遇了背刺后，化身为夕照，虽然日夜遭受心魔的折磨，却初心未改！

夕照大小姐，依然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虽说是在为谢澎做事，但实际上，他的一片衷心，全都在百姓身上！

这样的章挽剑、这样的夕照大小姐，无论是站在光里、还是站在背阴面，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不。”章挽剑不顾自己身上疼，反手将晴空搂住，道：“这浑浊人世，还有哥哥这样温柔的明月光，便是值得的！”

方才明明还满心悲怆，因为晴空这一句“浑浊人世配不上你”，被一扫而空！

世道污浊没错，可也会诞生这样的美好。

这轮天上明月，这朵净心清莲，美得令人窒息，好得哪怕他遭遇过再多的伤害，只要遇上了晴空，都觉得值得！

我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只为了遇见你！

晴空没有抗拒他的拥抱，哪怕知道他是男人，也知道他就是章挽剑！

他忍不住想起，大小姐把自己按在章挽剑之灵位前，把自己亲得一塌糊涂……

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一门心思在那里刻字的时候，章挽剑本人站在一旁看着，是什么感受！

真是被自己蠢死了！

章挽剑抱了他一会儿，忽然问：“哥哥，你怀疑了谢澎，却是怎么知道我被关在哪儿？”

晴空答道：“这些，不是我的功劳，都是老三做的。我能做的，只是带他进左相府、为他争取时间。”

章挽剑感慨一叹：“原来，看起来温温弱弱的和尚哥哥，魄力竟这么强！”

名剑山庄的人，能够服从于他的调派，这就是他的能耐！

晴空不语。

章挽剑忽而又是一笑：“话说回来，既然都到了名剑山庄，见了我的父母，哥哥……你要不要顺势提亲，好早日娶我？”

-4000，凌晨突然诈尸，惊不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