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不答，站起身，离去。过了不久，两个质子进来挑选侍奉的战俘，其中一个指着朝光道：“你，跟我走。”

朝光与四个长相出众的战俘被挑选出来，去掉手脚的锁链，朝光揉了揉手腕，被束缚过的地方一片淤青。

冀州被殷商围城以来，物资不足，她摄入维生素不足，血小板减少，加上孕期抵抗力低下，脸上身上出现了青紫的斑癞。稍微磕碰，就会出现淤青。

风雪已停，营地内燃起火堆，众人围篝火而坐，朝光她们到达营地时，殷郊与一群质子正肩并肩相拥齐唱质子军歌，朝光立刻拉住了走在前面的女子，那女子虽不解，却也停下。五个人站在一旁，静静等着他们将这首歌唱完。

“披坚执锐，荡伐四方。修我戈矛，斫彼豺狼。砺我剑戟，踏彼蛮荒。与子偕行，征途漫长。”

这歌的曲调朝光过去听苏全孝哼唱过，却是第一次听清楚里面的歌词，“与子同泽，受命不殆。修我甲兵，如火烈烈。与子同袍，何畏寒霜。惠拥我商，匍有万邦。”

趁着他们唱完歌各回其位的短暂空隙，朝光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场景，质子们分四方而坐，殷郊独坐东西方之间，姜文焕与鄂顺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朝光的目光在西方阵姬发与北方阵崇应彪二人之间纠结。

这两个人在大商都没什么根基，最易蒙混过关。

“这一杯，敬我们死去的兄弟！”姬发举杯，神情凝重，其余质子也被姬发的感情影响，纷纷举起了杯子。他对生命的敬重，吸引了朝光，一杯酒尽，朝光立刻向西方阵的方向而去。

走在朝光前面那个女子本来也想去西方阵，她看了一眼朝光，将位置让出，自己走到了殷郊身边。朝光捧起酒坛，浑浊的酒水倒入姬发手边的漆杯，姬发侧首看了她一眼，点头致谢。

殷郊手肘撑案，身子微微后扬，橘黄的火光照亮青年深邃的五官，一双漆黑的眼睛璨若星辰，他笑意吟吟望着身边的兄弟，还沉浸在冀州之战胜利的喜悦中。鬼候剑立在他身边，绿莹莹的剑身也因火光寒气锐减，变得柔和，剑首鬼面狰狞，令人生畏。

姬发举杯，殷郊单手举起杯子，二人隔火将手中浊酒一饮而尽，杯子一空，朝光便为姬发斟下一杯，殷郊看向姬发的目光还未收回，朝光便陡然闯入他的视线。

殷郊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神情平静下来，深邃的目光变得冰冷，他放下杯子，上下打量着朝光，旁边的女子想为他倒酒，他的手却盖在杯口，女子吓得浑身一颤，顺着殷郊的目光看去。

朝光也注意到了这道刺人的审视目光，她抬起头，擦着那女子惶恐的眼神，对上了殷郊的视线。朝光心陡然漏了一拍，她迅速垂下视线，不敢再去看殷郊的眼睛。

“你去换她过来。”殷郊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女子只能领命，走到朝光身边，难为情的盯着她。见跑是跑不掉的，朝光只能挪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到殷郊面前。

她本想着让姬发给自己求情，姬发心善，又与殷郊一向交好，他一定会带着自己活着回到朝歌。朝光走到殷郊身侧，双膝一曲，跪在他脚边，低着头唤道：“殿下。”

殷郊的坐垫铺着厚重的虎皮，他垂首看了眼低头不语的朝光，微伸的左腿向后缩了一步，虎皮上出现一块不大的空地，朝光膝行上前，虎皮比砾石的地面好跪，冰冷的膝盖霎时被包裹在一片温暖的柔软中。

他的手从杯口挪开，朝光会意，捧起酒坛，为殷郊斟满，朝光斟酒的时候，不妨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手腕上的淤青和她脸上的淤青一样刺眼，殷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说吧。”殷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你为什么要和苏全孝离开朝歌？他父亲是反贼，你跟着反贼的儿子走，就是背叛大商！”殷郊的语气瞬间严厉起来，“背叛殷商，罪当处死！”

演戏，是一门学问。

朝光低着头，惴惴揣摩着殷郊的心思。作为王孙，他仇视一切背叛殷商的罪人。可在马车的时候，他并没有直接杀了自己，那一瞬的悲悯，是自己所能抓住的唯一契机。

朝光的心砰砰作响，她张了张嘴，“我....”她抬起头，仰视殷郊，急切地想为自己辩驳，“殿下，我.....”一滴眼泪恰到好处的从脸颊滑落，朝光看着殷郊，眼中光芒逐渐暗淡，最后只能低下头：“我知罪，任凭殿下处罚。”

逼到绝境的演技，夹杂着似真似假的情绪与眼泪，朝光小声道：“他说他喜欢我，会对我好，让我跟他一起回冀州。他骗了我，他是个骗子。我想回朝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想起苏全孝，朝光的眼泪大颗涌出，他们说好要一起白头偕老，苏全孝却是骗了她，他死了，永永远远的死了。

“愚蠢！”头顶传来殷郊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骂声，朝光不敢再哭，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顺着殷郊的话道：“是，我愚蠢，殿下骂的对！我知道错了，殿下不要生气。”

殷郊被朝光两句噎的雾无话再说，他注视面前跪着的女子，虽然生气，但也没了要杀她的心，为私情所骗误入歧途的人，也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杀戮，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冷不冷？”殷郊见她穿的单薄，石青色的单衣，未见裘衣，他记得自己抓住她的时候，她身上还有一件狐青裘，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的衣服呢？”

出来之前，朝光特意没有穿初月那件裘衣，现在和大司命殿有过多的联系，只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见殷郊松口，朝光立刻知道她信了自己这胡言乱语，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眼，望着殷郊，“很冷，被抓回来的路上丢了。”

“冻着吧。”殷郊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冷冷丢下一句。

肉块从鼎中被捞出，分成大块送到各方，朝光看着放在岸上的肉块，又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殷郊，识趣的拿起餐匕，想将其分为小块。

煮过的肉块肉质紧实，不似朝光寻常吃的小块，是非常大一整块，浅口的餐匕根本切不动，卡在肉中，不上不下，朝光用力拔了一下，纹丝不动。

殷郊等了半天，别人已经将肉块吃进了嘴中，但自己这边却毫无动静，侧首一看，发现朝光正望着卡住的餐匕和肉块出神。殷郊无奈，只能自己动手，热腾腾的肉块被切开，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朝光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下，从被抓回来到现在，她已经有半天没吃过东西了，她的孕期反应没那么强烈，还总容易饿。殷郊抬眸，朝光怯生生的看向殷郊。

“吃吧。”殷郊无奈。

朝光很饿，不断将食物塞入腹中，白水煮的肉加了盐，味道一言难尽，孕期味蕾敏锐，兽肉的腥膻在她舌尖炸开，强烈的恶心感，自胃部翻涌而上。朝光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殷郊以为她噎着了，见她这幅狼吞虎咽的样子，更坐实了一开始她的说法，殷郊心有不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慢点吃，不够还有，别噎着。”

朝光将口中的食物用力咽下，因为恶心溢上眼眶的雾气，更像是感动的泪光，她看向殷郊，“殿下还要杀我吗？”殷郊别开目光，淡淡道：“你有罪，但罪不至死，回朝歌等大司命殿的断决吧。”

“是！”朝光低下头，暂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歪打正着，原先计划的姬发帮自己求情没实现，反而让殷郊松口。

吃过了饭，朝光逐渐开始犯困，孕期易累，白日的奔波于提心吊胆，让她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暂时安全，朝光紧绷的神经与身体微微松弛，她偷偷靠在案上，想着喘口气。

篝火熊熊燃烧，温暖的火光照在朝光身上，浑身暖洋洋的，跪坐的虎皮垫松软，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舒适。困意潮水般袭来，她逐渐坐不稳了，头一点一点的，仿佛时刻要栽倒。

一只手忽然搭在朝光肩上，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膝盖，朝光识趣的将头搁在了殷郊膝头，盔甲很硌，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殷郊拄着鬼候剑，静看四方阵的质子饮酒吃肉。

梦境很平静，什么也没有，朝光站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动物没有植物，就连风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白。

她想要呼喊苏全孝的名字，却仿佛想起了什么，绝望捂住自己的嘴，她在这一片雪白中急速奔跑，想要找到些什么。可是她还有什么要找到的呢？她的一切，都已经埋葬在那片冰原之下。

朝光大汗淋漓的从噩梦中惊醒，眼前却是一片混乱景象，崇应彪和姬发打成一团，助威和劝架的质子你来我往，声音嘈杂，人影杂乱，朝光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打啊！”身后传来一阵喊声，朝光回首，发现姜文焕正饶有趣味的观战，不时拱火。鄂顺揣着手，想劝架，发现自己劝不动，索性站在殷郊身后看戏。

殷郊见朝光醒了，趁着混乱，也大喊了一声：“姬发！”

崇应彪抄起一个酒坛子，砸在姬发身上，碎裂的陶片纷乱四溅，殷郊伸手为朝光挡了一下，可还是有好几块落到了朝光头上，碎片不大，两个人的架势吓得她浑身一颤，恐惧的往殷郊那边缩了缩。

两个人打过来打过去，殷郊看的津津有味，看着几个山一样高大的男人朝自己的方向袭来，朝光害怕的抱紧了殷郊的腿。鄂顺则笑着迅速跳开，以免被误伤。

殷郊也在笑，他一手护住腿边的朝光，避免她被人群冲撞，还不忘将桌上的肉塞一块进嘴。这样的闹剧，他在质子旅这八年看了无数，崇应彪和姬发不对头，从小到大打了不知道多少架。每一次，殷郊都觉得很有趣，兄弟之间的打闹罢了，无伤大雅。

打到差不多了，殷郊才出言制止，“好了！”

殷郊一发话，闹剧再不停，就不仅仅是玩闹了，崇应彪愤愤松开姬发的腿，回到了北方阵的位置。姬发也回到了自己的西方阵，朝光敏锐注意到姬发嘴角有血，似乎是受了伤。

朝光睡醒了，直起身子，才发现和自己一起来的女子都不见踪影，她愣了一下，环视四周，四方阵的质子似乎也少了几个，她心里顿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城破之后，所有人的宿命，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不再是过去的贵族女公子、夫人，而是殷商的俘虏，即将成为殷人的奴隶。朝光来不及去担忧别人的命运，因为她的命运，同样未卜。

她比她们更危险，她是首犯次子的夫人，肚子里....

殷郊见朝光醒了之后就愣在原地不动，以为她怎么了，偏头一看，发现她正望着前方出神，从侧面看去，她脖间的血痕十分明显，殷郊垂眸，“我让人送你到初月那里。”

“殿下。”朝光看向殷郊，眼中满是感激。

殷郊高耸眉宇下，沉静的悲悯流露，“过去吧。”

朝光站起身，扶右肩向殷郊行礼，殷郊看了眼姜文焕，他正和鄂顺在猜拳，又看向姬发，姬发会意，站了起来，对朝光道：“我顺路送你过去。”朝光抬眸，扫了一眼姬发，“有劳。”

初月见是姬发送朝光过来，眼眸闪了一下，姬发将朝光送到初月手中，“初月，今日攻城时，我的马受了些火伤，我想问你拿点药。”初月看了一眼朝光，朝光捂着胸口‘哎呀’了一声。

姬发赶紧扶住朝光，“你怎么了？”

初月搀着朝光往营帐里去，并对姬发道：“你在这里先等等，我先帮她看看。”姬发点点头，“好，你叫我就行。”

屏风后，初月打了盆水，一点一点擦干净朝光脸上手上的污渍，她看着朝光的眼睛，“你知道的，我不建议你冒这个险。死都死了的人，就算了吧，不必为了.....”

诸侯敢有谋反者，先杀其质子，然后族灭之。所有血脉，全部斩断，无论男女，一律格杀。

初月深知，他们可不会等着这个孩子出生再杀死他，他们会连朝光一起杀死，最好的解决方法，不是为孩子寻一个父亲，而是...趁着没有人知道的时候，除掉这个孩子。

回到大司命殿，朝光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朝光盯着初月的眼睛，瞳仁里流露出一阵难掩的悲伤与忧郁，“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东西，就不再有意义。可是，这也是我的孩子。他还活着，我就要去救他。”

初月不再劝，她走出帐篷，“你等着，我去为你制药....姬发，你的脸怎么了？”初月盯着姬发嘴角的破皮，姬发被初月这直白的注视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躲开，“无碍，只是些小伤。”

“帐内有药，你让朝光找给你吧，我去为你拿药，小伤也是伤，来了我这巫医帐，我就要给你治好。”初月不容置疑的将姬发推进了帐篷，并喊道：“朝光，药在左边的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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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第 57 章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