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恶魔模拟器》

第 108 章 息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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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琉真没再说话。

他从地上站起,赭色直衣被瘦削的肩膀撑平,布料如水般曳地,衬托他仿佛自夜的阴影中泅出,光线争先恐后从青年四周轮廓后涌出,又显出几分既圣洁又森然的氛围感。

那双墨绿色眼瞳宛若未分化的野兽,有种纯净漠然的非人感,他的眉毛不加修饰,就显得又细又长,这如古画中人的眉形却不见半分婉约,舒展时更显得凌厉无情。

他伸出了手,打直的臂膀穿过少女腿弯,将其抱起。

——额上缝合线的印记在朦胧天光下隐约着,靠近之下,更为明显。

怀中人不作反应,只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仿佛被人拔去插销的玩偶娃娃,她漆黑泛着幽幽墨绿光泽的墨发,如缎般铺了禅院琉真满手,似濡鸦鸦羽,冰凉而秾丽。

他就抱着她,倚回亭下,看整个朱雀大道,在初升的朝阳下,慢慢化作焦土、废墟。

那双漆黑的眼瞳倒映着火光。

少女精致的侧颜被阳光勾勒,无一处不尽善尽美,纤长睫羽仿佛因寂寞而铺陈开来,禅院琉真侧首凝视她的神情,一瞬间,却仿佛看到了一个被泪水淹没的魂灵。

他微微一顿。

五条彻……那家伙一定就在燃烧的街角某处浴血奋战着,企图突破咒灵的封锁抵达此处,他是得偿所愿,还是就此命丧黄泉?

现在她是正为此而担忧着么?

但当他仔细观察,却发现那只是她眼眸上湿润光泽的反射,似泪水般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着罢了。

直到大地上最后一根柱子轰然倒塌。

他就在她身后轻缓道:

“现在说你后悔,我们还像以前。”

黑发少女侧首望来,她微微蹙起了眉,那张宛若人偶般无甚波动的脸上,便自然而然有嫌恶倾泻而下。

带着怜悯的,居高临下的,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她说:“不要。”

吝啬到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亏了。

斩钉截铁,又不留半分余地,就好像无论何时何地他这样问了,回答和结局、都有且仅有这一个。

不要。

点点火星如飘飞的红蝶,自他们之间飞过,又倒映在她黑夜般深邃的眼瞳中,在禅院琉真的注视下,那猩红的蝴蝶分明在飘舞着,而后飞远了——

当灰烬,伴着烟尘被吹向远方,名为「雾姬」的少女之生命,亦如盏中烛火,慢慢燃尽,走向了终点。

绝世美人总在枭雄故事中作为三两点缀,昙花一现后,只给读者的印象中留下或浓或淡的一撇。

后人将如何评判、描述这个故事?

雾枝子已不得而知。

从来没人问过,故事中的女人想不想当这锦上之花,毕竟,当花怎么会比当锦缎好?

她要做就做枭雄、做锦缎,把两面宿傩禅院琉真当成昙花一现的那朵

花,装点在她的传奇履历上……

伴随天地一暗,一切坠入灰与白的罅隙之间,熟悉的声音自四面响起。

「模拟失败,下一次模拟即将开启……」

黑发少女缓缓闭上眼,任由黑暗拖拽着她,沉入更深邃的梦境当中去。

——————————

空气里,有馥郁的檀香气息。

名为“五”的孩子,熟悉这股味道。

人会有出生时候的记忆吗?那为什么他总是记得这股味道,在他出生起到现在,一直萦绕不散?

溺水般、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五奔跑在长长的回廊中。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他在黑暗里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

廊外是压抑的黄昏,天空赤红,像是有某种液体即将沿着边缘凝滴而下,庭院内紫竹叶影婆娑,每一根竹叶投下来的影子都像在分割他脚下的道路。

像是想要举目凝望,然而视野里就连“黑暗”这种名词也显得十分抽象、不具体,雪发小孩只能听到,凄清的风声里,有若有似无的诵经声穿过四方天井,被渡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垂手立于笼中。

□□的双足布满灰尘、细碎的伤口,当辨别到梵音的具体方位时,五就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奔跑了——

越过一扇扇紧闭的障子门,越过一位位将他视作空气的仆妇,足下的道路逐渐开阔,当他迈入中庭,诵经祈祷的梵音亦在耳畔陡然拔高。

在被噪音吞没之际,他猛然撞进到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四周宛若被按下暂停键,变得死寂无比,无数道或惊诧,或猜疑的视线齐刷刷凝视而来,宛如被惊扰到的鸦群的凝望。

在此之中,头顶那道平和的目光,便显得格外突出。

「……找到了。」

五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胀胀的,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仰起头,下意识紧紧、紧紧抓住了面前人的衣袖,笨拙,却笃定,那东西就化作声音,被吐了出来。

“舅。”

空气里有压抑的氛围在弥漫,篝火爆裂开来发出噼啪声,雪白的魂幡,在如血的夕阳中飘飞不定。

没有回应。

“人”的身体仿佛僵硬了片刻,半晌,才有一只宽大的手伸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一声叹息落下,融入进凝滞不动的空气当中。

五的眉宇蹙起了困惑的弧度。

「……不,不是舅舅。」

“小儿无状,惊扰觉言法师了。”

钟摆扫过,一切又都重新活了过来,立马有仆妇闻声躬身而来,殷殷告罪道,想要带小孩退下。

仆妇的手已搭在五的肩后,却在将要使劲时被人拦了下来。

“不必。”

话语中的那位觉言法师抬手道。

小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牵了起来,有人带着他往

前走,最终停在了方寸祭坛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_[(,那人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五条公子,肯定也想见他最后一面。”

小五于是又嗅到了,那种馥郁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檀香气息。

他迟疑着向前伸手,触摸到了花朵,也触摸到了花朵中冰冷的那只手。

有人躺在此处,悄无声息。

五尝试着握住那只手,就像从前,手的主人曾无数次牵住他那样,紧紧地握住。

熟悉的手掌,熟悉的触感,要找的人原来就在这里,但跟以往不同,失去温度失去脉搏,便令人觉得有些许陌生起来。

……好奇怪。

孩子的面孔有种令人不忍的纯然与天真。

舅舅为什么会睡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应他?又为什么……会散发出和死去兄弟一般的气息?

他无暇思索,觉言法师的声音已再度于头顶响起。

“新年初诣时,我曾听你舅舅提起过,他世上唯二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和凪夫人,五公子,依照你的出身,今后……还将会有无数苦难,但也请您想起今天,想起彻公子对你的关心。”

“无论有多远,还请不要迷茫……”

法师的声音渐渐低迷,被晚风吹散得七零八落。

周际梵音再起,笼僧们手持念珠,低头诵经,送往迷途之人,前往极乐世界。

不久前,新尝祭当夜京都发生了数年难得一见的大型炎災,房屋倒塌,河道干涸,各大家损失惨重,震动整个咒术界。

据说,火焰自二重桥一直蔓延到应天门下,几乎烧毁了大半个平安京。

受邀而来的两面宿傩及随行诅咒师里梅行方不明,六眼术师身死,十种影法术术师亦消失在了这场熊熊烈火当中。

坊间流出了许多传闻,流传最广的一条便是,禅院琉真的妻子「雾」是位绝世美人,五条公子对之一见钟情,他俩因此而大打出手,最终同归于尽,令人扼腕。

所谓红颜祸水,实在害人不浅。

禅院五条两家,因此而大受重创,平安京一下子失去了两位青年俊才,五条公子停灵七日,出殡前往鸟边野2,京城无论贵贱,千人出城相送,泪洒于逢魔之原。

是夜。

朱雀大道,距离宫内最近的五条宅邸,此时正凄风苦雨。

京都下封印的特级咒灵暴走,最有可能光耀五条的公子横死火场之中,一时之间,家主之位空悬,人人自危。

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象,全系于五条彻身上,即使现在痛斥对方不珍惜生命,也为时已晚。

法事刚举行不过半日,这些衣衫华贵的五条术师们,就已全然抛却了失去族子的伤痛,就家主之位,开始了激烈的争吵。

而在远离正殿的一处偏僻所在,一切喧嚣仿佛都与之无关。

几株夕颜花爬出低矮的篱墙,沉甸甸的脑袋无精打采般向下耷拉着,竹

林阴翳,傍晚刚下过一场阵雨,草叶碧绿如洗。

墙外虫声此起彼伏,是那位曾风光无两,被认作有可能觉醒六眼术式者,如今却消失于人前的凪夫人的住处。

屋内,弥漫满药材的苦涩气息,不时传来几声歇斯底里的咳嗽声。

病榻上,病入肓膏的美丽女子披衣而坐,身影倒映在墙上,就开出一株凌波花的剪影。

借着烛火,她将怀纸一点点平展开来。

右上露出一角,上书道:

「吾姊,见字如面。

今知大限已至,启程将行,无论成败与否,此身去后,还望安好。

犹记你我孩提时候,长云遥望远,无处不堪怜……3」

竟是一封绝笔书。

待一字一句看罢,像是再也无法按捺自己胸中的激愤之意,白发女子她深吸几口气,残破的肺腑却宛如破洞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火辣辣的疼痛。

“笨蛋笨蛋笨蛋!蠢货,还以为你长大后能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蠢……”

怀纸被撕得粉碎,这一下却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女人喉咙中涌出了潮湿的气音,纤弱的身体整个佝偻起来,胸膛亦伴随着咳嗽而不住地震颤着。

仿佛听见动静,门框咔嗤一响,障子门被移开一道缝隙,天光洒在木质地板上,也投射出孩子瘦小的轮廓。

五,伫立在门外,犹豫了片刻,但听到房中咳嗽的声音愈来愈大,还是磕磕绊绊扶着墙壁走了进来。

他停在榻旁,如竹竿般纤细的手,自宽袖中探出,迟疑地摸索着,最终放在了女人背后,安抚似的轻轻拍打着。

自出生以来,五的个性说是迟钝,不如说是淡漠。

或许是先天失明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他体内流淌着非人血液的缘故,他无法理解人世间的情感,就连对“生死”的定义也很模糊。

女人捂住口鼻,以此来压抑喉中的腥甜之意,然而点点赤红依旧伴随着咳嗽声,自指缝中滴落了出来。

当她松开手,一大滩黑红的血液瞬间滴溅而下,将被褥打湿。

那张抬起的脸上,带出失血的苍白,六年以来,每天都如同生活在炼狱当中,无论复仇成功与否,她的身体与人生都已经在那个夜晚毁于一旦,油尽灯枯。

胞弟的死,恐怕也是了却了她在尘世最后的牵挂。

女子那枯槁的手,抓住了榻前小孩的手腕,蓝色眼眸中,视线迷离而涣散。

像是再三辨认了一下,来者是谁。

“……小五?”

被她用力攥紧的腕骨传递出阵阵刺痛感,孩童却无所觉般点了点头,他闻到了空气中浓厚的铁锈气息,亦听到了女人呕血时,像要将全身内脏一起呕出的声音。

他于是冥冥中意识到了,母亲的生命也会在今夜,走向尽头。

“……嗯。”

声音无法传递心意,五便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包住女人的手指。

黑暗中,女人似乎注目他良久。

“小五……”

她苦笑了一声,“这世间,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了。”

窗外竹影摇曳,母亲的脸藏在细簌的叶影下,看不甚清晰,她的气息愈发微弱了,视线却牢牢盯着孩子的脸。

声音是平淡的一缕。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无法清白,当初为什么是要救下你?为什么不叫你像其他孩子那样死掉,这六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然而人之将死,吐出口的,并非温情的留恋,而是犹如毒蛇獠牙上喷溅的毒液般,每个字落下,都会在心间腐蚀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

孩子无言以对,只微微垂下睫羽,那张稚气皎洁的脸蛋如冰雪雕刻,了无生气。

错误的出生,污点般的存在,这是自他诞生以来,便无法撕去的标签。

他早已经习惯,或者说默认了自己身上的罪业,即使,现在为他贴上这份标签的人,是当初生下他的人。

屋外月明风清,雨后,檐下、篱笆上蛛网残破,残丝落下,其上雨点斑斓,如串线白珠。

白发女人的视线扫过明月,星空,以及窗外正茂盛华美的花丛,最终停留在蛛丝上那摇摇欲坠的水滴之上。

“雨过天晴,今夜,是个好日子。”

她柔柔叹出一口气,那最后一缕生机也随之溢出。

母亲伸手,手臂如藤蔓般,轻轻挽住了孩子的身体,她将他抱在怀里,缓缓吐出了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语。

“小五,陪妈妈一起走吧……另外……”

那声音已低不可闻,伴随着话语落下,一切都已来不及。

她的手指已伸了出来,贴上了孩子的脖颈。

窗外白光一闪,骤雨再至。

“你可把我害惨了——”

女人手背上青筋爆出,似回光返照般暴起,她歇斯底里般收紧手指,倒映在墙上的身影犹如恶鬼,被按在榻上的孩子根本就无力抵抗。

……他也没有抵抗。

……

意识到这一点,母亲被怨恨所浸满的心脏,忽然一阵抽搐,身体亦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线所束缚住了,无法再动弹半分。

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眼眶。

啊……当年如果纵容父亲,将他和其他孩子杀掉,结局是否会有不同?她已不敢深想,因为她心知肚明,早该死的另有其人,不是小五,更不是她唯一的弟弟小彻。

真正该死的人……是她自己。

早在六年前,早被异种污染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该了结了。

她早该死去,而不是这般浑浑噩噩地又在人间活了六年,更害死了自己的胞弟。

她的弟弟……本该有更好的人生,她的小五,还有那其他几个孩子,本该投生在更为幸福的家庭,拥有一个比她更好的母亲。

只是这一切,在这个夜晚,却再难说出口了。

……

就在女人失神般松开双手的那一刹那,六年来她胸膛里,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也在此时停止了跳动。

她的身体向旁侧软倒下去,倒在满是血迹的被褥间,额头还抵着孩子的额梢,亦如孩子出生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抱着他,和他额头相抵。

两人白发交织、逶迤而下,在身体铺展开来,似脐带,似在血红泥土中生长而出的,最为皎洁无瑕的凌波花……

滂沱大雨轰然而至,将这间小屋与世隔绝,像要冲刷尽所有罪孽般。

感受着女人逐渐失温的怀抱,聆听着只剩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五又嗅到了,水汽中幽幽的檀香。

他也终于明白了,原来,这股香气的含意——

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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