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思辞》

第 106 章

上一章 封面 下一章

据儿将斗篷解下,叠好垫在他的头下,公孙贺又在他身下垫了些草,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一些,我亦解下斗篷盖在他的身上,仔细看了一下他身上的鲜血淋漓的伤口,我的眼泪还是没有忍住。

“都怪我”,公孙贺说道:“如果不是这两年我管着他,不让他再随便动家里的钱,他也不会想着去动用军费。如果不是我糊涂,听信了外人的话,去抓什么朱安世,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了,早知道他会这样,当初不如就让他在家里当个富贵闲人好了,也不会搞成现在这样了……”说着,他便开始哭了。

自从敬声的亲生母亲害死了他的兄长以后,他便成了家里的独子,大姐不能生育,夫妻二人自然都把这个孩子视如珍宝,难免溺爱了一些,养出了敬声骄奢无度的性子,可我知道他的秉性不坏,除了能花钱以外,这些年他也没做过其他出格的事,而且以他的出身,家里最不缺的便是钱,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要他不犯法,家里的钱也足够让他这辈子花的。

或许大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花钱这个方面,大姐对他并没有太多约束,可没料到,问题竟会出在他们父子身上。一个家里面,娇纵任性的儿子和谨慎持重的父亲免不了会有许多矛盾。大姐在的时候,敬声还能听她几句,父子间还有个人说和,可大姐走后,卫家的后辈又接连出事,大姐夫怕儿子重蹈覆辙,对他自然是百般约束,没想到操之过急,适得其反,搞得父子俩矛盾频出,最后敬声没钱,宁愿挪用军费也不跟家里开口,才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我擦了擦眼泪,又示意据儿递一个帕子给他,说道:“姐夫,事已至此,再去后悔也没有意义,给你出主意抓朱安世的那个门客,据儿去查过了,他已经死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事儿的确像是一个圈套。”

公孙贺怔了怔,把手帕还了回来,说道:“我从未与人结过仇,他们设这样一个套,目标肯定不会是我,你们赶紧走,这个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姨父!”据儿抓住他的手,说道:“我不怕他们朝我来,当务之急是要救你们出去。”

“没用的”,公孙贺摇头,又走到敬声身旁坐下道:“敬声已经被他们屈打成招了,陛下是不会放过他的,没了儿子,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他。”

“姐夫,别说这种丧气话”,我蹲下身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再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只要能证明你们是清白的,我和据儿就一定能把你们救出去。”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太了解陛下了”,公孙贺目光暗淡,低下头道:“陛下痛恨巫蛊诅咒,一向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那些人算准了陛下的心思,所以才敢这么做,而且肯定早就布好局了,不会轻易让我们抓到把柄的。我从不招揽门客,那人我事先也不认识,那日他跟我说是受了敬声以前的恩惠,所以想帮我把他救出来,建议我抓朱安世将功抵过,还告诉我朱安世的藏身之地,只怪我当时救子心切,才中了他们的圈套。”

这确实是一个局,而且是很大的一个局,走的每一步都算准了刘彻的心思,趁刘彻在病中,利用刺杀一事告诉刘彻,有人想要他死,让刘彻惶恐不安,如芒在背,进而又利用敬声,引出朱安世,牵扯出巫蛊才是他们的目的。现在江充已经坐实了巫蛊的罪名,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公孙贺是否是被人陷害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想了半天,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陛下相信,敬声是屈打成招的,他的那些供词不能作数,或许还可救你们父子二人一命。”

公孙贺又摇头:“招供就是招供了,敬声犯了大错在先,即便跟陛下说他是屈打成招,陛下也不会在意的,他只看结果。”

敬声这样一招供,确实把所有的路都走死了,可是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我又实在怪不起来,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被生生折磨得只剩一口气,试问这样残忍的刑罚,又有几个人能承受的住呢?

“不管有没有用,我都要试一试!”据儿双手握拳道。

公孙贺抬头看向据儿,说道:“他们就是巴不得太子出手干预,好惹怒陛下,太子切勿再中了他们的圈套!”

据儿红了眼眶,说道:“可我不能因为怕惹怒陛下,而眼睁睁的看着你们死啊,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那我这个太子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公孙贺有些激动,眼睛中带着一丝光亮,嘴唇微微蠕动却欲言又止,又转过头看着我道:“皇后,太子仁善,是天下百姓之福,可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身在朝堂,关键时刻还是要当断则断,皇后日后还得多提点提点他。”

我看了一眼据儿,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比不上刘彻,但这也正是我引以为傲的地方,刘彻为了皇权可以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但我不希望据儿也这样,我希望他能活得像个人。可我明白公孙贺说的是对的,据儿在如今这个位置上,不成功便成仁,他没得选。我点点头道:“你放心吧,我会的!”

“我们父子两个命该如此,不应该再牵连任何人了,皇后既然明白个中厉害,就赶紧带着太子离开吧!”公孙贺又开始将我们往外赶。

“大姨夫!”据儿拉着他不肯松手。

“以后别再来了!”公孙贺将据儿往外头一推,而后关上了门。

据儿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还想进去,却又被我拽住,看着公孙贺默默地走向了敬声,我鼻头酸胀的厉害,不忍再看,强拉着据儿出了都司空。

巫蛊,我和公孙贺都知道这对刘彻意味着什么,一旦牵扯进去,想要脱身真的很难,除了刘彻的主观因素外,另外一方面还在于巫蛊诅咒这个东西根本就说不清楚,不管是祭祀还是祈福,都可以被说成是巫蛊诅咒,没有证据可言,一旦认罪,再想翻供就真的很难了,除了刘彻松口,否则难逃一死。可是刘彻现在就跟惊弓之鸟一样,他那么怕死,哪里还会松口放过任何一个诅咒他死的人呢!

或许是因为敬声的招供,把阳石牵扯了进去,让公孙贺心中有愧,所以不愿再把我们也牵扯进去,又或许因为自己抓了朱安世,而把儿子送上绝路,他心里自责,已经做好了和儿子同生共死的准备,所以不想让我们再做无谓的牺牲,可无论如何,我和据儿都不能置之不理,大姐临终前最不放心的便是他们父子,我不能对不起大姐。

明明已经入了春,反倒感觉比隆冬还冷,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双颊的每一寸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又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想一步步地将我们包裹吞噬,最后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在风中踯躅了片刻,我问据儿道:“你父亲还是不肯见你吗?”

据儿很是沮丧,点头道:“我去了好几次都被他拒之门外了。”

我微微叹息,抬步上了车,坐稳后又道:“你父亲那儿我去想办法,咱们现在要搞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那朱安世到底是谁的人?”

据儿坐在我身旁,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朱安世现在被江充的人严加看管,其他人根本就不能靠近,我估摸着十有八九应该是江充的人。”

我心中不禁谩骂,想了想,又说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江充与你有嫌隙不假,但你想过没有,江充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到底是为了谁?他这样打击你对谁最有好处?是燕王和广陵王?还是昌邑王?又或者是钩弋子?他们有没有勾结在一起?”

这一连串的问题不得不令人深思,几个皇子中,太子以下便是燕王,虽然燕王远在封地,可他博学多才,如果太子出事,最直接的受益人便是他,而且还有个弟弟广陵王做帮手,不得不让人提防。其次是昌邑王,他早逝的母亲李夫人在刘彻心里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自己虽然在封地,可他有一个立有军功的舅舅李广利在朝中,有自己的党羽,也不能小觑。而钩弋子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她们母子二人天生异象,深受刘彻宠幸,长伴君侧。无法判断江充到底是谁的羽翼,如果是多方势力勾结在一起想趁机打垮太子的话,那这一次的麻烦就真大了。

“我知道,这事我派人会再接着去查的”,据儿抬头道:“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怕那些人冲着我来,但巫蛊诅咒这事明明就子虚乌有,父亲如果不分青红皂白的就给姨父和妹妹他们定罪的话,那才是真的叫人寒心。”

他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被刘彻捧在手心里,没经历过什么阴险毒辣的权谋争斗,也没有见过刘彻狠心凉薄的一面,所以还对他的父亲抱有希望。我握了握他的手,没有说话,虽然我知道沉迷求仙的刘彻有多么的冷酷无情,可我和据儿一样也还对他抱有希望,因为我要救人,如果不抱希望的话,那他们真的就没救了。

从未央宫经飞阁辇道直入建章宫,刘彻的寝殿就在太液池边上,出门即可看到池中仿造蓬莱,瀛洲等仙山堆筑而成的假山,风景自是独好。

下辇后便见殿中有太医出入,我示意倚华过去请了太医过来,问道:“陛下这两日身子如何了?”

太医行礼道:“陛下受的风寒前些日子本来有所好转,但昨天去了一趟渐台回来后,病情又有复发的迹象,昨天晚上还有些发热,现在病情已经稳住了,不过还要再多服几帖药就是了。”

“如此便好,有劳太医了!”我颔首道,见他退下,抬步往寝殿去,方至门口,就听得刘彻在里面大发脾气。

“不喝不喝,把药拿走!”

嘭——

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翻在地,又听刘彻怒道:“怎么?不愿意服侍朕喝药?你是不是也盼着朕死呢?”

“不敢不敢,妾是因为被汤药烫着了,一时没拿稳,陛下恕罪!”钩弋夫人求饶道。

我微微驻足后,还是决意进去,便示意黄门去禀报,很快黄门便出来了,作揖道:“陛下说巫蛊之案他自有定夺,皇后请回!”

我深吸了一口气,示意倚华将食盒奉上,说道:“我给陛下做了些吃食,麻烦你把它呈给陛下!”

说罢,我后退几步,提起裙摆在寝殿门口跪了下来。

“中宫……”黄门看着我左右为难,最后一咬牙,提着食盒又进了寝殿。

我知道此举不妥,可是我没有办法,为了救我的孩子,我的亲人,我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也管不了什么宫规国法,只能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乞求他,希望他能网开一面。

片刻之后,黄门终于出来了,小跑到我跟前:“中宫,陛下有请!”

我看到了一丝希望,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后,起身进了寝殿。

寝殿内的炭火烧得很足,一进殿便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息,很快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气。刘彻一袭寝衣坐在榻边,面上隐隐有些发红,身旁放着的是我带来的食盒,盒子里是我亲手做的牛乳酥。

我走上前去行礼,瞧着钩弋夫人战战兢兢的立在刘彻身旁,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纤细白净的手上确实是红了一块。我看了刘彻一眼,又对她道:“下去把烫伤处理一下吧。”

钩弋夫人立刻用手捂着烫伤的地方,朝我行了礼,却不敢应我的话,悄悄看向刘彻,显然是想得到刘彻的宽恕。

“你聋了吗?还不出去!”刘彻叱道。

“是,妾告退!”钩弋夫人跪下给刘彻叩首,又朝我叩首后连忙退下。

我示意宫人再去拿一碗药来,又对刘彻道:“陛下现在大肆抓捕行巫蛊诅咒之人,这样不吃药,不正好遂了他们的意吗?”

“一群庸医,一个风寒治了这么久都治不好,这药不喝也罢!”刘彻一脸不快,又抬头看着我道:“朕知道你是来替公孙贺他们父子求情的。”

我顿了顿,低头补充道:“还有花夷!”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早知道她是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当初真不应该留她,应该让她和她母亲一起去了。”

我闻言心惊,看着他道:“陛下,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他亦回头看我:“公孙敬声都已经认罪了,何来无辜?”

“敬声根本就是屈打成招”,我解释道:“妾去看过他了,他已经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哪里受得住江充的那些刑法呀?”

“如果不用刑,他能老实交代吗?”刘彻反问:“他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连朕的钱都敢贪,难道还会怕这些刑罚?朕看他就是做贼心虚!”

“敬声是做错了事,妾不替他辩解,可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啊,公孙贺父子二人一个位列三公,一个官至九卿,都深受陛下器重,没理由诅咒陛下。”

“没有理由吗?”刘彻注视着我,嘴角微有上扬,却似笑非笑:“朕年老昏聩,太子宅心仁厚,深得民心,希望朕早日退位让贤的大有人在吧?”

他果然还是疑心我和据儿的,我心里有些许失望,想了想,在他面前跪下道:“据儿是什么人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吗?据儿至纯至孝,在他心里,君父永远都是排在第一位的,虽然政见上与陛下有些分歧,却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妾也一样,还请陛下明鉴!”说完,我朝他磕了一个响头。

“起来吧!”他吩咐道。

我并没有动,含泪道:“陛下,江充曾经离间赵王父子,令他们父子失和,如今又意图构陷储君,其心可诛,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不可不查啊……”

他过来扶我起身,说道:“朕相信你,也相信据儿,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一样的,朕现在在这个位置上,时时刻刻都有人盼着朕死,朕不能纵容他们,你明白么?”

我凝望着他,昔日炯炯发光的虎目已经变得暗淡而混浊,但依然深邃的让人捉摸不透,那么多人处心积虑的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他真的还会像以前那样相信我和据儿吗?

“妾明白陛下的难处,可公孙贺和花夷真的是被冤枉的,陛下若相信妾和据儿,那也应该相信公孙贺和花夷,他们一个同陛下一起长大,一个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都是陛下至亲至近的人,断不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我抓住他的手,再度恳求道:“这么多年了,当初陪在陛下身边的那些旧人已经所剩无几了,幼蓁,闳儿,还有令仪,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先我们而去,陛下难道还要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要了他们的命吗?”

“朕也不想相信,可是人证物证俱在,你让朕如何不信?!”刘彻目光暗沉无光,难掩失望,看着我又无奈道:“不过朕可以答应你,待这件事彻底查清楚以后,他们几个朕会酌情处置的。”

他这一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我不再质疑,再次向他行礼道谢:“妾多谢陛下开恩!”

他拍了拍我的手,转身坐回榻上:“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告诉据儿,让他别插手此事,朕要看看,到底还有哪些人盼着朕死。”

我点点头,能救下公孙贺他们已是不易,不敢再奢求其他,忙去捧倚华手里的汤药,说道:“陛下,药凉了,把药喝了吧,要是嫌苦的话,吃点儿牛乳酥压一压。”

说了这么多话,刘彻的气也消了大半,也没那么抗拒了,叹了一口气,接过汤药,一口灌了下去。喝完药,接过我递给他的牛乳酥咬了一口,又反复打量起来,叹道:“朕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你亲手做的东西了吧?”

我将药碗递给倚华,又接过帕子递给他道:“妾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的,已经很少做这些吃食了,陛下要是喜欢吃,等病好了回未央宫,妾再给陛下做。”

刘彻看着牛乳酥没有说话,又继续吃了起来。

从建章宫出来的那一刻,我是轻松的,这一趟跑的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容易些,虽然没能替他们脱罪,不过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吩咐人带了太医去大牢,将刘彻的意思转达给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先挺过这一阵再说。

阅读望思辞最新章节 请关注热血小说网(www.oaksh.cn)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存书架

其他热门小说

望思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