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城外三十里，送客亭。

亭子很简陋，也很坚固，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草原的风吹雨打。

两名老人站在亭子里谈事情，很难想象前不久两人还在打生打死，如今却像多年老友那般谈笑风生，也许只有这样的态度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一对年轻男女等候在亭子外面不远处，心情有些莫名的惆怅和沉重。

孙怀景有些不耐这种等待结果的无奈现状，忍不住朝亭子里望去。

同样是天底下最高的高手，两名老人的形象大不相同，黑衣白发的南宫玄胤此时不苟言笑，威严冷肃，让人望而生畏，像极了世人对于佛门八部众众主的臆测形象，而真正的八部众众主智博僧人则是符合修行界晚辈们对高人们的一切想象，身材修长，仙风道骨，神华内敛，晶润如玉，虽说也是不惑年纪的相貌，但总要比南宫玄胤的苍老面庞讨喜一些，也不会因为看上去年纪太小而有损威严。

南宫玄胤虽然胜了智博，但杀不了智博，所以此时两人的地位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仍是相对平等，两人所谈的事情，孙怀景也知道一二，所以他才忍不住会生出惆怅的感觉。

想到这儿，他把目光转向末情，这个小尼姑也有所预料，正低着头一言不发，感受到孙怀景的目光注视，抬起头来迎向孙怀景的目光，勉强挤出个笑脸，似乎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孙怀景笑了笑，忽然觉得有些憋屈。

当初捎上末情是无奈之举，只是一路行来，相处的时间多了，就渐渐有了感情。

他很想现在站出来，对师父和智博大首座大声开口，我不想让身边的这个小丫头回佛门，我想让她留在我身边。

可是他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底气。

面对师父，他没有勇气去忤逆授业恩师的意志。

面对佛门大首座，同时也是八部众众主的智博，他则是没有底气去反抗这位站在当世巅峰的大人物。

那位大首座仅仅是背对孙怀景，其身上的气势都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更何论去正面抗衡？

或许几十年后的孙怀景可以做到，但是现在的孙怀景不行。

很无奈的结果和现实。

亭内。

两人的交谈进入了尾声，智博转头看了眼站在外面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尼姑，平淡道：“有劳南宫宗主这段时间的照拂，就算贫僧欠下一个人情，日后只要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南宫玄胤面上表情古井无波，心底却很满意这个答案，佛门大首座的一个人情，纵使比不了大周皇帝的人情，但也相去不远了，智博僧人最令人畏惧的不是他的修为，而是他所掌握的权势，传闻中二十四大首座之首，其修为震铄古今，与大内第一高手平安先生相去无几，还不是一样要听从这位众主之令？

见南宫玄胤点头，智博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章，通体墨色，上刻麒麟，大小与先前李南笙交给公孙仲谋的“灵宝”印章相差无几，底面刻有“禅道入定”四字。

南宫玄胤接过印章，淡笑道：“自从老了以后，这心肠也就软了，咱们两个老家伙去那边走走，让年轻人互相告个别。”

智博平淡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两名老人一前一后走出亭子，南宫玄胤对孙怀景打了个手势。

孙怀景神情复杂地望向身边的末情，踌躇而不知该怎么开口。

终于还是要走了吗？

末情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两名正逐渐走远的老人，鼓起勇气扯住孙怀景的袖口。

孙怀景低头看去，小尼姑的眼眶湿润，有了洪水决堤的迹象。

也许在南宫玄胤看来，这么一对懵懂未知的年轻男女，不过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哪来什么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就他自己而言，夫妻两人携手历经生死劫难，几十年的相互扶持，最后还不是分道扬镳？两个年轻人最多是难受一阵子，过去也就过去了。

可是末情却不这么想，收养她的开元寺老住持死后，她就彻底变成了孤单一个人，继而开元寺覆灭，她连最后的栖身之所也没有了。就像人在溺水时会下意识地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现在的孙怀景就是末情紧紧抱住的浮木，只有依靠着他，知云觉得自己才不会沉到水底去。

末情低声道：“我不想走，我不想去佛门。”

孙怀景勉强笑了笑，违心道：“佛门有什么不好？天上禅都，素有玉京之称，多少修士想去还去不了呢。”

听到孙怀景这番话，末情真的是泫然欲泣了，低着头，不去看他，也不再言语。

孙怀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别看我们师徒现在风光，可说不定哪天就要被人追杀，那是真正的亡命天涯，说不定哪天就顾不上你了，万一把你丢了可怎么办？所以才让你回佛门，那里再怎么不好，总归是有一份安稳。”

小尼姑还是低着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低低地呜咽着。

孙怀景想要去给她擦泪，她却双手捂住脸庞，纤弱的肩头一颤一颤，显然是觉得自己被当作累赘给抛弃了。

不管孙怀景方才的话语怎么委婉，末情还是听出了话语中的意思。

这是南宫玄胤的意思，与其带着这个小尼姑，让她不知哪天死于非命，倒不如现在拿她换一个佛门大首座的人情，皆大欢喜。

孙怀景沉默良久，末情哭得没气力了，抽抽噎噎地含糊说道：“我见过那个人，他曾经来拜访过师父。”

那个人自然指的就是佛门大首座智博。

孙怀景没有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欲言又止。

末情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儿，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走了。”

孙怀景从背囊里拿出一本书，递到她的面前，故意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你不是喜欢这本帝鉴图说的图画吗，送你了，路上解闷。”

末情下意识地接过书，怔然失神。

孙怀景拉起末情的手，朝两名老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智博僧人望着朝自己走来的末情，脸色平静。

距离还有几十步的时候，孙怀景停下脚步，松开末情的手，轻声道：“去吧。”

末情双手紧紧抱着那本帝鉴图说，独自一人缓缓走向智博，不住地回头张望。

似乎是希望孙怀景能出声喊住自己。

不过孙怀景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招了招手。

最后，孙怀景竟是鬼使神差地与这位佛门的大首座，八部众之主对视一眼。

下次再相见，孙怀景又该是以何种身份来面对这位当世大能？

待到两人彻底走远之后，南宫玄胤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头，淡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丢了个小媳妇，为师送你个小玩意。”

说话间，一方印章被南宫玄胤丢到孙怀景的手里。

通体碧玉，底面刻着“灵宝”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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