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水上一日百里,到幽州时，天气陡然转凉，温连裹上了圆领澜袍,这袍子是崔晏特地为他备下的，淡青如水，很衬他气色。

甫一下船，又要改乘马车前去刺史府,他们得先把皇帝的差事给交代了,幽州将士护驾有功，幽州刺史调兵有度，也跟着升了官。至于通州水匪,康安王回通州后，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在幽州小歇几日,崔晏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他要办一场婚事，他和温连的婚事。

崔晏决定要在幽州成亲的事很快先后传到了顾问然和毛豆核桃耳朵里。

几人都是一副惊得不敢相信的模样，尤其顾问然，逮着崔晏反反复复问了好多遍，直到快把崔晏问得烦了，才喃喃自语似的确信：“殿下你可真是勇气十足。”

虽说只是在幽州成亲，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传出去流言蜚语,崔晏在朝堂上必定饱受诟病。

顾问然开始颇有微词，后来毛豆跟他说，笨，你不懂，爱一个人就是得给他个家。??[”

顾问然：“什么道理？”

核桃紧跟着补上一句：“名分啊，这很重要的。顾大人,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就是，”毛豆笑道，“真不知道日后顾大人能不能娶到媳妇儿，你媳妇儿可得受不少委屈了。”

顾问然被他俩臊白一阵，耳根子都红了，清了清嗓子道：“我不娶不就得了。”

话音落下，顾问然嘴上这么说着，脑海里却奇异地浮现了一个身影。

温玉的身影……

其实温玉被骗进燕回楼那夜，他们的确没发生什么。

温玉冲过来并非要搂他的腰，而是要从顾问然的腰间抽出他的佩刀。

长刀刃冷，割破手臂，鲜血淋漓地在白皙臂腕上流淌蜿蜒，像一条赤色长蛇刺痛顾问然的眼睛。

温玉却咬紧牙关，只轻哼了几声，便强忍了下去。

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一个心骄气傲的贵公子，能够毫不犹豫地用刀子割肉，令顾问然刮目相看，震撼当场。

当夜里，他一边哄着疼得大哭的二少爷，一边像老妈子似的笨手笨脚给温玉包扎伤口，被蹭了一身的鼻涕眼泪，还得挨骂。

“顾问然你有没有人性，你就是个畜生，要不是你我哪会遭罪……”

“对对，我是畜生，畜生给您包扎呢，别动了。”

“你去死吧你，顾问然，我告诉你我儿子可是太子……”

“对对，他是太子，咱别什么都往外说成不成。”

那夜，顾问然累瘫了。

可也正是那夜，他总觉得温玉开始有些顺眼，尤其是眼眶湿漉漉的时候，温玉每要掉眼泪，他就会想到那夜温玉冲上来搂他的腰。

诚然是他误会了温玉，但是一旦形成这个印象，顾问然就总也改不回去。

如果真要说成亲的话，温玉……

温玉这小子不是也

还没成亲吗？

反正只要他不是被剩下的那个就成，有温玉给他垫底呢。

尽管顾问然到最后也没明白成亲的必要性，可顾问然隐隐约约懂了一个道理——有些事不能全用理智来决定。

他决定还是抛弃理智帮殿下好好办一场婚事，毕竟殿下头脑比他聪明多了，从来不会出错……

婚事不算铺张。

顾问然和温玉他们十分谨慎地在崔晏的意思下，把温府布置出了一间漂亮的婚房，正是温连从前住的那间。

一模一样的陈设，就连被罩的花纹都如出一辙。

一切准备好，他们凑在一起仔细讨论出了一个黄道吉日。

明天。

明天是这一年里最好的一天，虽然有些急，但却正合崔晏的意。

崔晏的原话是：“越快越好。”

顾问然和毛豆私下里打趣，原来这人也有猴急的时候。

第二天，他们在幽州的大婚宴请了不少亲朋好友。来日还要在皇宫举办大婚昭告天下，不过那都是日后的事了。

崔晏并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于他而言，他的天下只有温府这么一亩三分地，里面的人也只有这些对他有恩有情的人。

其他人……他成亲干嘛要通知他们？

虽然婚事急，但并不简易。

崔晏亲自把婚房按照当初温连给他布置的那间，遵从记忆，原模原样地重塑出来了。

而这一切，都是瞒着温连进行的。

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本就超脱俗事规矩，没有下聘上门的礼数。

温连被温玉寻了个借口带去铺子参观，顾问然他们便火急火燎地开始布置房间。

直至入夜，温连被温玉拉着东逛逛，西逛逛，一身疲倦地走进家门。只见大门内熙熙攘攘一大群人，怪就怪在，这些人他还都认识。

毛豆核桃和文淮之在一侧喝酒划拳，小德子跟顾问然坐在不远处拉着闲磕，温府老爷和温府大夫人神色拘谨地坐在上首，竟然还有阿兰兹尔贡的木措娅和依拉木江。

他愣了愣，看到正堂上贴着喜字的红灯笼，偏头看向温玉，“咦，你成亲啊？”

温玉：“……江大人说笑了，草民终身不娶。”

“那是……”温连还没问出口，就被人出声打断。

“二少爷，来坐啊。”

不远处，顾问然故意压着腔调，把一旁椅子拉开。

温玉瞥他一眼，为了配合行动，还是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顾问然饶有兴致地开口：“没说漏嘴吧？”

温玉：“滚。”

顾问然：“……”

被呛了一声，顾问然仍然没死心，又凑上来道：“我说，今天大喜的日子，你能不能说点好话听听？”

温玉默了默，起身就要走，被顾问然一把拉了回去。

“哎哎，别走。”顾问然显然是多喝了两口马尿，人已经不太清醒，“你、你知

道殿下为什么非要成亲么？”

温玉翻了个白眼，“你有事吗？”

“我就知道你不懂，”顾问然压下笑意，轻轻凑上前来，附在他耳边道，“因为啊，爱一个人就得给他一个家。”

温玉：？

顾问然：“你怎么还不懂，就是名分，得有名有分才行，不然江大人会受委屈。”

温玉险些被他气笑，道：“也就你会这么觉得，江大人哪是像你这样心胸狭隘的小人，才不拘泥这种小事，我看是崔晏他想给自己讨个名分。”

顾问然呆了呆，之前毛豆和核桃他们说的话他还没听懂，但是温玉这会说的话，他好像突然懂了。

见他还傻呆在原地，温玉懒得再理他，起身就要离开，忽然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闷闷的，低沉沉的声音。

“温玉，其实……我也挺想要的。”

“一个名分。”

温玉背影稍顿片刻，在顾问然看不到的地方，唇畔微微上扬些弧度。

蠢蛋，这么久才开窍，欲擒故纵很累的好不好！

喜绸鲜艳的红色，冲击着温连的眼帘，他一个人立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毛豆他们也就算了，这酒席上的木措娅和依拉木江怎么回事？

不远处，木措娅察觉到他的目光，罩帽下的明亮眼眸微弯，她起身走来。

“江大人，许久不见，新婚大喜的日子，居然穿得这样朴素？”

温连闻言吓了一跳，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连忙行礼道，“公主可不要乱言，我虽现在独身，但其实已经心有所属……”

“我知道。”木措娅眨了眨眼，磕磕绊绊地道，“此行本意是打算和幽州就之前的闹剧握手言和，大宣皇帝就要开运河与阿兰通商，咱们日后也算是隔岸守望的好邻居了。”

温连恍然地看着她，试探着开口，“所以，今天是庆祝言和才摆的宴席？”

“不是。”木措娅笑了笑，“依拉，上贺礼。”

在她身后，依拉木江笑眯眯地转身，身后是一箱接一箱的金银珠宝，财气逼人，“这是上次给江大人预备的聘礼，没成想在今天还能派上用场，那只昭虎已经安置在了幽州兵营里，大人可要好好待它。”

“给、给我？”温连懵懂地应了声，随后便听正堂里传来一声轻呼。

“新郎官人呢，我怎么还没瞧见？”

熟悉的娇俏声音令温连愣在原地，片刻后，一个相貌俏丽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从正堂里溜出来。

目光对视地刹那，温连几乎呼吸停滞。

“哟。”小姑娘笑盈盈地盯着他上看下看，“还真好看，挺配晏哥哥的，这婚事我允了！”

话音落下，顾问然赶忙走来拦住她，“不许胡闹，回来坐着！”

温连怔怔地看向顾问然，“顾大人，她……”

小姑娘明眸皓齿，被顾问然一训斥，耷拉下一张小脸，委屈巴巴地立在顾

问然身后，那模样，那神情，和顾斐然竟一模一样！

顾问然知道温连在想什么，他眸中晦暗了一瞬，又很快掩饰过，低声笑着道，“江大人，这是我家中二妹，名唤彧然，和斐然是同胞姐妹。”

原来是双胞胎……

温连沉默下去，再抬起眼，顾彧然仍在充满好奇地盯着他，眼睛亮亮的，小声地问他，“你怎么了？”

温连勉强露出些笑意来，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我没事，彧然也唤我一声哥哥便是。”

顾彧然却摇了摇头，狡黠一笑，“我才不呢，你是新郎官，我叫你哥哥，怕有人会吃醋咯！”

听到这，温连才回想起来自己被喊了一路新郎官了，“什么新郎官？”

“你不就是晏哥哥要娶的漂亮小媳妇么？”顾彧然刚说罢，顾问然便一把捂住她的嘴。

“又多嘴，回去吃你的饭去！”

顾彧然气得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坏哥哥，前阵子还对我左一个妹妹乖，右一个妹妹巧，现在又开始凶我了！”

顾问然脸上红了红，无奈地摊开手对温连道：“江大人，这可是殿下要下官瞒着你的，既然这小丫头大嘴巴全说了，你便快去换衣裳吧。”

温连：“……”

温连：“所以，殿下打算娶我？”

顾问然：“对啊。”

温连：“现在？”

顾问然：“您猜呢？”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把崔晏给我叫过来。”

能如此大张旗鼓地喊出当今太子殿下大名的人，怕是也只有温连一个。

话音落下，顾问然眼皮子猛跳了下，察觉到气氛不对，赶忙钻进了厢房里通风报信。

厢房内。

檀香在桌案上升起一缕袅然的白烟，顾问然抬眼看去，只见一袭身着大红色喜服的身影，伏在案边，正对着镜子仔细整理着衣领，白皙而清秀的面容在赤色喜服的映衬下，多了一丝秾丽厚重的俊美。

“殿下！”

顾问然声音不小，崔晏指尖微顿，回首看他，声音轻而淡，“什么事？”

“那个，”顾问然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江大人似乎不太高兴，他让你出去。”

崔晏立刻站起来，

“现在？”

顾问然：“您猜呢？”

崔晏顾不得整理衣服，干咳了声道：“把江大人请进来。”

不一会儿，温连气冲冲地推开厢房大门，还没来得及开口，话头就被崔晏堵住。

“崔……”

崔晏眼疾手快牵住温连的手，把他带到桌边。

“我问你……”

崔晏轻轻将他按在座上，俯身给他沏茶。

一连串的熟练操作瞬间让温连气势弱了一半。

温连握着茶杯，轻抿了口，瞥向面带微笑的崔晏，“你怎么想的？”

崔晏故作不懂，“什么？”

“外面那么多人，你要成亲，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温连说得毫不留情，“这事万一要传出去，传进皇帝耳朵里，你要怎么办？”

简直疯了。

崔晏了然，低声轻哄着：“无妨，都是温家人和顾家人，知根知底，若真有不要命的传出去，我丢的是颜面，他没的是命。”

温连噎了噎，又道，“自家人也就算了，那阿兰公主怎么事儿？”

外国人都来了，他还真有面子哈。

“幽州与阿兰年底便要开放通商，由我主持通商事宜，他们此次前来是为了提前讨好我些，希望我不计前嫌，别耽搁正事，而后恰巧撞上罢了。”

崔晏没有特意邀请他们，只是听说木措娅似乎对文淮之有些奇怪的想法，便顺水推舟，借此机会成人之美。

说不定，木措娅才是温连口中真正的“女主”。

至于木措娅究竟怎么对文淮之有了想法，崔晏想，大概是那日文淮之救驾，让木措娅心中对他的胆识多了几分青睐罢。

“你总有一堆理由。”温连还是不放心，抿了抿唇，“而且，这样大的事先为什么不通知我？”

崔晏低垂下头，乖乖挨训，“我告诉你，你肯定不会让我办婚事的。”

以温连的性格，让他冒这么大的险是绝不情愿的，到时肯定会推诿扯皮，把这事糊弄过关，可崔晏等不了了。

他一分，一刻，一瞬都等不下去。

崔晏眸光微黯，俯下身子，把自己喜服的衣摆轻轻掀起一角，“温连，你还没有仔细看看我的喜服。”

温连哑了嗓子，他的确太过紧张，生怕婚事暴露，进来之后还没顾得上注意，此时看来才发现崔晏身上这件喜服很衬他。

崔晏很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常常都是一身的素衣，哪怕成了太子也没有穿过引人注目的衣衫。

他相貌是很好看的，该多穿一穿这样的衣服。

温连看着看着，心口的跳动也愈发快了些，他还从没想象过有这么一天。

和别人结婚什么的，自从他成了孤儿寄人篱下之后就再没想过了。

谁会和他这样的人结婚呢？

美好的事物一旦成为不可能，温连就不再奢求了。

可没想到，等他真正看到崔晏穿着喜服的模样，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自己也穿着这样一件漂亮的喜服，站在崔晏的身边。

他们一定很相配。

想着想着，温连的眼眶莫名湿润了些，他撇开眼，低声说：“好看。”

崔晏松了口气，轻轻将他抱进怀里，“是吧，你的那件我也备好了，让顾大人带你去换好不好？”

理智让温连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顺着崔晏胡闹，可看到这件喜服，他又没办法拒绝了。

虽然和传统的成亲仪式相差甚远，但是，只要有崔晏，有这些亲如手足的朋友和关心他的家人在场，对温连而言，这就是他梦想中的婚礼。

够了，已经很足够了。

比他从前想象的还要美好。

他很喜欢。

眼泪悄悄掉下来，温连回抱住崔晏，忍住哽咽，极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温连曾有无数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趣而平淡，世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寄人篱下，遭人嫌恶，他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再有一个真正的家。

以至于他的梦想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家。

他拼命工作，攒够了钱，买了房子，幻想着终于可以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却被系统传送到一本书的世界里。

阴差阳错，何其奇妙。

他苦寻一生的家，到现在才明了，不是温暖房子，而是身边有他。

崔晏身形微顿，随后将他抱得更紧，更用力，“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温连，嫁给我，嫁给我……”

温连忍俊不禁地笑出声，“你都先斩后奏了，我还敢不嫁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我了，一辈子都得是我的人，不能反悔。”崔晏欣喜地把顾问然喊来，迫不及待地让温连去换上喜服，他们要立刻马上成亲拜堂。

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温连换上一身大红喜服，在温玉的陪伴下，牵住了崔晏的手。

那一刻，温连忽然想到。

从很久很久以前，温连便发现了崔晏这小孩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认定的事，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绝不会更改，哪怕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他会在温连死后血撰符纸，手塑神像，只为能让温连死而复生。会百般筹谋，回到京城，只为能见到温连一面。

崔晏充满耐心，意志坚定，不知疲倦，哪怕在感情上亦是如此。

五岁那年，小孩扒着他，童言稚语地说要嫁给他当童养媳。

二十岁这年，小孩牵起他，把他抱进了洞房。

成亲第五年深冬，崔晏已是新帝，私服微访的时候顺道带着温连四处闲游，巧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顺尧城。

彼时温连立在满街大雪之中，恍惚又看到当初那个不及腰高的小孩，蹒跚地踩着雪地。

仿佛一只在野地里流浪许久的猫儿，知晓他怀里是温暖的去处般，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扯着他的裤腿不肯离开。

好怀念啊。

近日朝中总有闲言碎语，左不过就是拿着前朝的令箭让崔晏赶快充实后宫，听得温连心里不舒服极了。

不过，温连也有些担心崔晏会不会对自己腻烦，第五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

雪片晶莹落下，在北风里打着回旋，长巷尽头，一袭墨色在风中模糊显现。

崔晏握着两串糖葫芦，浅浅笑着，立在原地等待温连。

恍然间，他的面容似乎与小时候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孩渐渐重合。

“快来。”

见他出神发呆，崔晏低声催促，还不忘数落起温连来，“立在风里，不冷么你？”

温连走近时，手上立刻被塞进一个暖洋洋的小手炉，袖子也被抻起，把他的手指严严实实地包住，耳边传来崔晏絮絮念着的声音，

“顺尧一点没变，总冷得人发抖，以后还是住在气候暖和的地方好。”

“不如来年便辞了皇位，咱们远走高飞吧，你说呢？”

“来年若赶得巧游玩归来时，姥姥的玉米正好又熟了……”

温连咬下一口冰糖葫芦，酥脆甜腻的糖衣甜得他微微弯了弯眼睛，他随口敷衍着道，

“好，都好。”

原来是这种腻啊，甜得腻死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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