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油纸伞》

第十四章,笑问客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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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黄昏,扬州城前的官道上,黄沙不安分地躁动着,空气沉闷蜡黄,好似恶婆婆刁钻刻薄而又枯瘦的脸。

官道旁、柳树下,一座四柱六角凉亭之内,白阳正在张望千米外被浓缩在城门洞下的繁华热闹,陷入了深深的纠结。如果罹欢和程默与我一道进城自然没有问题,可那两个小鬼跑散了啊。

“诶,这位朋友,地上又凉又咯屁股,哪有凉亭舒服,我们换一下位子如何?相信我,你绝对不亏,这石墩子都让我捂热乎了!”白阳趴在苔痕斑斑的围栏上,对凉亭北方百米外一人热络地招呼,啪啪地拍了拍屁股下的石墩。

那人盘坐在官道正中,背对扬州,面向凉亭,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蓑衣下雪白长衫的褶皱已经被一层黄沙填平。

熙熙攘攘的路人皆道蓑衣客这人挡在道路正中,行迹怪异,不似良善之辈,早早地绕路避开,连带着凉亭和白阳也受了冷落。

蓑衣客没有回答白阳的话,一动不动,与泥胎雕塑无异。

白阳无趣地耸了耸肩,迅疾接住了一片从凉亭上方落下的柳叶,反手一推射向了蓑衣客的斗笠。

‘啪!’柳叶飞至蓑衣客面前时突然炸裂,散成一团绿雾,被打着旋的黄沙吞进了尘埃中。

清风掀起神秘人蓑衣的一角,露出被其横挎在后腰的白色包裹。白阳激灵灵地缩了缩脖子,一步跃上凉亭顶,隐藏在柳叶之间、浮动于青风之中。

两日前,白阳行至扬州城前,这位蓑衣客便在官道正中,面对着扬州城一动不动,不知盘坐了多少时日。白阳接近扬州城后,蓑衣客转身正对凉亭,依然雷打不动。

白阳曾试探着绕过蓑衣客走向扬州城,蓑衣客并未出声阻拦,更没有起身迎接,沉默着把手伸到蓑衣下去解包裹的白布。

白阳试探了两次。

白布包裹被解下了两层白布。

无声胜有声!这个道理白阳太懂了,所以他含泪挥手告别扬州城,退回了凉亭,踌躇了两日。

恰在此时,南方的官道上,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向扬州城踽踽走来。

这老者身高九尺,一身灰衫,须发花白,脸颊上黄斑点点、沟壑纵横,似已年过古稀,但其腰杆挺拔,步履稳健,精神矍铄,两只眯缝着的眼睛在夕阳里熠熠生辉,比扬州城墙上巡逻的士兵的铁甲长枪反射的寒光还要惹眼。

踱至凉亭正前方时,老者忽然停下,扫了眼凉亭内外,大跨步走了进去,撩起前摆指着凉亭正中的石桌朗声大笑道:

“呦!扬州城可真稀奇呵,如此雅致的凉亭,竟无人落座,反倒让老夫捡了便宜,甚好甚好,哈哈哈!”声如黄钟大吕、平地惊雷,字字回荡于凉亭内外,稀疏的路人却无人驻足侧目。

老者大跨步走进凉亭,选了一个与扬州城正对的石墩落座,可屁股没等坐稳呢,整个人被蛇咬了似僵直站起,嘶嘶嘶地倒吸凉气:

“稀奇稀奇真稀奇,好凉的石墩子,怎地像个冰坨子?”老者忙提气加热屁.股以及屁.股下的石墩,重又试探着坐下,侧身对着人流愈渐稀疏的官道。

白阳面不改色摇头叹息,暗自在心里嘀咕道:

“是啊是啊,凉得太快,明明都捂热乎了!”

城门洞下,有一年轻人靠墙盘坐,手握双刀,双眼微阖,凝注着城门内外的所有变动。

他姓王名贵,自白阳初到扬州城时,他便在城门下打坐,两日间一动未动,和蓑衣客一般无二,宛若坐定老僧。

灰衫老者步入凉亭之后,王贵忽然抬手招呼正在不远处嬉闹的一个红衣服小女孩儿,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什么。

红衣服小女孩儿七八岁的样子,一连七日都在城门洞附近捉蚂蚁斗蛐蛐,除了吃饭睡觉,寸步不离,听了王贵的话后,她老大不愿意地撅起嘴,扑棱棱地摇头。王贵肉痛地从袖口里掏出两枚铜板抛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小丫头大眼睛蹭地亮了,摇头变点头,小鸡崽儿似地啄了好一阵米,随即飞快地在人流中逆行穿梭。

凉亭与城门之间相距千米,小女孩儿说话的功夫已经飞奔而至,停在了蓑衣客与凉亭正中,脸红不红、气不喘,瞪大水汪汪的眼睛打量了几眼斗笠男和灰衫老者,小大人似地背负双手,昂起头,老气横秋地问道:

“我的一位朋友有事请教,敢问两位旅客,从哪里来?”小女孩儿红衣红裤小红鞋,一头墨水般的长发用两根红色丝带扎出了两个圆滚滚的冲天揪,婴儿肥满满的愿脸蛋儿也是红嘟嘟的,其中嵌着粉嫩嫩的尖鼻子和嘟嘟翘嘴巴,哪哪都透着喜庆和可爱。

“呃?客从何处来?”老者还没坐稳,甫一听到此问,愕然僵滞。凉亭外蓑衣客的斗笠亦震了一下,簌簌落下一蓬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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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顶,清风中,白阳则睁眼盯着小女孩儿的发髻,双手做了一个隔空虚握的动作,心痒不已,好似没有听到问话。

“哈哈哈,还真是一个好问题!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老夫还以为只有这位小友会关心客从何处来,你一个小毛孩子也好奇这个?”老者蓦然正色,抬起右手指了指席坐在黄沙中的蓑衣客。

蓑衣客抬手扶了扶斗笠,阴恻恻地说道:

“我只关心剑士,旁人与我何干!”蓑衣客语气颇不耐烦,慢条斯理地解下包裹斜抱在怀里。半月间,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刀客的问题凭什么剑士来回答?

小女孩儿正想说我问的是你诶,又不是别人,可是稍一思忖蓑衣客的话,似乎大有深意,于是把食指伸进了嘴里,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开始思考什么高深莫测的问题。

老者闻言又笑,右手落在石桌上,抬起食指敲敲打打,嗤嗤道:

“笑问客啊笑问客,你问尽天下剑士,到头来却不敢问自己心之所在吗?”

嘟嘟声里,小女孩儿瞪大了眼睛,白阳也学着瞪大了眼睛。

小女孩儿似是认出了蓑衣客,白阳则想起了灰衫老者。

“云游天下走四海,何处心安何处为家!”蓑衣客声音转冷,扶着包裹的手移到了包裹靠在肩上的一端。

老者后背凉风乍起,汗毛根根立,讨饶似地耸了耸肩:

“是老夫失言,随口一说而已,不要当真嘛!小丫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老者转而看向痴痴地盯着蓑衣客的小女孩儿,笑容意味深长。

小女孩儿登时呆住,不可置信,嘟嘟脸上满是惊喜:

“老爷爷,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我就叫小丫头,好听不?是不可好听可好听了!我也这么觉得,唉,的确还有一个问题,拿人手短啊!我的一个朋友想要知道天涯海角位于何处,有人知道吗?”小女孩儿视灰衫老者为同道中人,喜滋滋地变成了连珠炮。

凉亭上下再次陷入无端的沉默,三人还不等吐槽小丫头这个奇怪的名字,就又被新的问题难住了。

“呵呵,怪不得问我们从何处来。小丫头,抱歉,我们要让你的那位朋友失望了,我从北方来,他从山里来,无人去过天涯海角。”灰衫老者摇了摇头,天涯海角,大陆之南,大海正中,距离北方太远,距离山中也不近。

小丫头小脸顿时一垮,搓了搓手心里的两枚铜板,觉得自己白占了好朋友的便宜又没帮到忙,有些不好意思,又舍不得还回去。

“那…再见!”小丫头不愿轻易放弃,又想细细询问一番,哪怕是细枝末节也算有了交代,然话到一半语气急转,大眼睛一瞪,嗖地转身向扬州城跑去,像一只飞奔的小鸡仔儿。

老者对面,蓑衣客横剑于膝,解开包裹最后一层白布,露出了包裹着的事物,赫然是一个长方形的剑匣。剑匣长约四尺,梨木红漆,盖子上嵌着六个弦月型的凹槽,剑匣两端各有三个,两两相对,彼此相距三寸。

白阳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吐沫,很是庆幸自己的之难而退,这若是硬闯扬州城,剑匣内的剑说不定就插在我的屁股上了!

啪!剑匣蓦然翻开,三道寒光喷薄闪出,割裂了虚空,吸引了无数路人的视线:

“我说了!笑问客四海为家,何为山里来!”蓑衣客语气冷如秋霜,三把青锋宝剑蓄势待发,寒光渐盛,俨然盖过了西方的红日,华盖一方。

“笑问客?好奇怪的名字?”一位胆大的挑夫盯着那剑光,一时看得入迷,失声呢喃。

身边一位老人语带颤声地喝道:

“蓑衣笑问客,剑冢归去来!你还不跑等死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官道上霎时间吵嚷叫骂起来,仅剩下的三五路人四散开去,几瞬没了影踪,唯有几缕飞扬的尘土,起起落落。

灰衫老者蓦然收敛笑容,好像又不怕蓑衣客怀里的三把青锋宝剑了,再次抬起敲击桌面的食指隔空虚点了点蓑衣客,冷脸沉吟道:

“此心安处是故乡,剑有双锋,乃为兵器之祖,杀伐之器,戾气太重,何以安定人心?”老者嘴角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逼视着蓑衣客,仿佛能透过斗笠看到下方的眼睛。

蓑衣客没有立即回话,从剑匣中依次取剑,次第插在道路中央。

凉亭上兀然吹起一阵清风,拍打着剑身,啸声凄厉如鬼,又如瑟瑟萧声。

蓑衣客淡淡地冷笑:

“枉你自诩君子,吹嘘学富五车,难道只知剑形不知剑心?有形之剑与无形之剑都是剑,心中无剑,何以人剑合一,何以当仁不让?怪不得你北阁高呼高呼当仁不让,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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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玉碎成仁!呵呵,言不由衷,自以为是,口腹蜜剑,心更难安!”蓑衣客针锋相对,骂了灰衫老者一个劈头盖脸,若是没有斗笠挡着,吐面沫子都要飞过百米,飘进凉亭了。

灰衫老者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笑问客不是寡言少语悲寂寥吗?怎么突然转了性情?

“这真的是一个男人嘛?”白阳却听得津津有味,不禁生出怀疑,除了女人,极少有生物能够骂得过北阁的书生。

呃,我似乎除外?情不自禁间,白阳竟呢喃出声。

“找死!”蓑衣客听到白阳的感慨,火气蹭蹭直冒,兀地抖了一下斗笠,击出了一道劲风打在插在地上的三把宝剑的剑刃之上。

掌风遇剑,爆发刺耳锐响,散做三道剑气,飞入凉亭环绕老者一周,方才依次刺向了凉亭上方。

白阳并无动作,只是随风摇摆,眼看着就要被剑气洞穿。

“北面的来客山中的人?你们比我想象中慢了一步啊!”话音落,凉亭上的虚影顿时消失,白阳已蹲在笑问客面前,笑嘻嘻地伸手去握插在地上的剑。

“放肆!这是华山的剑!”蓑衣客并不想与白阳寒暄,翻手推开白阳的手,左手握拳击出一拳,逼向白阳的面门。

白阳身形再次一闪,出现在了老者身后,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拳风落到老者的脸上,拂动了飘飘长发,再无其他影响。

“老夫的确慢了一步,南方有座楼,人已空,送壶酒遥寄峥嵘岁月万古愁!”老者捋了捋三寸胡须,瞟了一眼城门洞下端坐的王贵。

白阳听到这个解释,想起了罹欢和程默说过的望北楼和那句人去楼空,暗暗把望北楼当成一处必须去游历的所在,有酒待饮直须饮,别放坏喽!

白阳扶着老者的肩膀站起来,畏首畏尾地盯着蓑衣客,努努嘴,气嘟嘟地说:

“他又是怎么回事?笑问客?问的是人还是剑,脾气恁的火爆,真当自己是大剑仙了吗?我呸!不要脸!”白阳竟然跃过灰衫老者的脑袋冲着斗笠男吐了口沫。

灰衫老者面不改色,习以为常。

斗蓑衣客隐藏在斗笠下方的眼睛盯着身旁的一口吐面,身体抖如筛糠,蓑衣斗笠下剑气涤荡,簌簌作响,抖落的沙尘暴成一团,模糊了蓑衣和人影,唯有剑光依然清晰可见。

灰衫老者抬手抿了抿翘起的头发,扫了一眼肩膀上色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嗤嗤笑道:

“那个小鬼说得没错,你这个样子的确像个孩子。”

白阳并不意外灰衫老者知道程默和罹欢,大摇大摆地走到老者身边坐下,没事儿人似地对着蓑衣客指了指老者对面的石墩,热情地招呼:

“坐,别客气,我比他先到。”先来后到嘛,得听我的!白阳也学着老者抿了抿头发,歪着头撇撇嘴,嬉皮笑脸地嘿然道:

“我这是怕吓到你们啊。”所以才让自己多些孩子气。后一句话,白阳没说。

蓑衣客气极反笑,强忍着冷静了下来,扶剑而立,斗笠下一双阴鸷的眼睛恶狠狠地盯在白阳身上,随时准备拔剑问剑。

白阳瞟了一眼蓑衣客手中的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默默起身躲到了灰衫老者身后。

“幻梦森林古道旁,你曾有哼了一首小调,‘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梦中所见,是真是假?”灰衫老者敲击石桌的速度霎时间加快,嘟嘟的声音震荡成波,模糊了凉亭内外,三人三剑。

白阳又坐回了石墩,探出一根食指敲击着石桌,哒哒的响声仿佛棋子落定,一字一顿回应道:

“亦真亦假!”

灰衫老者眼中一瞬精光电闪而逝,呼吸愈发急促,激动地握紧拳头,撑着石桌站起,沉吟问道: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该如何?”灰衫老者双眼熠熠,灼热如火,似乎要洞穿白阳的身体,窥探到这副冰冷的躯壳下的灵魂是否同样没了火热的温度。

白阳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有趣,肃然道:

“滚滚红尘之中,随波逐流为人,逆流而上为仙,我不会抱怨天地不仁、命运不公,是非成败、秋月春风,自有定数。可你别忘了我从何处来?我愿冷眼旁观,人间即有定数,我若陷入洪流中心,管你什么天下大势,改了就是!”白阳停下了敲击桌面的食指,凉亭霎时间寂静无声,空气陡然变得沉闷而压抑,东西方天空各有一道闷雷炸响,电光闪过,雨就要落了。

良久无语,灰衫老者转身扶拦,眺望远处的连山,高歌唱道: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笑问客,你可以问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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