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夏天，和室外的闷热相对，永登监狱里还是寒冷。从外面进来的人，开始还能感到吹空调一样的凉意，久了就像坐在冰箱里。

吴守来和一位电器厂的公子会面：这位27岁的青年喝酒撞死了人，却一点儿悔意都没有，一脸的“快点儿把老子救出去”。

吴律师早就习惯了这些，包括会面时富二代们像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咄咄逼人的语气。他突然想到成宥真，她辩护时被电击的惨样印在他脑子里，几年来都挥之不去。

走出大门的刹那，吴守也感受到自由的空气、暖和的温度。

他来到自己的车前，车门把手还留着白天的温度，似乎烧到了自己的手掌，他叫唤了一声。

吴守坐回车里，习惯性地把公文包甩到副驾驶座位上，从里面掏出手机，给监狱长发了条消息：“一切顺利，能减个3到5年吧，价钱差不多，您看着跟客户商量。”

他把手机也扔到副驾驶座上，还用公文包盖住了它。然后，给了一脚油，出发回家了。

今天回家还算早，妻子已经把孩子接回来了。

吴守抱起儿子，亲昵了一会儿。

“妈妈呢？”

“和阿姨一齐做饭。”

他把孩子放下来，又回身检查了一遍门禁系统，才信步到厨房中和妻子打招呼。

“吴律师回来了！饭马上就好。”阿姨先说的话。

妻子正在切菜、转头和他微微笑着，她举着手里的西红柿摇了摇，那贤惠的模样甚是动人。

“去跟阿姨玩一会儿。你上楼跟阿姨把玩具都收拾了，好吗？收拾完，正好下来吃饭。”

吴守笑咪咪地看着儿子不情愿地离开，重又把眼神落在了中岛台上，桌上已经放了7、8个菜了，大都是粗粮和绿叶菜。

虽说吴守早就习惯了这种为糖尿病人准备的食物，但心里还是默默难过了一下，尤其当目光落到那喷着水蒸气的脱糖电饭煲时。

他不想在这里多待，带着公文包到了书房，把今天见的撞人公子的一审材料拿出来，放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一会儿。

妻子上楼叫他吃饭。

上桌前，他看到儿子正坐在餐桌边、对着药片发脾气，吵吵嚷嚷地说自己已经足够健康，不需要每顿饭都吃这么一大把药了。

吴律师看着疲惫的妻子难为的模样，走过去站在儿子身旁，严厉地命令道：“吃了它”。

饭菜上齐了，面对如常的斋饭，儿子今天特地摆出了一副拒绝的面孔。

“赶紧吃，你妈也是忙活了半天。”

“在家吃饭都没什么味道。”

“你在外面吃什么了吗？”听儿子这么说，妻子马上关切问道。连吴守的眼神也跟着紧张起来。

“没有没有，我只是说家里的饭没什么味道，做来做去都是那几样。”

“这都是为了你——的身体好。你妈怕你不爱吃动了多少脑筋、换着样给你做，你还挑三拣四的！

不愿意就别吃！”

吴守说着说着就生气了，把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子上。儿子顿时哭了出来。

妻子连忙站起来，抱着儿子离开了餐厅。

阿姨凑过来，小心地问吴守：“先生，要不我再给您炒两个菜？”

“不用了，没胃口，你跟太太说我出去见个同学，晚点儿回来。”说完他便离开了公寓，临走还嘱咐半天：一定锁好门窗。

开出车库后，吴守也在公寓周围缓缓绕了几圈才离开。

他先在路边便利店买了两打啤酒，放在后座上。

开了一段路后，突然猛打方向盘转向，后面跟着他的两三辆车急停住了。他们拼命按着喇叭，一个司机甚至从车窗探出头来对他大骂。

吴守没里他，又开了一段路来到一家大型超市，他这次买了一些清酒和两箱听啤。

吴守拿起手机，发了几个字：一会儿我过去。

他在车外深深吸了几口气，坐到驾驶座上，仔细把座位往后调了调。他在中控面板上滑了半天，终于打开一个名叫《活着alive》的专辑。

吴律师眼睛紧紧盯着那专辑名字，食指按下播放键，调整了音量，才缓缓开出超市停车场。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奔驰amg的黑色喷漆反射着路上变幻的颜色，映得车里忽明忽暗显得格外高级。

原本穿得绅士的吴律师慢慢解开了领带卡扣，那领带像一个破旧的围巾在胸口随便耷拉着。他头油凝结在一起、有些打绺，眼眶也因为长期失眠、长满了黑眼圈。

穿过隧道的时候、路灯洒在他的眼前，红色的灯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摘下遮阳板，直到驶出隧道才把它收起。开了很久。

吴守把车慢慢停下，把刹车踩到底。他又坐了一会儿，等那农舍的大门缓缓打开，才拉了手刹走下车。

“你现在连大门都不出，真成地缚灵了？”

门旁的人躲在阴影里，月光根本照不到他。

吴守把两箱啤酒摞在一起，费了好大劲才搬进门。那人随后把门关上，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穿过院子、进了房门。

屋里点着灯，但灯光很暗。四下家具很少，但打扫得很干净。

吴守把啤酒放在桌台边，“哟，连小菜都准备好啦，咱们在这儿喝、还是院子里？”

“就在这儿吧，院子里蚊子多。我也不习惯站在敞口的地方，容易被当成靶子。”

“行了，快坐，”吴守低头说着，用袖扣擦了擦啤酒拉环，使劲拉开放到对面桌上。“好像得冰一下，你这儿……”

他在主人的指示下，朝着身后看去，那墙角立着一个水缸，上面有个大铝盆。吴守起身，把铝盆拿下来，在水缸里舀了几瓢井水，把啤酒拆出来冰在里面。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了？”

“下午去永登了，你那个混蛋岳父又给我介绍了单生意。”

“哦？又是谁的儿子啊？”

“不重要，反正就是富二代呗。你怎么样？”

“还行。富二代怎么就想起我了？我也不像有钱的样子啊。”

“是想起成宥真了。”

“哦。”

郑太河才把拐杖放在地上，听到故人的名字，慢慢地抬起头来。

“宥真，怎么了？”

“没怎么啊，挺好的。”

“她在高阳适应么？”

“听说还行吧，说一直也没犯病，不过还是痴呆、傻傻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

“不记得好啊，不记得就能快乐。”

“你这话说的——带刺儿。”

“我是真心祝福她。

来，走一个。”

“走一个。

真心祝福她。”

吴守把啤酒放下，夹了面前的小菜，“喔，你不过啦？”

“怎么？”

“小菜里还放人参那？”吴守抬头看看，郑太河裹着见新帽衫，轻松地调侃起来，“这是生活改善了啊。不义之财？难道是监狱长女儿大发慈悲给你送伤残补助金来了？”

“你又没帮我告她老子，我怎么拿钱。”

“哈，你又倒腾旧账。我当初是不是说报警抓他，给丫送监狱里，你一直拦着啊。”

“我那还不是怕给你埋雷。”

吴守听了这话，有些黯然神伤，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太河也觉得说得不妥、让气氛尴尬了，半开玩笑地补充道：“这人参是宥真牢房的花姐托人送来的，长白山野山参——大补。”

吴守笑了起来，“大补，补得你晚上睡不着，再找了这村里的寡妇就和一宿？”

太河也哈哈笑起来，一直说着“吃肉、吃肉”。

“这是你自己打猎得的么？”吴守夹起一块肉放在嘴里嚼着，一会儿脸上出现了狐疑的神色，“这是鸡肉啊？”

“嗯，是野鸡，不小心抓到的。”

“可以啊，身体恢复得不错啊。这缺胳膊少腿的都能打猎了？”

郑太河又笑了起来、笑得真诚。他举了举手臂，把袖子抖落下来，“只断了几根指头嘛，剩下的用得可好了。”

吴守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就又端起啤酒，和郑太河面前的那听碰了一下。

“这成宥真还算运气好，在监狱里能遇见花姐这号人物。

人家对她真是讲义气，能顶着压力帮你照顾，还能帮她找到真凶——尤其还有精神病院的关系，能给办进去。”

“那还不是多亏了你，给垫了钱。放心，那钱我这辈子一定想办法还你，当牛做马也会还你。”

“谁跟你说钱的事儿了，你丫这么说就见外了。

你也没少给我介绍生意不是，跟你老丈人有一拼了。”

吴守见郑太河干了，自己也就一仰脖，把手里的一听啤酒都干了。

他转身去拿冰在井水里的啤酒，试了试温度，把它们依次打开放在两人面前。

“谢了，现在喝个酒都得人帮忙。”

“那我们这种斯文人，不都得干点儿这种细致活儿么。”

吴守来了短信，简单回了下，就把手机扣在了桌面上。

“嫂子来的？”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