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

第66章、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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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韧是看着姜少雯离开的。

这是他三十年人生中, 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捂住了罗雨微的眼睛,自己却一直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女人,能感受到生命力正一点一滴地从对方的身体里消失。

那场景叫人毛骨悚然, 但他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这趟过来,汪韧从未对姜少雯说过话, 更没机会听对方说出只言片语,到了最后的时刻, 汪韧看着她,在心中默念:阿姨,安息吧, 一路走好,我叫汪韧,往后, 我会照顾好罗雨微的。

——

罗骏元失去了妻子, 变得浑浑噩噩, 做什么都没了主意, 姜少雯的后事就交给罗雨微来打理。

亲戚们七嘴八舌, 想按照本地习俗大操大办,被罗雨微否决了, 她决定一切从简,只想尽快赶回钱塘上班。

她联系殡仪馆来拉人, 把追悼会定在周二早上, 又去选墓地,安排丧宴,坐着汪韧的车跑来跑去,按照清单购置相应物品。

汪韧一直没走,向公司请了假, 24小时地陪在罗雨微身边,白天帮她准备丧事,晚上则和她一起睡。

亲戚们陆续来家里奔丧,都见到了忙前忙后的汪韧,在背后小声议论:那个小伙子是微微的对象吗?

有人去问罗雨微,她回答:“对,他是我男朋友。”

周二早上,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除了亲戚,还来了不少姜少雯生前的同事和学生,场面沉重压抑,人们沉浸在悲痛中,哭喊着:姜老师,一路走好!

姜少雯享年五十三岁,她不是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姐妹,却是个教学严厉、认真负责的好老师,上班时年年能评上先进,令罗雨微感到讽刺。

她始终没哭,想装装样子都装不出来,汪韧帮忙抬花圈时路过几个亲友身边,听到她们在聊天,似乎说到了罗雨微,他默默停下脚步,听了一耳朵。

“真的假的?是姜老师的女儿主动放弃的治疗?”

“真的呀!她家亲戚说的,姜老师本来没有生命危险,做了手术就能活,她老公也想治,但她女儿死活不同意,大概怕她活着是个负担,就没给她治。最后还是她女儿签的字,拉回家人就没了。”

“哎呦!怎么能这样啊?那可是亲妈哎,这也太狠心了吧?”

“姜老师上班时就和我说过,她女儿不太好管,脾气大,爱记仇,她有时候气极了会打孩子,孩子就恨她,和她不亲。要我说啊,母女俩哪有隔夜仇?姜老师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好?结果搞得命都没了,这孩子还不如不养呢。”

“我也听她们家亲戚说了,姜老师的女儿不咋孝顺,平时都不回来看望爹妈的,好多年才回来一趟,我还以为有多远呢,其实就是在钱塘!”

“那给钱吗?”

“我估计不会给,你看姜老师家那个房子破的来,就靠那点儿退休金过日子。”

“真没想到啊,那姑娘长得挺好看,心肠居然这么毒辣,怪不得,刚才她哭都不哭一声,一直板着个脸,唉……姜老师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女儿?”

“姜老师命苦啊……”

汪韧:“……”

他比谁都了解,谣言就是这么来的,传着传着就变样了。

汪韧干完活,回到罗雨微身边,她刚和殡仪馆工作人员聊完事情,汪韧也不说话,直接给了她一个大力的拥抱。

罗雨微呆了一下,也回抱住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抱抱你。”汪韧低声说。

罗雨微拍着他的背:“我没事啦,就是有点累,等这儿一结束,我们就走吧。”

姜少雯的骨灰暂存在殡仪馆,安葬日定在次年的清明节前后。

下午,罗雨微收拾好行李,准备和汪韧一起返回钱塘,晚上的丧宴都安排好了,钱已付清,可她不想参加,就把事情委托给了小姨。

直到临走前,罗骏元才拉着汪韧聊了几句,问过他的年龄、工作、学历、家里的基本情况,最后抬起头来,好好地看了看他。

汪韧并没有感到紧张,这两天,他和罗骏元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还给小老头做过一顿宵夜。

那是前天晚上,大家忙到深夜,亲戚们都走了,只剩下罗骏元、罗雨微和汪韧守灵。

在那个油腻肮脏的厨房里,汪韧煮了三碗青菜面,各卧一个荷包蛋,三个人一起坐在餐桌边吃面条。

不远处的柜子上搁着姜少雯的遗像,是她年轻时的照片,明眸善睐,笑容恬静,眉眼和罗雨微有一点像,令汪韧很难将其与他见过的那个女人画上等号。

他问罗骏元:“叔叔,面条合口味吗?”

罗骏元麻木地点着头:“不错,手艺挺好。”

而现在,罗骏元打量着汪韧,嚅嗫着说:“你和微微要好好相处,她还不太懂事,性子特别倔,做事容易冲动,有时候讲话会比较难听,她要是闹了脾气,你就多担待些。”

汪韧为罗雨微感到心酸,在罗骏元眼里,罗雨微似乎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可现实是,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知道碰了多少个钉子,早就学会了为人处世的道理,情商并不低,社交方面毫无问题,如今看来,和家庭教育无关,纯属自学成才。

她的亲戚们一点也不了解她,也不想去了解,在他们眼里,罗雨微早已被妖魔化,自私又冷血,是一个典型的不孝女。

汪韧无意多说,点头道:“叔叔,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和雨微相处的。”

终于,罗雨微坐上了汪韧的车,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从缙县一路向北,去往钱塘。

连日奔波使得罗雨微疲惫不堪,一上车就在座椅上睡着了,汪韧在加油站加油时,摸了摸她的脸,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她瘦了一大圈,眼圈发青,下巴都变尖了,汪韧想着,回去后一定要好好给她补补,晚上买什么菜呢……

罗雨微睡了半个多小时,醒来后发现已经驶出丽城地界,她扒着车窗往外看,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对汪韧说:“结束了!”

汪韧开着车,有点懵:“什么结束了?”

“Everything!”罗雨微像是很激动,“有只怪兽倒下了,我终于打败了她!我是最后的Winner!”

汪韧:“……”

见他没有接话,罗雨微不安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冷血?”

汪韧说:“没有,我了解你,你一点都不冷血,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罗雨微苦笑道:“你错了,我并不善良,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汪韧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的路:“雨微,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吗?”

罗雨微沉默了很久,最后摇头:“算了,都过去了,还是不说了吧。这些事我以前都和李乐珊说过,也和沈昀驰说过,连杨总都知道一些。那时候我年纪小,越说越委屈,一边说,一边哭,觉得我可真惨啊。后来我大了几岁,工作了,回头去想,那不就是抱怨吗?叭叭叭地输出一通负能量,又有什么用呢?也可能是因为……我早就走出来了。珍爱生命,远离我妈,一个精神病人,怎么去和她计较?我无所谓别人怎么说我,我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就好了,你说呢?”

“没错。”汪韧说,“我相信你是真的走出来了,那样就好,以后,你要是想和我倾诉,随时都可以,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

罗雨微抿唇而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放松地说:“可能再过些年,等我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有一天,我突然开始追忆往昔,到那时候,我再考虑一下,把那些破事儿一件件讲给你听。”

汪韧说:“麻烦你说四十多岁,五十多岁,行不行?三十多岁就要追忆往昔,我会觉得你是在影射我老了。”

罗雨微咯咯直笑:“拜托,你是不是真的有年龄焦虑啊?”

汪韧说:“可能是有一点,我很多同学早就做爸爸了你知道吗?有几个都二胎了,我这做//爱才做两回!才两回!真的是落后他们太多了。”

罗雨微快要笑死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多天没出现了,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汪韧感到欣慰,继续和她开玩笑:“你别笑,我说真的,都赖你,两年前你要是没有提前出院该多好,那我二十八就能破处了,你害我独守空闺两年整,一定要好好补偿我。”

罗雨微的笑声轻快爽朗:“行行行,是我不好,怎么补偿你说了算!”

汪韧嘴角弯弯:“今晚……住你家还是住我家?”

罗雨微苦着脸说:“今晚就算了吧,大哥,早上刚参加过追悼会,对逝者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汪韧一想,是这么个理,问:“那明天呢?”

“明天……明天再说呗。”罗雨微看了眼手机上的日程表,“明天我很忙哦,都不知道几点才能下班。”

汪韧的嘴角挂下来了。

罗雨微忍着笑,一会儿后,郑重地说:“汪韧,谢谢你。”

汪韧一愣:“干吗又和我道谢?跟你说了,咱俩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

“两码事,就算是自己人,我也要谢谢你。”罗雨微双手//交叠捂在胸前,“这几天,因为有你在身边,我才没那么害怕,每次回头都能看见你,就特别特别安心,尤其是我妈走的那一天,真的,如果没有你,我肯定撑不住,太吓人了。”

汪韧叹气:“我也没想到会是那个样子,哎,别说这个了,别去想,都过去了。”

罗雨微悠悠地说:“投胎是个技术活,投到哪家算哪家,摊上什么样的爹妈,全看造化,自己完全没得选。”

汪韧笑笑:“这么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对啊,你投胎投得真好,羡慕死我了。”罗雨微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父母没得挑,别的家人是不是可以自己好好找?”

汪韧:“什么?”

罗雨微咂咂嘴:“我有点……想给自己找个家人了。”

汪韧:“嗯?”

罗雨微怕影响他开车,没有转头看他,一直望着前方,接着说出一句叫汪韧意想不到的话:“汪韧,我们结婚吧。”

汪韧:“!!!”

他刚要开口,罗雨微又摆了摆手:“哎算了,你还是好好开车吧,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这怎么还能随便说说?”汪韧不乐意了,“你说出来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能咽回去!”

罗雨微笑起来,歪着头看他:“那你愿意吗?”

汪韧:“愿意啊!”

罗雨微:“不觉得有点早吗?”

汪韧:“不觉得!什么时候去领证?听你的!我户口本是单的,随时都能去。”

罗雨微想了想,说:“等开春吧。”

汪韧:“行!”

他乐呵呵地笑着,像是特别高兴,罗雨微别过头看着窗外,不想让汪韧看见她此时的脸庞。

她也在笑,眼角却是湿润的,那是喜悦、满足的泪水。

不需要什么求婚仪式,不需要钻戒、鲜花、彩礼、单膝下跪……什么都不需要,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家人,一个特别好的人,她想和他结婚,两个名字写在一个户口本上,做彼此一辈子的紧急联系人。

——

周三早上,请假三天的汪韧终于出现在公司里,西装笔挺,打着领带,精神面貌很不错。

An和鲍成才问他怎么突然请假了,汪韧说:“小罗的妈妈去世了,我去她老家参加葬礼。”

两位同事“哦”了一声,向他表示“节哀”。

简单聊过几句后,汪韧来到大开间,俞智扬正在准备当天的工作,汪韧说:“Daniel,你跟我去一趟会客室,咱俩聊聊。”

俞智扬心虚得要死,不知道汪韧要和他聊什么,就怕和那次群聊有关。

但他躲不过,只能跟着汪韧去会客室,汪韧关上门,两人在桌边落座,俞智扬显然很紧张,汪韧神色冷峻,也不和他废话,问:“Daniel,是你把我上大学时的谣言告诉给沈昀驰的,对吗?”

俞智扬的额头瞬间冒汗,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看汪韧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掌握了证据,俞智扬不敢犟嘴,低下头,小声说:“是。”

他又突然抬起头来:“Renick,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的女朋友就是沈昀驰的前女友,我以为你们完全没有交集,所以我才……”

“就算我和沈昀驰完全没有交集,你也不能随意散播我的隐私吧?而且那还是个谣言,不是事实。”汪韧看着俞智扬,“你是不是还把我和我女朋友的照片发出去了?”

俞智扬低下了头:“是,对不起。我、我真的没有认出你的女朋友来,我以前和她见得很少,我要是知道她是沈昀驰的前女友,绝对不会和他们聊这些事!”

“他们?”汪韧都要笑了,“你还是群聊啊?”

俞智扬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急道:“Renick,我知道我错了,我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我可以给你经济上的补偿,我就是希望、希望……能保住这份Offer。秋招已经结束了,马上就要年底了,我愿意转部门!我转去别的部门,保证不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可以吗?”

汪韧摇摇头:“抱歉,Daniel,我现在是代表公司来和你沟通,公司不允许这种行为的发生,严格地说,这件事已经触犯了法律。现在我给你两个选项,方案一,你自己辞职,解除Offer,没有补偿,给我一份书面道歉,我不会公开;方案二,公司开除你,解除Offer,也没有补偿,同时会通报你的行为,你自己选吧。”

俞智扬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第三个选项,可是没有了,二选一,结果都一样。

“Renick!”俞智扬急赤白脸地解释,“我跟你说心里话,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满,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老板!我非常敬佩你!我就是一时糊涂和他们闲聊天,就是聊了个八卦!你可能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爸爸有癌症,我们家需要钱给他治病,他们供我读书很辛苦,我需要这份工作……”

“Daniel,Daniel,你先冷静一下。”汪韧抬起双手示意俞智扬停下,平静地说,“十年前,我已经原谅过那个造谣的人了,当时我二十岁,他二十一岁,他说他家经济条件很差,我心软了,就没去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但这个谣言影响了我整整十年,时至今日,居然还有人,比如你,在传谣!Daniel,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你不是二十岁,你已经快二十八了,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依旧不会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但我们公司不能接受有道德瑕疵的人留在这里工作!读书再好,也要先学会做人,我真诚地建议你选方案一,那对你的影响最小。”

俞智扬叫起来:“Renick!你这是把对那个造谣人的恨意转嫁给我了,对吗?你动不了他,就来动我?!你有没有想过,公司里那么多个A大毕业生,好几个都是我们学院的,也许他们早就在自己的社交圈说过这件事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不能只逮着我一个人报复啊!”

听他这样颠倒是非,汪韧都没生气,依旧耐心地回答:“我没有转嫁恨意,我更不是在报复,我只是在维权,替自己维权,也替公司维权。Daniel,我保证,只要被我发现有人在传这个谣,我全都会处理,那怎么办呢?现在只发现了你一个。”

俞智扬还不愿放弃:“Renick,我也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当做没这回事,我就主动转部门!从今往后一句都不会提起!如果你非要我走,你就不怕,你就不怕……”

汪韧看着他:“怕什么?”

俞智扬恼羞成怒,口不择言了:“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传得全公司都知道吗?让他们知道你只有一个蛋!还有ED!到时候你颜面尽失!还怎么在这个公司待下去?!”

“你去传,尽管传,我无所谓。”开过船的男人自信心爆棚,“如果你觉得少了一个睾//丸,这种生理上的缺陷,会成为被人攻击、取笑的点,那你就去传,看看结果会怎样。”

俞智扬面色煞白地看着他。

汪韧气定神闲地翘起二郎腿,手指还敲敲桌子:“俞智扬,我再提醒你一遍,我今年三十岁,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你做任何事情前最好掂量一下法律风险,别到时候输了官司又哭着对我说没钱赔,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俞智扬:“……”

汪韧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微笑着看向他:“最后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方案一,方案二,你选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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